这般来回折腾下,清晨便集齐的队伍,到了日头高升才得以出发。
等走上没多久,最前头的族长突然叫停下了板车,他转身往边上走开几步,接着踮起脚以掌遮挡日光,静静的,不舍的,在看他的家。
于是所有人跟着转身了,喧闹声不断的两百多号人突然齐齐静默下来。
蓝蓝大海,土色沙滩,村尾的山,村前的架子,深色石头房,村口秃了些枝桠的木棉树,还有那泛着咸腥味的风,日日生活的地方经不起细看,一看便恍觉有些陌生。
不过只离开了几步,村子却已经变得荒凉。
这时还没有人哭,只是看一眼再看一眼多看一眼,他们还想回来的,他们还能回来吗?
队伍开始移动,坐板车上的老人先抹起眼泪,接着低泣声蔓延,孩童扑进爹娘怀中惴惴不安,拉车的年轻人们咬紧牙根红了眼眶,路就在脚下,未来却不知会怎样。
队伍最后方,关无艳驾着牛车,崔银莲及展和风坐她两旁,爽老汉两个壮孙儿排她前面拉着展家板车,几人情绪如前头一般低落。
默默流泪的崔银莲时不时回头,别人不知,但她觉得,这一走怕是回不来了,心里的念头愈加强烈,此时终于做下决定。
“艳艳,先停车。”
关无艳不明所以,之前不是反复检查过,怎的还有物件落下吗?
车停了,崔银莲却是往前跑,一直跑到最前头族长那里,急喘几声后她说道:“族长,你们先走一步,爽老哥提前去过上河村,他能指路。”
族长不解:“还有事儿忘啦?我们等你,不急。”
崔银莲摇头:“一时怕是完不成。”
犹豫会,她还是把话说全了:“我想带上我家秋三,先祖辈我不敢打扰,但我家那位,我想带他走,万一真的回不来,我以后就找不到他了。”
只带着牌位怎么够呢?
崔银莲的丈夫展秋三,未娶亲前爹娘便葬身大海尸骨无存,他自己更是在展和风十岁那年同样翻了船,展家凄惨,这也是村里人时有帮衬,崔银莲坚决不让儿子走上老路的原因。
若非要在大不幸中找些安慰,那就是,当年展秋三的尸身竟于几日后被冲回岸上,尸身完整,没有被鱼啃噬,还奇迹般回了家。
现在,崔银莲又怎么忍心再丢了他。
话一出口,听到的人全都震惊了,迁坟不易,尤其几代下来,后山的墓地都快比村子大了,所以之前全村商议,最终还是定下只带牌位。
说到底,只是一个不敢全然确定的预言,他们这般听信已是叫周边几个村笑话,到后来,多数人都开始觉得说不定能回来,且就算村子真没了,那么大个后山,总不会轻易没了吧。
何至于,何至于要做到这个地步呢?
族长欲劝,却有妇人抢先开口了:“我,我也想带我那早逝的儿走,先人我不敢动,但我这做娘的,总可以把孩子带走,他在地下有知会愿意的。”
妇人哭了,身边的男人沉着脸却也没有阻止,不过几息后,接二连三的声音冒出来:
“我想带我爹娘走。”
“我那幺女进不去祖地,只得一座孤零零的坟包,我,我也要带她走。”
“我……”
“我也……”
到这地步,便是有不赞同的,也说不出阻拦的话了。
车队原地停下,一开始,还只有开口的几家人回去,到后来,先是展弟弟一跺脚:“嗨,反正都耽搁了,能带走一个是一个,儿啊,跟我回去,将你娘带上。”
于是家家都回了,谁都有放不下的人,即便生死相隔,有个地方祭拜思念说话,知道地下一定有人倾听,对活着的人来说,总是一个安慰。
管不了什么吉或凶,所有人蒙住口鼻,找到地方说上几句缘由便开挖,关无艳百无禁忌,连同爽老汉两个孙儿一起,很快便将土铲开,露出地下展秋三的木棺。
腐臭气萦绕在空中,薄薄布条根本抵挡不住,被熏的人面不改色,只赶紧起棺抬到空出来的板车上,拿绳绑了用布盖上,没有布就相互匀匀,车上的家当也分散到有空处的人家去。
过了午时一切才安置妥当,车队终于再次出发。
不迁则已,一迁却只选了少数,剩下的亡灵是否正看着他们,又是否在不舍哀嚎,多渔村所有人只是想想便觉得难过。
有老人开口劝解:“若是我去了,只会保佑我的家人平平安安,只要有人惦念,沉入海底还是长眠地下,不重要,都不重要了。”
是啊,那心里过不去的,执拗要做些什么的,从来都是活人。
听懂意思的崔银莲仍是叹息一声:“黑石若能说得更细致点就好了。”
刻出黑石的关无艳没有回应,书中只借关无霜之口说出多渔村覆灭一事,关于后山甚至周边几村的状况却是没提,她自然细致不了。
之后便是长久的沉默。
关无艳尚不懂离别之伤感,当下只静静驾车,将复生在这世界后的第一个落脚地,彻底抛在了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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缓缓下山的道路边,开始出现他村人影。
一条海岸线上的三个渔村都来了人,因为一直等不到动静,便齐齐往多渔村的方向走,最后三个村的人碰到了一块。
这会他们急急拦住最前头的族长一家:“你们真走啊?”
虽然黑石上只刻画了多渔村的粗浅模样,但族长抱着以防万一的念头,还是让人分别去各村细细通知过一番,结果自然是被笑话了,可也有些人听进去而后反复思量,所以这天便早早出来观望。
有人和族长说话,也有人跑到后头找熟人,一路过去,先时还未察觉,后面却越看越不对劲,怎隔着几辆车,便有一个相似的长方状物件,再一闻,哪来的臭气?
“这这这,该不会是棺材吧!”
问的人后退几步,满脸不可置信,待看到对方点头,更是惊骇不已。
来观望的人开始心慌,多渔村做得太绝,连坟都动了,且同样都是看天吃饭的人,又怎会不敬畏天意,之前也不过是没被逼到眼前,现下见这阵仗却是必须要做个了断了。
族长看人动摇便说道:“你们大可以带上紧要的家当,先往县里或亲戚家投奔一夜,明天晚些自然就知结果如何。”
说到这族长摆摆手告别,队伍继续前行,身后三个渔村的人急忙飞奔回村,后面自有一番动作。
路漫漫,两百多号人拉着满当当的板车又实在显眼,接下来走得并不平静。
比如到曾家村时,这个靠种地为生的大村便出来许多人看笑话,嘲讽着他们是吃太多鱼闲得无事做,将人搞出来的玩意儿当真。
众人本就心中郁郁,为此差点就要和人起争执,还是族长压下来,又专门传了话。
“路还远呢,被人打量是少不了的,都收收脾气,眼下赶路最重要。”
之后这一路多少指点议论,多渔村的队伍再不做回应,一心闷头赶路,只在入顺余县南城门的时候,被那位熟识的老兵多问了几句。
这么大的阵仗进县城,不交代是说不过去的,老兵听完点点头却没有笑话,此举很是赢得村民们的好感。
可老兵还是那个老兵,紧接着他就将手掌一摊:“入城费每人三文。”
一双双不情不愿的手从他掌上过去,好感稀碎,一丝也不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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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河村,崔柏山带着家人自午后起便等在村口,来回打发了不知多少要看热闹的本村人,天色也暗下来的时候,才终于见到前方一条长长的臃肿车队出现。
崔柏山往前迎,展族长为表敬意,也提前下了车奔过去,两厢一会合,族长便激动伸出双手握紧崔柏山的:“崔老哥,多谢你啊!”
崔银莲在最后头,崔柏山也不急与她碰面,而是指着旁边一片干净矮坡道:
“没事最好,若是当真发生那事了,以后你们就在这建房子住下,我和村长都说好了,无需什么费用,另外我也同他交过底,之后我会去找大人请命,说不准能直接用这里给你们另起一个村子。”
崔柏山说着忍不住叹口气:“但这谋生的法子,却是要后头再考虑了,若是改行种地,能开荒的地太少,倒是县里几位员外手下一直缺佃户,这勉强也算条出路。”
展族长没料到崔柏山不仅不当他们胡闹,甚至连这般长远的事都替他们考虑了,明明自己是一族之长,代行村长之事,这些时日却茫茫然不知方向,还要指望展家媳妇的娘家人处处操心。
忐忑许久的族长红了眼眶,太过感激反而不知如何言语才好,只能是不停道谢,被崔柏山劝住时,后头的队伍也到了。
崔柏山这才提起今晚安排:“我找村里商量过了,他们能腾出不少房间,你们先几人一起将就挤挤,把今晚度过去再看。”
族长听了连连摆手,不止他,后面的全都摇头不肯,这般大费周章的让外人进家门,没有代价谁会甘愿,崔家不定是自己暗地贴了银钱或是好处,他们已经得人最大帮助,其余事合该自己解决才是。
“不过是睡觉,哪里不能躺,我们吃惯苦的人不讲究这些,何况我们差不多把家都搬来了,今晚多穿点盖厚点,就在这坡上过夜就行,且这多干净啊,也不知你们辛苦收拾了多久。”
“崔老哥啊,我们真是不知如何报答才好,今日起,你的事便是我们多渔村的事,只要你提,我们绝无二话。”
族长说完后面人纷纷响应,崔柏山见大家坚持,便也不再劝了。
大队伍上了坡忙活开,最后面的关无艳终于驾车到了崔家人跟前,打过招呼后,崔家男人主动接过了爽老汉孙子们手中的板车,展家三口跟着去了崔家。
身体疲累心思沉重,这一夜,除了必要,没人有心思再说些什么,所有人不安入睡,等待明天的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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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是寒露,早晚凉意明显,村民们缩着不动,结果未知,行李便大多没被卸下,上河村里不停有人上来矮坡,一个个也不见外,围着人和行李不停问话,问得多渔村村民心生烦躁。
但别人没有恶意,只是好奇,最坏大概也就是心里笑话,对待这些日后可能成为同乡邻里的人,半点不理也不行,若不是后来有人发现棺材一事,吓得人群退去,还不知要勉强应付到几时。
没多久,关无艳三人也来了矮坡上,找了空处坐下和大家一同等待消息。
天没亮的时候,村里选出来的几个年轻人就驾着关无艳留下的牛车,出发往多渔村方向去了。
妇人们心不在焉,堆柴随意煮了些吃食填肚,男人们坐不住了便来回踱步,孩童们感受到紧张气氛,粘在大人身边不敢吵闹。
没人想过要不要再收拾收拾矮坡,没人考虑今晚以后要如何安排,脑袋里全是空空的,只等着某个消息传来。
这一等,等到了日落西山,等来了神情惊恐的几个年轻人。
“没了,都没了!”
上了回家的那条山路后,他们不敢冒进,原地等半晌,正犹豫要不要再往前点的时候,突然有惊天动地的响声乍起,同时脚下的土地开始震动。
他们逃命般往后退,停在大概安全的空地上,直等到动静停歇又过去许久,才寻着刚刚震动过但没有塌陷的山路前进。
这时候,他们还是心存侥幸的。
可快到村里时,路断了。
前面是一片茫茫,他们认不出,只知道,家没了。
第19章 黑石再现
“要我说,这多渔村就是个天弃之地尽是不祥之人!”
“可不,他们要是没逃出来,新的这块就不会出现。”
“听说这黑石长得和前头那块一模一样,我可从没听过见过两县之地有这样的石头,我们是不是上哪躲躲?”
“就算是真的,我们能往哪躲?先不说衙门给不给所有人开路引,就说人离乡贱,去了外地我们算什么,怎么活?”
“就该让多渔村的人走,对了,他们不是很相信?这次怎么没见有动静?”
“说不定就是看出来了,老天哪里是好心警示他们,分明是告令他们乖乖去死,走也无用,一次不行再来一次。”
“那也不能在这等死,出去找个没人地方去啊!”
“咦?你小子不就是上河村人?快说说,他们真要原地呆着?”
“县令大人不说要给他们找块好地方安居嘛,他们一直等着呢,村口让他们糟践得乱七八糟,大伙心善没把人赶走,后来黑石消息传进村,我们自己都慌着,他们为何不动我就不清楚了。”
“他们来了得有七八天了吧?这段日子就在野外干等着?什么地方不是住啊,换做我肯定体贴大人自己就拒了去。”
“当初县衙里推出来那一车车粮食你没见?那会粮铺里本就卖疯了,银子挤跟前都掏不出粮来,他们倒好,凭着大人心善,白白得到这好些,那安居的好地方他们能放过?”
“我怎么听说都是些陈年旧粮?”
“嘁,他们自己传出来的?有的吃就不错了,咱们县里百姓也不见得能吃上新粮啊。”
“渔民贪婪,只看鱼价便知,亏得我们还是临海地方,却吃不起一条鱼!”
“我倒是吃得起,但也不能惯着不是?”
“总之,得让他们走!”
……
这是主街上的一间茶馆,里面人挨着人十分喧闹,谈话间茶水与唾沫齐飞,这些人相互也不嫌弃,只随意抹把脸,就将心神继续投入到对话之中。
无人注意的角落里,坐着今日休沐的老兵,他穿一身旧衫薄袄,桌下摇晃着二郎腿,手上捏着花生米,时不时地往嘴里丢一颗,看起来一派悠闲自在。
突然他探窗出去望了望天时,可能是觉得差不多了,他站起身往门外走,跨出门槛前,他面对众人清了清嗓子开口了:
“我说诸位,你们是不是都忘了?这要赶的不祥之人里,可还有位县令千金啊。”
这突兀一嗓,使得嘈杂声戛然而止,大堂陷入寂静,老兵背着手从容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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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天前的南城门外,一条流浪狗不知闻到什么,使劲扒拉开了某处土地,路过的人就发现里面埋着东西,一块长宽皆两只手掌大的黑色方石。
石上刻字:小雨变大雨,两县变汪洋。
说的什么文采如何路人是看不懂的,他只是听说过黑石预言一事,当下便慌了心神喊叫起来。
流浪狗悄悄叼着肉骨头跑了,县里人齐齐聚到黑石前看。
消息一出震惊四野,一番奔走相告后犹不能尽兴,空闲人便聚集到了顺余县主街支巷的各个酒肆茶馆里继续。
两日热议,当初说多渔村是得老天眷顾有大福报的那些人,此刻又信誓旦旦称其为大不祥,不是每处地方都有个老兵提醒,便是想到了,法不责众,凑个热闹又有何妨。
大多数男人们只管有个谈资能下酒,时而振臂拍桌发表些真知灼见,得到周遭认可后,酒便更醇,茶便更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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