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银莲也没想说那么久的,父女俩因为提到县令府上失窃一事,进而想到下手之人很可能是关无艳之后,便忍不住提起从前来。
这一说便说得久了,直到外头连氏敲门请他们用饭,两人这才停了下来。
出去前,崔柏山踌躇片刻,到底是对女儿说了:“我看如今的她很是不简单,也许从来也没简单过,我们一直怜她艰难,你也道她面冷心热,可真是如此吗?”
“今日我见她虽不热切,却也能保持笑意得体应对,这可不是你说的面冷心热之人,她若只对你和阿和冷,那就分明是刻意为难了,你要心中有数,别被往事迷了双眼。”
“一家子都心软,其他人又不知内情,也只能阿爹来说句不好听的,关无艳好不好我其实没那么在乎,你们母子的喜乐安危,才是我最在乎的。”
“乖女儿,防人之心不可无啊。”
崔银莲不知怎样解释昨日那一遭,更不敢说她提出当人假婆婆,当下也只好胡乱点头,将这一茬给应付过去了。
有些离经叛道的念头,又岂止世上一些人不能接受而已,连对最疼爱她的父亲,她其实也没有这个信心啊。
第17章 匣子
天黑时,关无艳三人回到了多渔村。
展和风的伤口尚未完全愈合,出门一日,哪怕不用做什么,也已经累得面唇苍白,崔银莲强硬检查过确定无事才放下心来,又让人赶紧回房休息,自己则去了厨房做晚饭。
关无艳倚靠房门,懒洋洋似没有骨头,看着崔银莲灶台火膛两头忙,被这烟火人家的画面弄得有瞬间出神,突然她开口说了:“我帮你吧。”
崔银莲不肯:“这么好身衣裳,怎么能沾油烟火星,你就在门外坐下陪娘,娘忙得过来。”
关无艳看眼自己今日一身粉白衣裙不以为意:“我喜欢漂亮衣裳,却不会为它所累,坏了再换就是。”
说完便不容拒绝的直接坐到烧火矮凳上,不过还是拢了拢裙角没让沾地,接着动作利索地捣捣灶膛,塞了根细柴后抬头问人:“要大火还是小火?”
崔银莲一句“艳艳哪里做过这些,快别动。”便咽了回去,改说道:“先大火,后面娘会提前和你说。”至于艳艳怎么会的,不用问也知道了,那肯定是因为聪慧啊。
崔银莲只用顾着灶上,便有了空闲说话,她先是说起崔柏山对多渔村的安排来,关无艳听了点头,能给她省银子她自然不会有意见,不过在那建房过冬怕是成不了。
寒露过去没多久就开始下雨,本是绵绵细雨下下停停,当地人也未放在心上,一场秋雨一场寒嘛,结果突然有一日起,雨势变大愈加凶猛且连绵不断,仿佛是天被捅破,这雨终于下得人心里发慌。
此地临海多山河流也不少,往日是天公作美不曾降下天灾,今次这百年不见的暴雨一下,水位涨得凶猛,雨水淹没了房屋,山洪紧跟着暴发,几日内,就将整个顺余县及周边淹成一片土黄色的海。
这是一场由慢到快的吞噬,掉以轻心者俱是沉入水底,幸存者向越州府城逃去,可寒冷、饥饿、疾病还有人祸,随便哪一种都是路上的索命石,哪里能轻易就跨过去。
书上没说暴雨开始的具体日子,关无艳不在黑石上一并提到,是因为她准备到时另起一块,算作对全县的提醒,有没有用她却是左右不了,毕竟她不是足智多谋到能拯救世界之人,想不到更好的周全办法。
关无艳回神时,崔银莲又提到一事:
“我爹说前段时间起,县里有一些人家在偷偷囤粮,不知是从哪里听来什么不好的消息了,以防万一,爹也准备出手囤些,怕日后粮荒,你说咱家还用再买吗?”
关无艳抬眼看崔银莲:“就算是一辆牛车加个板车,估计也才将将够放紧要的东西,再买就没地方装了,装了也没人拉,不过你要是能找到人帮忙,倒是可以多多准备,跟村里也说一说。”
崔银莲听了就琢磨开,她不像村里人般对黑石预言开始抱有侥幸想法,她甚至因为县里这股囤粮风气,还隐隐有了更不祥的预感,她是想多准备的,村里总有人家儿子多,她大可以出粮请人帮忙。
“那就多买,让村里人也买,哪怕是虚惊一场,买粮总不会错的。”
关无艳到底是多提了一句:“冬衣药物最好也备齐,等到了上河村忙起来怕是多有不便。”
崔银莲点头赞同,她看着关无艳笑:“艳艳真好,样样都体贴到了。”
哪里就体贴了,会过日子的人只会比这想得周到,偏崔银莲总是为区区小事就开口夸赞,关无艳至今犹不习惯,当下低头看火不言。
崔银莲喜欢和关无艳商量家中事情,更高兴对方有所回应,接着她又说起展和风。
“今日我让爹替阿和去县学延长了休假日子,本来还怕会耽搁学问,爹却说都考中秀才了,其实县学能教的,也不过是让学生多看多思,什么破题解题的,其实还得往更大的县里甚至越州的书院才好。”
关无艳:“那就去。”她把柴往里推了推又道:“明年去。”
现在说什么都是空的。
崔银莲依然是点头,过不多久,晚饭也好了,煮的是清汤面,出锅后,将崔家带来的腊肠切片,再和金黄色的荷包蛋一起铺在上层,吃进肚中,一如既往的妥帖,之后便是平常。
再过两日,天微亮时,关无艳换了深色长衫搭配裤子踩着旧鞋,跟着崔银莲一起出门赶海了。
浪潮会带来无数壳兵蟹将,之后又无情急退,将海物留给赶海人搜寻抓捕,能得多少就看各人本事。
崔银莲个虽娇小却是其中好手,她放弃量最大但需要费时费力撬开的贝壳类,带着关无艳往螃蟹躲着的石头缝杀去。
关无艳虽然生疏,但她手疾眼快,两人合作之下,不仅很快抓到满满一篓子螃蟹,还好运得了几条海鱼,当然也有小八爪鱼和蛏子一类,只是量少吃也无趣,被两人给放弃了。
关无艳在崔银莲的夸张叫好中,差点迷失了自我,以为自己该吃这碗饭才对,等到出海渔船归来,如山的鱼堆再现,黑色肌肤的年轻人们晃到眼前,关无艳立刻木了表情。
风吹日晒人黑皮糙,不,她吃不了这碗饭。
两人没有继续围观,回到家不久,福娘男人展立突然上门,原来早前关无艳和福娘提过想要虾,再加上村里预备晒干货,所以更加细密的网被做出来,今天用上了,展立便送虾上门。
关无艳终于可以实行她最初的设想,她想做虾酱蟹酱,以后路上不便时正好拿酱配饭。
不过…她其实从没做过,知道这个,是因为前世里一次任务需要,她为此提前成为一间老字号里的后厨人员,大厨徒弟对她有意便刻意显露厨技,正好让她看见了酱料的制作过程。
关无艳站在灶前,崔银莲负责看火,展和风坐在门口,没人说话,仿佛是要做了不得的事情,所以皆是严阵以待的模样。
虾蟹配料油盐锅铲,什么都配好了,关无艳表情镇定实则呼吸都有几息停滞,她将油倒下了。
崔银莲看着半锅油暗道这一定是多了,但她忍住心疼不说,孩子有心做些什么,还是自己买来的东西,人又这般聪慧,她需得有信心才是。
接下来发生的一幕,关无艳此生都不想回望。
厨房里烟雾升腾,焦糊味刺鼻,有附近人家远远喊着起火了奔来,急吼吼进去门,就看到院子里的展家三口,他们不复往日洁净,正是一副狼狈模样。
崔银莲谢过大家后,借口是自己不慎点燃柴禾堆,现下已经无事,这才把人送出门去。
转过头,崔银莲本想安慰关无艳几句,待看到她发髻乱了,脸上脏了,忍不住噗哧一笑,这一笑就没收住,连带展和风也背过身肩膀不停耸动。
关无艳自认为胸有成竹,出手该当轻松如意,结果却是好一个出师不利,她僵站着,默默看两人笑了个尽兴。
终于,崔银莲好好说话了:“艳艳,你是要做什么?”
关无艳不情不愿吐出几个字:“虾酱,蟹酱,下饭吃。”
崔银莲点点头:“那娘来做,艳艳别灰心,第一次是这样的,我当初也,反正学得也不轻松呢。”
关无艳斜眼过去:“是吗?我不信。”
她又问:“你会做?”
崔银莲:“会啊,村里家家都会,几代人都靠海吃饭,这鱼虾蟹的做法,攒下不知多少,不过因为费油费料,平日里没人舍得做就是了。”
关无艳沉默片刻,面无表情回她:“哦。”
崔银莲又想笑了,她急忙转身做忙碌状,这厨房可要点功夫收拾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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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无艳在下厨一事上遭遇挫败,便想着从其它地方找补,这就想起了昨晚吃过的腊肠,肉好啊,比酱还好,她转头看向了大山。
一番重整仪容后,关无艳出门去了胡婶子家,问那位一直想猎点小动物的展木生,借了他琢磨许久做出来的一副木弓箭。
关无艳独自上了山,那头展木生开始后悔借出弓箭,木头的能顶什么用?他就忍不住自言自语道:“忘交代了,她不会往深了进吧?很不安全啊,会出事的。”
胡婶子直接一掌拍他背上:“呸呸呸,尽胡说,你别忘了人家武艺有多高强,我就是坐家里不动,都不一定比她平安,啊呸呸呸,看我这嘴,都你传的坏毛病!”
展木生压根没细听她说什么,紧接着撂了句“我跟去看看”人就没影了。
他没能在山外围找到关无艳,胡思乱想一通后,他丧着脸到了展家,见人就说要赔罪,崔银莲才收拾完厨房,听他一说原委,母子俩立刻急了。
这片地界为什么没有猎户?因为山太深,进去了九死一生,为什么人却敢在山脚住?还是因为山太深,大家伙在里面够吃,所以从没听说有饿到下山的。
关无艳虽然武艺高强,跟那么大的野兽动起手却不一定占上风啊。
展家母子连同展木生两口子都到了山外围这块,连喊好一阵皆是无人应答,可再焦灼接下来却也只能稍稍往里再干转着等,总不能关无艳好好地下来了,他们反倒给丢进去了,那是添乱!
眼看日头偏西,村里无急事的人都聚了过来,崔银莲再也按耐不住担心,跺跺脚便要往更里找时,有动静从山中传来了。
确实是他们要等的人,所有人却恨不得揉揉自己双眼,来确定眼前一幕是真是假。
只见关无艳背负弓箭,左手拉野猪,右手拉老虎,行走不见吃力,浑身清清爽爽,仿佛只是眨眼间,人和猎物已是近在眼前。
说真的,关无艳杀人都没让他们这么惊讶,人嘛,很脆弱的,咳,所以好杀点,但野兽可不一样了!
展木生喃喃道:“娘耶,我做的是副神弓啊。”
这自然是不可能的,胡婶子又是一掌将他拍回神,他清醒过后却是猛然跪地,大喊一声:“师父!求您收了我吧!”
胡婶子怎么拉都拉不动,当下气得捂着胸口说不出话。
关无艳没理展木生,而是走到崔银莲两人身前,清清嗓子开口了:“婆婆,我没事。”
展和风倒是当真松一口气,暗道娘子果然武艺非凡,崔银莲却仍然眉头紧锁,但是边上人多,她有千言万语都不能当众发泄,只说了声:“没事就好,先回吧。”
关无艳这一壮举在全村引起轰动,展家被围了个水泄不通,猎物不好放,崔银莲招呼一声,爽老汉便带着几个强壮儿子磨刀霍霍,将一猪一虎剥皮切块,直至天黑多时,展家才恢复平静。
关无艳一直没说话,因为她觉得崔银莲很不对劲,果然人一散,她就坐到自己跟前,严肃了一张脸道:
“没事,怎么会没事?还有词儿叫万一呢,万一有个什么,你让我们娘俩怎么办?啊?”
崔银莲说到最后软了语气:“艳艳,不论你有多大本事,不到万不得已,娘还是盼你保重自身不要涉险,想吃肉娘去买,也怪我,都怪我,我有银子的,可就是没想起来这个。”
眼看她忍不住红了眼眶,关无艳再多道理都咽回去了:“好,我答应你就是了。”
关无艳其实不懂,她轻轻松松便猎了两个大家伙,崔银莲应该能明白她多厉害才是,为什么反而要不高兴呢?
但她又隐隐察觉,这好像是一种叫做父母心的东西,她从来没有拥有过的东西,既如此,她就不再辩了吧。
崔银莲果然脸色变好,说了句“等娘片刻”便转身回房拿了个匣子出来。
“娘真的有银子,给,以后就由艳艳拿着用,想吃用什么也不必开口,娘知道你也不会开口。”
元宝、碎银、铜板,在匣子里铺了个半满,且显然并不包括前头刚分的那些。
关无艳自然不能要,却见崔银莲红了眼眶:“这本就是为你攒的,从知道你会成为我儿媳开始,娘就开始准备了。”
“虽然不多,但日后还会有的,艳艳,娘盼你纵使免不了有生活中的烦恼,但起码,你不为吃用伤神乃至冒险。”
匣子被坚定不容拒绝地塞进怀中,关无艳一时怔然,甚至有些手足无措,她看看明显知情的展和风,又看温柔笑着的崔银莲,书中穷困艰难的展家,眼前确实不富裕的展家,齐齐冲进脑海。
她那么难,却还是为自己攒下这些吗?又是怎样一文一文拼凑出来的呢......关无艳不自觉将自己代入原身,只觉得这匣子有千斤重。
她张嘴想说些什么,崔银莲却转移了话题,这会后知后觉地开心起来:“该说的都说啦,这次猎都猎了,说起来,娘还是第一次见这么大的家伙,艳艳,你想怎么吃?娘来做。”
关无艳一笑,从善如流接话:“不如做成腊肉或肉干?”
“行,娘琢磨琢磨,呀,这虎皮子好,等鞣制好了就放你屋里,冬天躺上头定是暖极了!”
“还是你用吧,身体这么弱。”
“艳艳不是说教我,那个什么练体嘛?”
“明天就开始,先绕村跑几圈。”
“呵,呵呵,娘突然觉得自己浑身是劲,不用跑……”
展和风眼睁睁看两人说着话就往屋外走,也没个人想起他,不过不要紧,他有腿,腿好了,跟上就是了。
这一日就这样过去,接下来的几天里,展家很是忙碌,做酱,做肉,做干粮,收拾家当,查漏补缺,打包行囊,崔银莲貌似还曾在屋子里挖她埋下的银钱……
光阴似倏忽而过,所有事情都准备妥当之时,预言之日也已近在眼前。
族长挨家喊人,村口大树下,全村人整装待发。
这是寒露之日的前一天。
也极可能是多渔村的最后一天。
第18章 寒露
离家的场面很是混乱。
当初说好的将行李尽量精简,可放眼望去,家家都有一排板车,上面装着他们几乎整个家,就这般,众人还在为带不走的大件物什感到遗憾。
人一多事便多,不时有人折回,猫儿跑了的,忘带物件的,再看一眼自家渔船的,疑心自己有门窗没锁好的,神情间,不像大难临头,倒像只是出趟远门,虽是走得干净,却也做了回来的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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