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无艳出的主意让大伙发了财,再加上前头的救命之恩,这种种相加,哪里是分给展家笔银子就能偿还的,两笔也不够。
这就只能在平日里加把劲了,所以崔银莲干坐不住尝试插手几次,也只找到机会换了个洗菜盆,其余事情根本轮不到她。
再等晚间冷清下来,就变成关无艳插不上手了。
不过,关无艳并没有觉得轻松。
因为这几日,崔银莲看她的眼神实在腻乎,和来家的旁人夸起她来,也像是能赚到银子般起劲。
就说这日此时,她正用不经意的语气炫耀那晚,对象是村里当了婆婆的老姐妹,内容多是“艳艳关心照顾我到很晚”“艳艳太乖了”“艳艳好辛苦的”“我太幸福了”一类的话。
观其神态,幸福好像真有溢出之感,人也半点不觉自己夸张。
关无艳迷糊,她真有这么辛苦吗?听的人也是迷糊,这不是应当应分的吗?
要是按照过往,要是换个人家,老姐妹们会直接拆台,说出自家儿媳包下全家活计这才是孝道规矩之类的话。
可是海寇那晚生死之间,外面的男人们在抵抗,背后的家中,婆婆们也被儿媳们藏起,一并交托了孩子后,儿媳们便拿起能摸到的菜刀细棍门闩,义无反顾挡在了最前头。
她们说:“娘啊,男人们若真拦不住让贼人进来了,那还有我呢,我年轻,抓走了许就不搜剩下的了。”
往日矛盾婆媳规矩,谁还能记得,崔银莲次日来问婆媳相处之道,言语间很怕自己照顾不好,她们便统统回的是:“对她好,像亲女儿心肝肉般好,就对了。”
所以当下,面对夸人的崔银莲,看看坐在院中望风景无所事事模样的关无艳,她们只能纷纷点头应和:
——是,太是了,我当初就说嘛,你生的就是有福气的面相,果然如今儿子出息,儿媳贴心,可是叫我们羡慕喽。
一人应一句,说着说着心里当真升起羡慕,不会做家务活又如何,人儿媳出身高贵、容貌出众、武艺高强、心地善良、救下全村还给找了条发财路。
多好的儿媳妇啊。
院中的关无艳有些坐不住了,展家的热闹围砌过来,欢声笑语中她恍然发觉是哪处不对。
崔银莲对她本就有种说不通缘由的满意,即使她一直没有相对的回应,只是肯留下对方就很知足的样子,再到母子俩病一场,她照顾得好不好那也是照顾了,崔银莲不觉应当应分,反倒喜出望外更加欣喜。
可她关无艳最初要的,是展家烦了她忍受不了她,进而提出各自安好,她便能得到半个自由身,以后人走哪跟哪,有了定居地后,自己更是可以在周边肆意挥洒人生。
相对自由也叫自由,一个人的日子不一定快乐,但肯定不会有痛苦啊。
她怎么就,怎么就反而还付出了许多呢?
像她这样富有且能打,话少还不惹事的好儿媳,谁能放过?能做家务活的遍地都是,她关无艳,可仅此一家。
她猛地从院中站起身,错了,全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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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落西山时,展家恢复冷清,崔银莲面带笑意走进厨房。
今日老姐妹总算肯放她自己忙活晚饭,她就围着新添的米粮油料打转,一个一个细细看过来,再一次觉得心情复杂,是心疼的更是高兴的,艳艳心中有这个家呢。
转头间,关无艳出现在了门口,崔银莲朝她一笑先是说:
“谢谢艳艳,这些都是最好的东西呢,像这个,娘以前就想尝尝,这白花花的大米比起糙米饭有哪里不同,果然,又香又糯。”
接着她又道:
“就是怎的买了这许多,花了不少银子吧?下次不用买,要吃什么,娘想办法,你师父给的那些总有花完的时候,是她给的吧?也不知她待你如何,相处时间多吗?是不是很严厉呀?”
“不过学手艺向来都是艰辛的,何况还是练武呢,你如今这样厉害,她肯定是用心了,等她回来,我们就留她住下,以后我们也给她银子花,哪怕她不缺也让她高兴高兴……”
崔银莲和渔村的其他妇人不同,她说话的时候会正视对方面部,眼神饱含真诚,语气总是温柔,为数不多的生气时候,言辞也不会刻薄泼辣。
崔银莲还在说着,同时手上开始忙活,她似乎很有分享欲望,说出的话也每每出乎关无艳预料,别人不是这样的,全都不是的,尤其是对她关无艳。
她真是关无艳两世以来见过的,最独特的人了,比记忆中少年时,那个和自己交了朋友却又背后中伤的姐姐还要独特,虽然两人真的有些像,身形像,说笑也像,最开始对她好更像。
她到底是善是伪不重要,若能这样对待自己一辈子,不真也真了,好像也不是不行,毕竟男人常有,好婆婆不常有。
可是,关无艳痛恨被控制,哪怕这控制与展家无关,但到底有着联系。
她尽量做到不迁怒了,她也顺应着天意留下了,现在,她只是努力另辟蹊径,想要挣扎出一条缝隙,让被捆住的自己能好过一点点罢了。
关无艳打断了崔银莲此刻关于晚饭菜色的想法。
她满脸不耐,声音极冷,语调讽刺:
“你说这些有意义吗?我怎么花钱行事不需要你教,想吃找你?你能有什么办法,又是找人换?还是把分的那点银子全用了再找人借?”
“我要过好吃好喝不干活的日子,你能给一辈子吗?就你如今这身体底子,怕是过不久还得我补贴进去,养着你们母子也吃好喝好,再供展和风考出功名来。”
“对我好?还对我什么师父好?怎么好?拿什么好?好话谁不会说,你们有能力实现吗?”
“虚言妄语,当真可笑。”
咄咄逼人的质问,一声又一声砸向崔银莲,她脸上的笑早已消失,茫然无措地看向关无艳,等最后的话音落下,她仿佛才确定自己听到了什么,泪水瞬间盈满眼眶。
她再也拿不住手中的米勺,白花花的大米最终洒落一地。
关无艳看过去,觉得那米真白,白得几乎要刺痛她眼睛。
院中不知何时站了个人,正不可置信地望着这一切。
展和风没有怒骂,没有痛斥,他好像一直不会这些,他只是张开嘴,声音嘶哑道:
“关无艳,你过分了。”
说完,心痛如刀绞。
第15章 真假身份
关无艳头一次觉得有些后悔。
她细细揣摩内心,那就是后悔吧,但她同时也觉得自己没错。
她不是真的古代人,她活在一个女权萌芽意识觉醒,开始争取平等权益的时代,文人以恋爱自由反对包办为由抛弃糟糠之妻固然恶心,但恋爱自由婚姻自由本身是正确的。
此事展家无辜,她又何尝不是,就算要惩罚她杀孽太重,前世债不该前世了吗,若是重生需要代价,她留下救人,一直救人不可以吗?
她只是想要和离,哪怕日后有个万一她又看上了展和风,那也该到时再嫁,而不是一睁眼必然的就把她捆在已婚的身份上,别提原来的关无艳,她的人生和自己又有什么干系。
她关无艳无父无母无情无义,自小就被控制培养成杀人机器,她适应不了也不愿沉浸在如今的家庭生活中,她要为了自由完成命定般的任务,然后再摆脱一次任务二字。
她只是在没得选之中撕破一条口子,选了能选的。
关无艳想了这么多那么多,才压下了心中烧起的那簇后悔火苗。
她看着院中的展和风,她提不了,所以她在等,读书人不都自有傲骨吗?为人子不该为母伸张吗?为什么展和风迟迟没有下一句。
展和风知道自己喜欢娘子,从她最初玲琅一声进起,从她清冷看来的那一眼开始,喜欢她如天神般出现,喜欢她格外与众不同,喜欢她无奈地照顾自己,更喜欢期盼想象有她一起的将来。
他差点要心软,可他咬了咬牙,甚至绷紧了受伤的臂膀用以让自己清醒,然后他说:
“既然你如此不痛快,那我们就和——”
关无艳心跳得快极了,他要说了,而她没有感觉到任何力量流失的预兆,说,说出来!
“不!”
“不许说!你住口!”
觉察展和风意图的崔银莲突然大喊出声,话音落地,她已经跑到了展和风和关无艳的中间。
她哭得有些收不住,看看俱是冷漠站立的两人,她先走到了展和风跟前骂他:
“艳艳有哪一点说错了?就因为她是儿媳妇,便不能对我有丝毫怀疑吗?说出来难道不比压在心里好?况且,她不相信是对的,我说得好听,可我的确没有做到且短时间里都不能。”
“阿和,艳艳真的不容易,你不懂,你不懂,她不敢相扣叩群寺二尓而五九意司弃上传本文,欢迎加入信我们,万一我们骗她将心交出来,又狠狠践踏了去呢,苦苦坚持到如今的她要怎么活?她还能活吗?”
展和风瞪大了双眼,眼中满是疑惑,为什么娘会这样想,他们怎么可能这样做呢?崔银莲紧接着就给了他答案。
“一个渔村的贫困之家,寡母养着想要科举的儿子,极缺银子的他们有幸娶到了千金小姐,于是便将主意打到小姐的嫁妆上,一开始他们对人好极了,骗得人自己交出了所有,儿子有了银两支撑果真考中了。”
“可是!因为羞于依靠了妻子,母子俩越想越难受,所以他们要休了她,甚至若有必要,让她死,再娶一个,娶个更高贵的,从此仕途顺畅步步高升!”
展和风惊骇到禁不住后退两步,不敢相信这是从母亲口中说出的话。
崔银莲提高音量质问儿子:
“自古便有俗话说升官发财死婆娘为人生三大喜事,为什么呢?儿子,你回答不了娘,因为一定真的有这样的事,因为有利可图人便可以丧了良心,日头底下无新事,以前发生过的,日后就一定还会发生。”
“现在你告诉娘,艳艳有这样那般的担心,真的有错吗?”
真的有错吗?展和风张口无言,没错的。
错的是自己,关无艳并没有污言秽语,她只是说了真心话,真话大多总是难听的,自己不喜欢不舒服了便觉得是对方过分。
自己的喜欢如此浅薄,竟不如娘一场将心比心。
展和风犹如醍醐灌顶得到从未有过的清醒,接着他说:“我们和离吧。”
和此前要说的话一样,但语气不一样,心境也不一样,用意更是不一样了。
崔银莲却激动得再度喊出声:“你糊涂!”
展和风便当真又糊涂了,关无艳从头糊涂到尾,不知这是上演的哪一出。
崔银莲渐渐收去眼泪,她冷静地对儿子解释:
“你理解了艳艳就好,却不能提和离,因为世人容不得一些他们口中离经叛道的念头,你明白了绑在女子身上的苦,却不能直接解开绳子让人走,他们没有地方去,反倒会被世人的唾沫星子淹死了去。”
展和风似懂非懂,就见崔银莲走向关无艳,她说:“艳艳,你自由了,你不是谁的娘子谁的儿媳,你就是你自己。”
关无艳有瞬间的晕眩,控制不住指尖颤颤,她将手隐藏背后,听崔银莲继续。
她说:“只是因为女子在外生活不易,规矩就在那,只要逃不出这片天,你走到何处都没用的,只要你不再属于谁,所有人便有理由再捆住你一次,杀,是杀不尽的,比如困了你十六年的父亲,你能弑父吗?”
关无艳想说她能,但崔银莲是古人,不,民国人亦不能接受,哪怕父母罪该天诛地灭,都不能由血肉相连的子女出手。
她又想,崔银莲竟能说出这般话,在古人中,已是极其难得了,但正因她有这份清醒,所以一定也有着痛苦吧。
崔银莲忽然笑了,笑得极温柔,眼中还含着一颗晶莹泪珠,她伸出手,手亦是颤颤摸上关无艳面颊:
“艳艳,就让我们保护你,用一个蒙住他人口舌的假身份保护你,若我们负你,你杀不尽天下人,但你随时可以杀了我们。”
天要黑了,关无艳却觉有暖暖光亮笼罩于周身,她到此刻,才真正认识了崔银莲。
展和风走来了,他先是看了看母亲背影,不自觉红了眼眶,他吸一口气,接着站到崔银莲身旁:“艳艳,让我们保护你,好吗?”
关无艳怔愣着,听到自己轻轻说了声:“好。”
对面的母子笑了,笑意轻盈,她却感到承受不住,没有人这样对她,这是第一次。
于是关无艳又说:“我也会保护你们的。”
不为天意,发乎本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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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天光时,关无艳起身穿衣后,先是支开窗向外望。
深秋未到,日光和风全是刚刚好,沙滩赶海的人归来,孩童追逐奔跑笑声不断,关无艳没有忍住,也无需忍着,她惬意地伸了伸懒腰,之后将视线折回近处。
恰好崔银莲进了院门,手中提着个花瓶状的竹篓子,竹篓底部犹在滴水,该是很重,因为提它的人肩膀一边高一边低。
崔银莲抬头见到她便笑:“艳艳,娘抓了好东西呢!”
“我看看。”
关无艳出了房门,崔银莲便将竹篓盖子移开一条缝,里面竟是密密麻麻的大螃蟹。
正是吃蟹季节啊。
关无艳看看那些张牙舞爪的厉害钳子,歇了抓一只玩玩的念头,她抬起头看崔银莲,想笑一笑结果只成功扯开下嘴角,她也放弃了,然后理直气壮说道:“我想吃。”
崔银莲于是更高兴了:“吃,中午就吃,早上不行,这东西寒凉,先垫垫热食。”
话音落,关无艳点头,展和风从他房间挪出来了,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凑到两人跟前,也要看看螃蟹模样。
关无艳大大方方叫了他一声:“相公。”
展和风瞬间不知手脚该如何摆放好,崔银莲刚盖上竹篓盖子,见了儿子如此神态,忍不住地哈哈大笑起来。
这是昨晚说好的,既是暂时用了这身份对外,短时间内也不会再离开,那就好好扮演各自身份,娘子见了相公,可不就该这么叫嘛。
崔银莲笑完便出手相救:“艳艳不乖,都没叫我呢,不习惯喊娘,那就喊婆婆。”
说着她又眨起那双亮闪闪的大眼睛,满是期待地看儿媳。
关无艳求仁得仁,此刻心情异常放松,很是干脆地满足了她:“婆婆。”
崔银莲脸上笑开了花,眨眼之间化去了眼中热意,求仁得仁的又何止关无艳,崔银莲想,她最初要的,不也是能护着艳艳就好吗。
身份虽是假的,一家人总是真的。
展和风还未适应真相公这一身份,短短半月便成了假相公,最近这段时间怕是都自在不了,何况他对关无艳一颗喜欢的心,在经受洗涤后又重新乱了起来。
不过他决定了,他会将之隐藏,只要艳艳不知道,就不会有困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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