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了。”
胡长生转身便走,几步后又停下,黑暗模糊了他面容,只能听到语调里的郑重。
“救命之恩,我没忘,只说谢谢太轻飘了,总有一日,我会报答你的。”
胡长生飘然远去,关无艳跺跺脚哈出一片白雾,外衣太薄寒气滋生,原来婆婆是对的,厚袄子比内力有用。
关无艳看看只剩一点黑影的胡长生,无声笑了笑后,在夜色中几个起跳奔向了展家。
.
翌日,关无艳睡到天光大亮,一睁眼便觉得头脑昏沉。
这感觉有些陌生,关无艳吸吸鼻子,吸不动,这才明白自己是得了风寒。
她瘫回到被子里,望着房梁不敢置信。
她生病了?
风里来雨里去,饥饿疲劳甚至焦虑都不曾打倒她,结果夜里出去一趟,就倒下了?
她关无艳,不要面子的吗?
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李宝珠探脑袋进来,见人醒了立刻钻进屋,房门被她关回去,她踢掉小靴子爬上炕,对着关无艳委委屈屈道:
“吴家婶婶来了,真讨厌,我练树枝练得好好的,上来便将我从头到脚说了一通。”
关无艳摸摸她脑袋安慰:“她最是欺软怕硬,下次你直接怼回去,我给你撑腰。”
李宝珠却无心再听,她几步爬到近前,盯着关无艳好一番打量,接着伸出小手放到了关无艳额头,随即便是一声大喊:“啊,好烫!”
“婶婶,婶婶呀,姐姐病了!”
李宝珠趿拉着鞋,飞快蹿到房门处喊崔银莲。
外间,崔月娥正要说到关键,崔银莲听声便猛地站起,将崔月娥往边上一推就冲进了房门,下一刻,展和风也从屋子里冲了出来。
崔月娥被推得原地打转两圈,站住后先狠狠翻了个白眼才跟在后头进了屋。
关无艳缩在被子里喊她没事,崔银莲不从,隔被抱住她好一顿量体温,又吩咐展和风快去请大夫,李宝珠跟着出去要给姐姐倒热水。
崔月娥探头探脑啧啧两声:“年轻人光知道好看,不知道多穿点,受凉了吧?等老来更有你受的,那膝盖手腕肩膀动不动就疼,湿寒气最伤人了。”
到这还算是一种关心,转头她就教起崔银莲做事:
“你也是的,没一点婆婆样,还惯着她穿成那样,女子呢,当朴实无华,更当勤练手脚多做活计,光会比划刀啊棍啊没用,你家阿和可是秀才,秀才娘子更当……”
关无艳就看着那嘴张张合合没完没了,她不气,反而开始觉得神奇,怎会有人如此不长记性?明知道自己不好惹,却总爱抓住缝隙端端长辈架子,不说教上几句便不能甘心。
这便是亲戚吗?别人家也都有这般亲戚吗?
关无艳听得想打瞌睡,还不等做些什么,满心都是儿媳妇的崔银莲终于不耐烦:“我们家好得很,倒是你怎么还不走?娇娇的婚事我没办法,你要找当官的有钱的,自个找去。”
崔月娥不高兴了:“你都能管丰收的事,怎么就不能替娇娇操心一二?要不你把面食摊子转给我,我自己找合意的亲家,娇娇若嫁得好了,对阿和不也是个助益?”
崔银莲想不通,不过才和爽老汉家提了提,这人如何马上就知道了?怕不是一天到晚尽盯着自己了吧!她更想不通,对方从小到大这种理直气壮抢东西的底气,是凭什么生出来的?
崔银莲愣住的时候,关无艳摸到了角落炕桌上,扫灰用的苕帚飞起,正正砸在说个不停的崔月娥身上,关无艳神色自然地开口:“再多话,我便缝上你的嘴。”
崔月娥不甘心但速度飞快地闭了嘴,当然,要不了几日,她还是会故态复萌。
崔银莲起身赶人:“你要真替娇娇着想,这大冬日的,就别让她不停做家务活,也养一养那双冻烂的手,走走走,没看艳艳不舒服吗?”
崔月娥愤愤离去,屋里关无艳两颊泛红,双眼却是亮晶晶的:“娘,你已经和丰收家提了?他们怎么想的?”
崔银莲笑:“我的艳艳啊,只有不舒服的时候才喊娘,弄得娘都不知道要不要盼你难受,啊呸呸呸,我在说什么,莫不是被崔月娥影响了!”
她又道:“已经和爽老汉提过,丰收也确实中意那位马姑娘,他两位伯娘更是二话不说要凑银子,等回头娘便找隔壁那对夫妻探探口风。”
关无艳点点头,又问起吴娇娇:“她每日要做很多活吗?不如让她跟着王青青学刺绣吧,青青不是接了屏风的大单子正愁忙不过来?可以收娇娇做个学徒。”
崔银莲连声应好:“娘先给你端早饭进来,七叔公肯定很快能到,你就别操心她们了。”
说着要走,手却还在关无艳身上:“头疼吗?还是嗓子疼?怎么会突然受了风寒?看来还是要换回原来那两身厚袄子,那料子能防风,不好看归不好看,暖和才是最重要的。”
“你这几日绝不能再跟着出摊,最好以后也别去,等会让阿和照顾你,宝珠也陪着你,原谅娘要顾着展记那头,你乖乖的在家休息,要是闷得慌,就让宝珠喊青青她们来。”
“不成,要不我还是留在家,先将展记关上几天也不要紧——”
关无艳嗯嗯啊啊应了一通,最后不得不出声打断:“娘,您就专心挣银子,带上展木生帮忙,我保证不吹风按时吃药,快快好起来!”
如此保证的关无艳暗下决心,今晚训练时,必须同胡长生再谈谈条件。
……
另一头,崔月娥回到家,她婆婆立刻迎了上来。
老人一副讨好的神情:“怎么样?展家的答应了吗?”
崔月娥便开始一连串的抱怨:“还姐妹呢,半点没答应,这不成那也不成的,婆婆啊,我看还是算了,咱家又不会她那手刀工,至于娇娇,哼,我自己找媒人去。”
老人讪讪,藏起了失望不满,待转过身,吴娇娇正好从屋里出来。
裙摆下一双天足行走自如,老人看得出神。
她想起近日听到的那些只言片语,不禁思量:这裹小脚,必须得从孩子缠起吗?
第46章 心乱
柴火被推进炕洞, 温度逐渐上升,房间暖如初夏。
关无艳着月白色的薄衫,乌黑长发披散至腰间, 腰下缠被打坐在炕沿, 手上捧着热度刚好的药碗。
药汤乌黑,她试探着喝了一口, 顿时被苦得皱起五官。
李宝珠捂嘴偷笑,关无艳只做不见, 却很快平展面部, 仰头一气将药干了, 李宝珠立刻乖觉地接过药碗出了房门。
一颗干蜜枣被递到嘴边, 展和风温声道:“虽然你不怕苦, 但吃点甜甜嘴也好。”
关无艳先是接过入口,待齿间都是甜味后, 才看着展和风点点头。
鼻子被热气熏得有了短暂的通畅, 关无艳伸懒腰深呼吸一口,薄衫包裹下的身姿跟着起伏, 手臂挥举间带起一股曼妙微风。
刚递过蜜枣的展和风正坐在炕边杌子上, 未经多少思考, 视线便不自觉被对面动作带走, 顺着雪白的脖颈向下,如滑坡一般, 经过两道锁骨, 急急停在山丘之上。
展和风猛地起身,慌乱之下被杌子绊倒, 后背着地四脚朝天,一张脸霎时通红, 额间甚至冒出细密密的汗珠。
关无艳咯吱笑开,身姿跟着颤颤,展和风又是急忙避开视线,爬起来后背着人不断拍打身上,每一下都拍得重极了。
拍到心神稍稍平静,背后笑声停歇,展和风这才转身,恰好关无艳掀开了缠在腰间的棉被,站起在炕上走动。
于是他又看见了一双雪白,足趺如春妍,绽放在深色被面之上,一步一步,也像踩在他心上,心跳顿止口干舌燥,好似急病一场。
有声音飘来,似远又似近在咫尺:“你怎么了?”
关无艳歪头看他:“是不是很热?怎么不将袄子脱了?”
“啊?啊,哦。”
展和风如提线木偶般,按照指令除去外衣,随即便呆在原地,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样。
关无艳又提醒他:“将袄子放下呀。”
展和风略有回神,他将外衣叠好放到了手边案几之上,案几略空荡,只一面铜镜,一个小匣子,还有关无艳昨晚摘下的发簪。
展和风盯着银色海棠簪,心里不由泛起丝丝甜蜜,虽然想好了要将心意藏起,可随着长久的相处,情愫反而发酵地越发鼓胀。
有时候,他甚至看不进去圣贤书,四方墨字会变幻出一个人,一旦想起她,倏忽间便是半日过去,随即便是懊恼悔恨。
他没什么本事,仅剩读书一道可以争取,母亲和娘子日日在外辛劳,他又怎能不珍惜时光,反而沉溺于无望的情感之中?
这般想着,心间甜蜜转为酸涩,展和风镇定下来,转身去拎茶壶,为自己和关无艳都倒了一杯热水。
他递给关无艳:“喝过快躺下休息,你正发热,别再受寒了,宁愿闷些汗出来。”
风寒可大可小,虽然关无艳看着精神不错,可一旦轻视,难说后面会不会变得严重。
关无艳想到晚上还要出去,很快乖乖躺下,李宝珠洗过药碗钻回屋里,小大人般关心过姐姐后,爬到了床上要一起睡。
此时再担忧会不会过病气已经晚了,关无艳由着李宝珠躺下,展和风便干脆坐在床头边,给一大一小念书听。
声音清晰吐出,略低沉略温柔,与关无艳之玲琅脆耳声截然不同,念的什么,关无艳却是听不懂,只觉得很是好听。
她换成了侧躺,打量起床边男人。
脱去外衣后,展和风内里穿着初见时那件蓝色直裰,依然整洁,但布料已被洗得有些泛白,关无艳便想着,等拿了工钱,她要为对方买几身新衣。
她又观察男人身形,肩膀确实宽了,翻书之时,臂膀的线条也变得明显,他直直板正地坐着,如一株长成的青竹,表面看已是具备君子风范,而不只是瘦弱普通的读书人而已。
虽然他刚刚才狼狈摔过,又时常在她面前脸红,心思更是一目了然,但关无艳此刻静下心来体会,便发觉展和风其实是个非常不错的男人。
是男人,而非少年人。
——“艳艳,我进来啦。”
门外有人打断了关无艳思绪,也打断了屋内读书声。
王青青带着几个人进来,又迅速关门将寒气阻隔在外。
十二女子来了三个,外加一个吴娇娇,四人一进屋,空间顿时变得拥挤。
展和风及时让开,王青青等围到床头嘘寒问暖,关无艳坐起身随意应着,视线穿过几人中间,看向了房门那处。
吴娇娇正向她表哥行礼问好,因着从寒冷处骤然到了温暖的室内,她的脸颊泛起红晕,更显得娇俏可人。
展和风也只礼貌地问了声“近日可好”而已,吴娇娇回了好,便转身站到了王青青等人后面,眼中全是对病人的真诚关切。
表哥表妹短短的来回,在关无艳眼中却是漫长一幕。
她不看吴娇娇,直接问王青青:“你们怎么一起来了?”
王青青便道:“你不是和婶子说,娇娇可以来学刺绣嘛,婶子出摊时顺路和我说了,我便去找了娇娇,正好一起来看你。”
婆婆速度还真快,关无艳这般想。
吴娇娇趁着无人应话的空隙出声了:“表嫂,多谢你为我着想,我一定好好和青青姐学刺绣,日后也定然不会将手艺外传的。”
王青青莞尔一笑:“我既教你,便不怕你外传,女子挣银钱的门路本就少,刺绣也并不容易,若是多些女子学会,我只有替人高兴的份。”
其他几位跟着点头,关无艳则在思索片刻后直言道:
“不必谢我,我也不过是动动嘴皮子罢了,另外,等日后挣到银子了,你别傻乎乎地全部交给你娘,多少要给自己藏一些。”
至于为什么,吴娇娇心里想必也明白。
果然,虽然吴娇娇听得瞪圆了眼睛,但很快便似受到某种鼓舞般,她使劲点了点头,甚至攥紧了拳头以表达她的坚定。
听劝的人都可爱,关无艳便多看了她几眼,随后她往床上一躺:“困了,你们回吧。”
都自己人,也不必勉强应酬,实在也是人一多,空间变得逼仄,头脑昏沉的感觉更重了。
等人散去,展和风又开始念书。
这一回,关无艳听着听着背过身去,改成面向已经昏昏欲睡的李宝珠。
她突然间想,若自己一直当个假娘子,展和风岂不是娶不到真娘子?
所以还是有时间限定的吧。
崔银莲将她留下,希望她待在安稳地方,但关知县的案子一旦定下,若再无孝道捆绑,若天意不再束缚,便是崔银莲,也没有理由继续留她了吧?
若她走了,崔银莲将是别人的婆婆,展和风将是其他女子的相公。
今日对她的好,将来会翻倍给予另一个人……
关无艳突觉浑身发冷,她断然打住思绪,将自己裹得更加严实,并将此刻的不适,归咎于她病了。
对,一定是因为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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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自觉发热退去便算痊愈的关无艳,在两套衣裙之间纠结片刻,到底是选择了深色的厚棉袄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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