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了,官员们差些疯了,殿内吵嚷斥骂一片,同市井之地鸡鸭鹅叫,当真有个三分相像。
这其中,最难以置信的一位官,是都察御史董怀信。
他并未加入斥骂,而是面无血色踉跄上前,看着被捆在首位的,向他求救的长孙,陷入无边绝望。
第71章 女子之殇
京城之大, 大到有些人的消失,只能在极小角落,溅起零星几朵水花。
连生一串女儿的困顿人家, 于多年之前, 不幸丢了中间最闷却也长得最水灵的那个,街坊都说定是拐子干的, 家里有心找一找时,当娘的再次有孕, 这回, 是个男孩。
中等楼子里的过气妓子, 坚持不让生父不明的女儿走她老路, 有一夜接客后, 在后院做些杂活的女儿出去一趟便再未回来,花魁伤心哭一场, 反要从为女攒下的嫁妆银子里, 掏出一笔赔给老鸨。
护城河支流上的行船渔户,在冬季上岸租房之后, 不见了一对双生女儿。
被养在京城的某富商外室, 在这一年的元宵灯会, 不见了女儿以及丫鬟。
投奔远亲的孤儿寡母、父母双亡的稳重长姐、卖个络子的新婚妇人、守望门寡的豆腐西施、寄人篱下的勤快少女……
还有许多许多, 她们家世不同性子不一,可能聪慧可能愚钝, 也许泼辣也许温柔, 相同一样的,是她们都在某一天, 突然消失在习惯的甚至安全的地方。
她们在死前遭受无尽折磨,如今皆是白骨烂躯一副, 又被无情掩埋在土里山中。
可,京城太大,人多如蚁,上百起失踪分散到十数年中,加上亲人邻里或主动或被动,为她们的消失,所冠上的种种自以为的解释,便连顺天府衙也不能将其联系到一处,从而重视起来。
女子的被拐、失踪甚至死亡,本就平常啊。
平常到,关无艳将死者皆是何人缓缓道来后,如今奉天殿内,朝堂许多官们,竟用了好些时间来不解,至于如此,至于如此吗?
是,此事若当真如此,确实过分,也该打该惩,但绝不该,由关无艳此女动手逼供,以绳辱人,还拉到了他们这些正商议国朝大事的大人面前!
先前带头参劾的御史,便说了以上一番言论,事不关己的他倒也镇定,接着便问:“你凭何认定他们是为真凶?”
下一瞬,无数眼刀飞向御史,咬牙气怒他的愚蠢。
这是个坑,他竟配合着踩进去,当下要做的,该是不接招,驱赶出去再由刑部接手,有罪无罪,都不能让锦衣卫沾上!
关无艳不理众官反应,看眼面无血色的董大人,指向他的孙,开始将一夜成果道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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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怀信官至二品,是朝中难得的中立官员,清廉公正又不至于死板,从官生涯里没有可指摘的污点,唯一爱好不过是养只鹦鹉,便是政见不同的官,也会赞他一声值得敬佩。
董家不富裕——比起普通百姓自然要好一些,只吃穿用度和身份地位毫不相符。
家风也很严厉,不允许子孙走任何关系门路谋求前途,他们只能读书科举,最后也只两个儿子,当了没油水不起眼的小官。
董云长年少时,在书院里巴结权贵子弟,在家中亦不用功混天度日,当然他会装做很用功的样子。
直至有一日,他因巴结不当挨了顿揍,瞬间从狗腿子调转成被奚落为难的笑话。
满腔愤恨不敢发的董云长,在夜半翻出书院,醉酒到晕头转向后,将拳头挥向陌生胡同里,正在自家院外放夜香,放好便可进门的少女。
他单手捂住少女口鼻,另一手连续击打她侧腰,压着声音,压不住歇斯底里:“你是什么东西?你也配拿臭的来熏我辱我!”
他将痛昏过去的少女拖到胡同尽头,一番凌/辱发泄后,看着没了呼吸的尸体,这才冷汗满身彻底清醒。
附近有条古槐巷,董云长将石头连女子捆做一块投入河底,接着跌跌撞撞回了书院。
谁料他一身衣衫凌乱眼下发青,却被同窗猜测成是去青楼寻欢所致。
在同龄人里,率先尝到女子滋味的他,竟突然恢复往日地位,还被不停追问那相好的出自哪家,可否单独出来接待他们,毕竟他们皆被严令不可出入花街柳巷。
董云长看着自以为高贵过他的这些权贵高官子弟,生出了将他们一并拽入沼泽深渊的念头。
鬼使神差般,他选择在古槐巷子的尽头,那道被巷民自行砌高的墙边,租下一间小院,接着开始游荡于京城,锁定弱势单身的女子,再动手将其绑进马车运到小院。
同窗们见到昏迷的赤/裸女子,明明事有不对,却被董云长三言两语就打消了疑虑,他辩解自己花费许多银钱,才买得这青楼雏女甘愿让大家一起来,只有些怕疼才要求吃药。
这般鬼话,少年们竟也默认了,他们当真不知吗?他们知道,他们根本不怕,有个说辞便可顺水推舟罢了。
一夜过去,董云长不敢再弃尸于有船行过的河里,将之埋到城外不久后,他开始收到银票,很多张,至少百两的银票。
他无法停手了。
董云长买了人,买了背靠此院,门在另一条街上的宅子,挖通地道重新装整后,买了外城热闹集市街上一间铺,性命家人皆在他手的下人,摇身一变成了专门与穷人打交道的东家。
东家每日窝在对面楼上,让毫不知情临时结下干亲的伙计为他看店,他或者他和董云长,便在窗口对着进出者选择可以下手的女子。
后来,后来长成青年的他们已经无法脱身,彻底沉沦加入,他们出银子出人手出消息,只为满足愈发嗜血扭曲的欲望。
古槐巷里有人发现了异常,被他们养下的打手灭门,为了长远安稳,他们又开始装神弄鬼伤杀性命,直至古槐巷,彻底成为他们的天下。
再直至,城外尸骨暴露,古槐巷子,被赏赐给一帮不识相更不怕鬼的外乡人。
送上门的马丽娟,性子坚韧心思灵敏,只可惜有一双小脚,在转身便跑张口欲喊着火那一刻,被追上了。
刑部左侍郎,因为捕快传的几句话,递来的厚厚银票,毫不关心内情为何,就这般使丰收等人做了替罪羊。
他们谁也没能料到,替罪羊身后站着关无艳,不惧将天捅破的锦衣卫千户,关无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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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们放心,我并未严刑拷打,只是他们很怕疼,又不能相互信任,不曾耗费多少功夫,便争相招了。”
绳上绑着的青年们,沉着脸却不再狡辩求救,他们不相信,关无艳能真的将他们如何。
关无艳冷笑着,在官员们的心上,扎了一刀又一刀。
“诸位忧国忧民的大人啊,你们无暇管教子孙,可见年事已高,不如快快辞官离去,将家里剩下的好好养,也是为国为民呢。”
无人再有心思同她嘴上过招,个个面如土色,不敢置信有之,羞愤难当有之,痛苦绝望亦有之。
久不出声的董大人,在短短时间内似乎苍老许多,他抬起眼,问:“你欲如何?”
关无艳停顿几息后,正色道:“自然是以命偿命。”
“竖子尔敢!”
“祖父,祖父我怕,我不要死!”
“陛下!陛下当真要容一个女子胡作非为吗?”
“我知道错了,父亲,您就我一个儿子,您必须救我,救我!”
“此案该由我刑部接手。”
“我是被他们逼迫的,我不想的,不,我什么也没做!”
“若不能阻止锦衣卫这等倒行逆施之流,臣立时便撞死柱上!”
……
众多声音里,董大人的话不重,却叫停了整个朝堂。
他道:“那便,以命偿命吧。”
转过身,他朝永兴帝跪下,摘了官帽双眼泛红,蓦地大喝一声:“臣,有罪!”
随即重重一磕,身躯颤颤久久没有抬起。
永兴帝幽叹一段气,已经明白他所告何罪。
他有罪于民,有罪于君,有罪于家,再也不配戴上这顶官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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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朝,既惊心动魄,又虎头蛇尾地结束了。
文官私下不论如何,面上总要冠以正义公道礼法律条来行事,所以输惨了的他们,只能眼睁睁看关无艳将一串人扯下去,再关进诏狱,等着以命偿命。
他们救不了,如今还要纷纷请罪,说虽不知情,也有失察治家不严以致家风败坏等罪责。
永兴帝畅快的同时,心里略有遗憾,此案压制了文官气焰,除掉了刑部害虫,更使得锦衣卫前进一步,却也损失了一个董怀信。
关无艳对这收场,倒还算是满意。
将人犯关在南卫所诏狱,吩咐见到她,便满脸激动敬佩的下属们严加看管,并令人发文告示此案始末张贴出去后,她回到北坊。
抛下如释重负又为此案伤感起来的乡亲们,关无艳走进一间房。
马丽娟静静躺在那,面上被涂抹了白/粉红脂,身上穿得齐整,胸上甚至垫高了一块。
像个纸人,不知魂魄何在。
未婚便殇,马家已没有她的葬身之地,丰收醒来后坚持,她是他的妻,将来自然要长眠于一处。
此举安慰了活人,只盼也能安慰逝者。
“对不起,没能让你活着如愿。”
“这个还你,它是你努力且勇敢抗争过的证明。”
“来世,含金出生,携爱成长吧。”
关无艳从不说对不起,现在说了。
她将刚刚取来的两串钱,放到了马丽娟身边。
房门外,婆婆相公妹妹,还有青青她们,皆在等关无艳。
此案相关的受害者,分明还有一人,虽未死,却冒死为大家,做了许多许多。
崔银莲抱住关无艳,心疼地轻拍她背,哄孩子一般道:“娘在,我们都在。”
第72章 八月金秋
八月金秋。
好时节又恰逢秋闱年, 京城里人流如织,铺在街街巷巷,热闹至极。
京畿一带陪学子来乡试的亲友们, 秋收刚过家有余钱的乡民们, 以及近两月数量猛增的行商等等,进城后少不了的, 便是打听京城的知名美食,再分别又有哪些。
几位学子刚从客栈伙计口中, 打听到了外城必去之地, 他们看眼天边的黄昏云彩, 本欲次日再前往, 那伙计却笑说:
“就得这个时候去, 最最热闹了!”
于是踱着步子悠哉去了,经过一处闹市, 正感慨这普通商街已是如许繁华, 那必去之地又该是何等景象,接着便见一热心的大娘, 正在指挥一群粗壮的行商汉子:
“从这, 你们往东南方向走, 只要拐到东宝街, 不用问你就能明白在哪了。”
“平安巷小食街,新奇有趣儿, 那吃的呀香飘十里, 到京城了不去平安巷,等于白来一趟!”
粗壮汉子们紧紧腰上沉甸甸的钱袋, 老老实实照方向去了,附近茶棚里, 店家娘子冲大娘狠狠翻个白眼:
“是我这阳春面不好吃,还是大肉馄饨它不香,人刚刚都要坐下了,偏叫你胡来拉走,咋的,你儿子一个帮工伙计,客人多了还能多挣几文不成!”
大娘叉腰昂头:“真叫你说着了,我儿拿的可不是死工钱,那叫多劳多得,哪像你儿,干得比驴苦,多大年纪了还得从你手上讨花销!”
“嘿,你别挑拨啊,谁家不是这么个过法……”
几位学子津津有味看了一会,再不听后面口水仗,边走边讨论,矮瘦清秀的朱茂年开口道:
“又是这平安巷,我却不信了,还能比刚刚经过的几处更加繁华,那得是雕梁画栋富贵云集之景了吧?”
说着,他神情突然凝滞,摸摸衣襟位置,跟同乡好友坦白:“我可不似你们这般宽裕,可别到了地方,一盘菜都吃不起……”
没人理他,他抬头顺着几人出神目光看去,也是心一颤,下意识和周边人一起,往边上退开几步,仰着脑袋,唇齿微张,只觉震撼。
黄昏云彩,为骑着高头大马的一行人镀上层金光,马蹄哒哒走得缓慢,抬起落下间,却依然压迫感十足。
马上人头戴统一的缠棕宽檐帽,帽下面容模糊在金光中。
一身能灼伤人眼的红色曳撒上,绣着似蟒又似龙的四爪飞鱼,腰间侧挂一把刀,刀鞘有鞘裙,裙底有排穗,比之平常大刀,显得更细更短更弯。
这是,绣春刀,飞鱼服……锦衣卫!
学子们心绪翻涌复杂难辨之时,马上人已到跟前,那张面容便清晰显现出来,她们竟肌肤如玉身形纤细,分明就是貌美女子。
女子中的领头人似有所感,她微微低头,随意瞥过几位学子,那双眼乌黑深邃,那似神仙手笔的面庞淡然无波,学子们莫名背脊发寒,被她气势压下了脑袋,再不敢多看一眼。
他们自然常论时事,知道京城锦衣卫横空出世一位女千户,原想着定是五大三粗煞气冲天尤胜男儿,才能在短短半年内,以雷霆手段办下数起大案,又牵连出无数小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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