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舌虽利,绝利不过刀剑,刀剑本无错,只看被谁握在手中,陛下失手一次,便不敢再用吗?”
此三问,振聋发聩,永兴帝只觉心中烧出一股熊熊火焰,烫得他激动、恐慌、愤怒却又期盼……情绪复杂以致他口不能言。
他老了,还不承认自己,没了当年锐气,其实多年过去,他的皇位,当真便不稳到,连官员都得罪不起吗?
关无艳接下来的话,更是为这把火浇了油筑了墙。
“陛下所担心的,无非是当年之乱再现。”
“可当年,没有我啊。”
“锦衣卫这些年,光顾着钻研情报一道,却也正好。”
“世家要造反,刚起事我便能杀了领头人,官员若暗杀,还未动手便已定下败局。”
“今非昔比,陛下唯一要做的,便是稳住边关大将,可文官之败,又与他们何干?怕不是还要拍手称快!”
“先查刑部,后治贪官,以陛下之英明,只要放开手脚,民间之乱总有限度,抄出的金银粮食田地,更是为百姓减税的底气,改革之路,始于抬步,终将越走越宽!”
关无艳说得这般轻松,又极其坚定。
她明明说完了,武英殿内,那些话却似乎还在空中回荡,永兴帝沉默半晌后,哑然失笑。
“看来胡长生,没少和你谈天下局势啊。”
“这些话,初次宣你之时,为何不提?”
“可见你,并非真正在意什么天理公道人心,不过是他们不幸惹到你罢了。”
永兴帝踱步至关无艳身前,双手将其扶起,他道:“但朕说过,忠君,论迹不论心。”
“关无艳,朕便封你为,锦衣卫北镇抚司南卫所之长官,即千户一职。”
永兴帝尽了最大诚意,他直言道:
“朕,永远不会将无辜百姓作为筹码,所以你不必担心身后家人,朕不缺有能之士,他们虽不如你,消你后顾之忧,却是足矣。”
“去吧,去探路,就从此案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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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城北安门外,帽儿胡同处,有衙门名锦衣卫。
锦衣卫分两司,占据整条帽儿胡同左右,两司大门对立,进出者寥寥,守门者隔空闲谈。
关无艳驾车停在此地,她刚从宫里出来,第一件便是来见上官,锦衣卫指挥使的。
刚下车,胡长生竟刚好从北镇抚司门内出来,见到她,本阴沉的一张脸更加阴沉,指着人便道:
“你,你干的好事!谁允许你借锦衣卫之名,公然闯入刑部大牢,劫走人犯了?”
看来府衙公堂内发生的,起码在官场,已是传开了。
关无艳揉揉太阳穴做烦恼模样:“我呀,确实刚做下一个重大决定,好坏就不知,且行且看吧。”
胡长生比她更头疼,指挥使谨遵圣命,贯求稳妥,此事一出,找不到关无艳,当即便将他喊来好顿臭骂,骂完了,事已至此,也只好想办法给人收尾。
但怎么收呢?京城这片天,差点要被这祖宗捅破了!
关无艳拍拍胡长生肩膀,说:“这份同僚情谊,实在令我感动,我心领,但是已经不用了。”
胡长生瞪她:“没大没小,名义上,我还是你上官!”
关无艳露齿一笑,晃得守门者心肝颤颤,胡长生却只觉得,此笑,笑里藏奸!
然后他便听到关无艳说:“胡千户,请称我关千户,咦?不大好听,咳,请称我为关大人,日后还请,多多关照啊。”
胡长生震惊:这嘴脸,小人得志,小人得志没跑了!
接着才想:京城这片天,终于要再起风云了。
第70章 第一把火
锦衣卫木指挥使名金森, 显然五行缺木少金,他年过五旬生得极胖,像尊白胖的弥勒佛, 被装进大号的太师椅, 唯一不同,是他并未笑口常开。
木金森面无表情地将皇帝手诏看了又看, 女子当官,还是陛下亲封的正五品千户, 简直匪夷所思!
压制心底诧异骂娘欲望, 他打量关无艳上下后, 只对她提醒了一句:“南卫所里鱼龙混杂, 你自小心收服。”
说完便挥挥手招来随侍道:“带关大人刻印量身。”
看人离开, 木金森以指点桌,敲一阵后拉来桌边糕点盘, 吃上几口舒坦些了, 这才开口问留下的胡长生:
“你觉得,她接下来会怎么做?”
胡长生眉眼耷拉, 带点无奈地猜测道:“她既不善谋, 便只能一力降十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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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无艳全程耐心配合, 由着专门负责的京绣绣娘小心翼翼量过身后, 她直接离开了北镇抚司,驾着宣平侯的马车, 急急奔去顺天府衙。
她要带他们回家。
大雨已停, 道路泥泞,关无艳放慢车速, 带着五人一尸回到北坊。
北坊正乱,丰收家前, 早被乡亲邻里堵得水泄不通。
院内,马丽娟的嫂嫂田氏坐在地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拍腿干嚎,她男人则带着一帮亲戚手抄家伙,已经与爽老汉等人对峙了许久。
他们此行,不要偿命——反正凶手也是死定了,他们要的,是一千两银。
案子结论未出衙门,田氏不顾女子身后名,已用污言秽语,将好似亲眼目睹过的凌/辱虐杀,编造着说了一遍又一遍。
乡亲们相信丰收等人的清白,却到底下意识短了气势,此刻也只堪堪拦住,不让马家□□/掠而已。
关无艳挥动马鞭,从人群中穿过,丰收他们几家人,见她如见救命稻草,当即冲涌过来,边是卸门槛牵马,边是红着眼追问如何了。
关无艳一声稍等,接着再次挥动马鞭,打得马家夫妻抱头鼠窜,鞭子却似无处不在,直到他们皮开肉绽一心求饶,拉来的亲戚们眼睁睁看着,半点不敢插手。
“想敲诈,等我将真凶找到,你们只管去闹。”关无艳冷着脸指向门外,“现在,滚出去。”
马家人被她二话不说便下手的狠辣吓到,立时相互搀扶着逃出院门。
待院子内外只剩自己人后,他们终于知道关无艳为何驾了辆陌生马车回来。
已被诊治过的一车人,此刻仍在昏睡,凄惨模样叫家人看得心欲滴血,爽老汉老泪众横站立不稳,诸位母亲更是声声呼喊,展铁娃的娘一见儿子那腿,当即便晕厥了过去。
马丽娟的尸身被壮实的胡婶子抱去一边,旁边妇人们围过去,挡得密不透风后,接着又是一阵惊呼。
天降横祸,他们想怨怪,都不知冲何处下手。
憋闷,实在憋闷极了。
关无艳背过身不愿再看,展和风握住她手,崔银莲抹着眼泪问:“艳艳,你,你?”
她想问:你做了什么?接下来又要做什么?
最终开口的却是:“娘能做些什么?”
关无艳抬头轻声道:“娘,我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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艳艳饿了!
展和风束好衣袍下摆烧火,崔银莲围着灶台行云流水,李宝珠端茶递水粘上姐姐。
大家心里不安,此刻不安都且放下。
晶莹的米饭,鲜嫩的鱼肉,滑溜的蛋羹,春天的荠菜。
都是关无艳爱吃,且用最快速度做出来的。
堂屋里极是安静,三人围坐在饭桌前,看她一声不吭,将饭菜吃得精光。
吃完,关无艳将碗筷一放,闭了闭眼肩膀一松,再睁开时,眉眼已是舒展。
她没头没尾地道了一句:“这样就好,这样就很好。”
听的人该笑,好使得气氛温馨起来,可嘴角无力,根本不能扯动。
他们如今只看到结果,关无艳又不愿显露艰难,他们能做的,竟只是烧上一顿饭。
但关无艳当真觉得足够,食物暖胃,家人暖心,她已恢复气力,便是龙潭虎穴也可一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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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长生说得半点不错。
关无艳不善谋略,不喜同敌人废话,所以她选择,一手令牌一手利刃,直接闯入刑部直隶清吏司。
她不是捕快,不讲究寻踪摸线苦寻证据,只看这场屈打成招,她就知道刑部有鬼,那便直接抓鬼就是。
衙门内官员还在商议对策,因为此事涉及锦衣卫,他们紧急撤回抓捕的人手,刑部左侍郎面色阴郁,正待发狠说些什么的时候,外间突然起了喧哗。
紧接着,一个身影出现在众人眼前。
关无艳歪了歪头打量:“刑部左侍郎,我见过你。”
她又问:“你可是此间最大官员?”
左侍郎站起:“你这妖女,当真放肆,竟敢直闯衙门重地——”
关无艳根本不听他说完:“懂了,你是此间最大官员。”
“那便跟我去北镇抚司诏狱走一趟吧。”
话音落地之时,左侍郎已被关无艳摄在手中,几个起跳,便消失于众人眼前。
剩余人如何惊慌自不提,另一头,关无艳抓着人上马,将左侍郎随意一放,便驾马去了外城南卫所所在。
南卫所副千户岑千刚刚得知自己有了个顶头上官,上官还是个女的,正生气呢,手下通报,说疑似新任千户到来,新官上任三把火,第一把烧在了刑部左侍郎头上。
还未和任何同僚见过,关无艳随手抓一人打听牢狱位置,竟是先开始办公了。
所谓诏狱,模样和其它大牢也没甚两样,不,它更干净,犯人寥寥,半点不热闹。
关无艳将人甩在地上,牢门一关,便拔出刀来。
文人怕什么?怕敌人不讲道理。
任他位高权重谋略万千,刀架在脖上,刀主人不肯接话更不顾后果时,他同一只待宰的鸡,又有什么区别?
“杀死马丽娟的真凶,收买了你找替罪羊,亦或者真凶根本就是你。”
“说出他人,和自己认罪,你,只有两个选择。”
“想清楚了再回答,我这人,耐心极差。”
左侍郎经历了一番空中上下快马颠簸,此刻只觉晕头转向随时就要呕吐出来,偏偏刀架在脖子上,他只得忍着恶心,将反上喉咙的酸水又吞了回去。
缓过劲后,他先是怒骂威胁,后是好言相劝,关无艳却根本不应,只将刀往肉里一按,还看着瞬间流出的血液,浅浅笑了起来。
“你在小看我啊?”
关无艳将刀收回,踱步至墙上一排刑具前,选中沾血最多的一根长棍。
她掏出洁白帕子,抱住棍子一头,转身笑吟吟道:“先来个最简单的吧。”
诏狱外,南卫所的人几乎全部到场,他们倒是想进去,刚挪步,便听到内里响起惨叫。
接着门前看守的缇骑开口道:“那位,说不许人进……”
他们自然不服气,可没有摸清新千户深浅之前,到底不好妄动,加上内里求饶连连愈发凄惨,他们还是打住了念头。
谁也不知左侍郎招了没有,招了什么,只知关无艳干干净净地出来,面容平静地对他们点点头,随即便匆匆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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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五更天,正是早朝之日。
奉天殿内,朝堂百官站立,气氛紧张尤甚过往。
永兴帝刚在龙椅上坐好,便有御史迫不及待走出一步,朗声道:“陛下,臣有本启奏!”
“准奏。”
御史参的是锦衣卫,口舌之剑直指关无艳,一通咬文嚼字痛心疾首的言论后,更多官员站了出来,他们参的,俱是同一桩事。
马丽娟案之真凶,他们丝毫不关心,让他们坐不住的,是刑部左侍郎被抓,是受到屈辱唇亡齿寒,是锦衣卫可能或已经卷土重来。
不好公然骂皇帝,那便参死关无艳。
女子为官大逆不道,无法无天手段凶残,所犯之罪罄竹难书……
永兴帝耐心听完了,他却没有正面回应百官,反是意味深长地问了一句:“怀持正义满口礼法的诸公,就不想知道,女子惨死,凶手到底是为何人吗?”
官员不明其意,当下表示,此案自有府衙刑部来管,早朝论的是国朝大事,接着便又要往锦衣卫上转。
永兴帝不听,他挥手示意王大伴,王大伴当即站出高喊道:“宣,北镇抚司关千户觐见。”
殿内顿时一片静寂,百官纷纷转头,不过片刻,便见殿外出现一人。
该女子容貌不俗,气势冷厉,手中牵一麻绳,竟,竟是绑了好一串人!
被捆住的这些年轻男子,身上带伤模样凄惨,刚进殿内,便猛抬起头四处张望,随即便哭嚎开了:
“父亲,父亲救我啊!”
“祖父,杀了她,快杀了这个女人!”
……
关无艳,捆了一群高官子弟,带到他们上早朝的家人面前,趁那些父亲祖父伯父没能反应过来之时,她道:
“这些人,便是凌/辱虐杀马丽娟,以及上百无辜女子的杀人凶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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