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巷内有鬼
月光分明皎洁, 白纱般笼罩在平安巷。
河上水汽蒸腾出雾,有只小船划水其中,摇晃的船内却没有艄公身影。
雌雄莫辨的尖细哭声, 正盘旋于这片废墟的上空, 时而在左时而在右,仿佛无处不在, 穿进几位年轻人的耳中。
展立哆哆嗦嗦地掏出一张符,又掏一张, 再掏一张, 人人有份, 皆是单手按在胸前, 这才勇敢地从半截矮墙边踏了出去。
“刷——哗——咻——”
几人跟着新出来的动静, 左看右看最后往上看,有个无头的白衣鬼, 正吊在巷子口的老槐树顶, 随风飘荡之时,树枝刷刷衣袍哗哗。
咻咻声, 大概是地上一只死鸡, 被快速扔下破空而致的。
展立挺直了身体, 丰登皱起了眉头, 其他小子蹲下来,看着鸡脖中流淌而出的血液, 不禁要问:
“扔只鸡是什么意思?”“杀鸡给活人看?”
“这鸡刚死, 还新鲜呢。”他们开始上手摸,“好肥的鸡!”
丰登一把抓起, 然后他们齐抬头,继续害怕:“真的有鬼啊……”
鬼不应声, 别处哭声还在,河上的小船无风自动,摇晃得更厉害了。
他们便又相互靠着,一步一回头地挪到河边,丰登开始脱外袄:“我,我下去看看。”
展立要拦:“你不怕啊,肯定是水鬼!”
丰登将符塞进里衣,拍了拍道:“多好的船,正好缺呢。”
话音落地,小船有瞬间停了摇晃,随后猛地一划蹿出好远去,多少有点落荒而逃的意味。
几人顿时觉得遗憾,再转身后,他们发现树上恢复漆黑,空中竟突然没了鬼哭之声。
年轻小子们松出口气,由衷道:“吓死人了!”
紧接着丰登问展立:“再睡会?”
“好啊,但我不跟你挨一块了,什么毛病,踹掉自己的,偏来抢我的铺盖。”
“那不是挨着暖和嘛,对了,这鸡我们怎么分?”
说到鸡,大伙可就不困了。
“不然我们现在重新生火,直接烤了吃吧,我带盐了。”
“你为什么会带盐在身上?”
“嘿嘿,木生叔说改日要去林子里练习射兔子,答应带我呢,那我不得先准备上啊。”
“真羡慕他,能当老大的徒弟。”
“老大也不容易,别人家是徒弟给师父养老,到她这,得换一换。”
“老大是个好人啊……”
就这般,东一耙子西一扫帚,几人勾肩搭背说着话,很快转进了某面墙后。
月光照不到的阴暗角落里,窥视者气得差点吐血,他实在不明白这帮乡下泥腿子,怎么吃得下那只鸡的,就真不知道害怕?
吃吧吃吧,断头饭,是该吃顿好的!
“动手吗?”有声音如毒蛇一般响起。
窥视者摇头:“照他们这拆法,我们还有时间,先回去请示了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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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日补眠至午后,关无艳在炕上伸懒腰,顺势打了几个滚。
炕很宽敞,关无艳摸摸身边空处,有些难以想象和展和风一起睡觉的感觉。
圆房的吉日已定,先前展和风主动请缨去找地理先生,选好巷子开工的日子后,他顺势递上两人八字,最终选在了三月初三上巳节那日。
展和风抓住她清晨回来的时候,支支吾吾同她说了,关无艳当时很淡定地点了点头表示同意,但那日的补眠,补得可以说是非常糟糕。
关无艳怕自己没经验,到时表现不好该怎么办?
所以当下,她滚着滚着,突然摆起姿势来。
办事得在炕中间吧?她一定要在下头吗?前世里虽无意间翻过秘戏图,但笔法只写意不写实啊。
关无艳很认真地预演一通,脸上半点热度不起,只当做任务一般,在心中过一遍,是为了更有把握。
眼下只差一件事未办,他们,还没同崔银莲说呢。
此事不好再拖,关无艳起身走出房门,恰好听见院中的丰收,正咬牙切齿般压着嗓门道:“晚上我去守夜,看看到底是什么人在装神弄鬼,非将他抓出来不可!”
关无艳奇怪:“发生何事?”
崔银莲便将昨夜状况重复了一遍。
昨日开工,平安巷男女老少齐上阵,同请来的掌墨师和泥瓦匠一起,准备先将所有围墙房屋推倒。
拆下的好木头青石砖,乃至被原主人丢弃的物什,都得留人看守,之前不论,如今散落在巷子里,乡亲们便担心有人来偷。
展立丰登几个抱着铺盖卷儿去了,今早一回来就说害怕,乡亲们自然不信邪,丰收抢先一步,领了今晚守夜的任务。
关无艳听得皱起眉来:“杀鸡儆猴?这是警告我们,让我们离开他们的地盘啊,鸡还在吗?让我看看伤口痕迹。”
丰收僵住:“啊,我弟嘴馋,昨晚吃掉了……”
关无艳乜他一眼:“这便是他们喊的害怕?”
“照昨夜情形来看,该是人为,似乎是想令我们害怕,然后离开?”展和风问,“他们是否会变本加厉?比如,杀人。”
崔银莲立刻拽紧了关无艳:“是了,传言里,早些年死了不少人,那凶手,竟是还在?”
关无艳犹豫片刻后,道:“我今日告假,晚上和你们一同去。”
丰收连连摆手:“不用不用,我们人多呢,个个拿上家伙,土匪都杀得,鬼自然也行!”
“等等,老大你告的什么假?你不是身子不舒服,正在休养吗?”
关无艳:“啊,对,是不舒服,跟周公告假。”
丰收眼神顿时幽怨,这也太敷衍了,他又不傻。
“老大说的都对,您还是继续梦周公吧,我们能行。”
关无艳暂时不想见到永兴帝,乡亲们也确实很有血性,只要有人领头,他们瞬间能从羊变成狼,于是此刻,她便答应下丰收,不准备跟去。
至于原本要说的事,也因为再一次的时机不对,被关无艳收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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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没多久,天空中下起小雨,温度骤降,令人措手不及。
丰收等人缩着脖子,用被子裹紧全身,躲在还未被推干净的一处瓦墙下。
地上摆着菜刀木棍,虽然天冷得突然,男子们心却火热。
他们正期待鬼的到来,对背后的阴谋也是各有猜测。
“难不成有人想占住这块地,好拿来自己发财?”
“那早干嘛去了,我猜这里是个江湖门派的驻点,他们策划了阴谋,不能被外人知晓。”
“呸呸呸,真这样就完了,菜刀可打不过拿剑的。”
“啊,我知道了,这里定然是有个宝藏!”
这算是最靠谱的猜测了。
“丰收,你说是吧?不然为什么要装神弄鬼,这是生怕我们挖到啊!”
他们在被子里搓着手,越想越激动,丝毫不怕由此引来的危险。
“又能杀匪或抓官了,这次会分给我们一点吧……”
他们畅想着,等待着,甚至还起来比划手脚,时不时地探头观察外间。
外间没有任何动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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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隔了几条街的马家,烛火刚刚熄灭。
嫂嫂又在房里骂人了,因为少了颗牙,语速一快,便不容易听清骂的什么,马丽娟也不好奇,左不过是些日常琐碎,哥哥再求饶一会,便能停歇了。
伸手不见五指的西边小屋内,马丽娟坐在床沿,摸索着将脚浸在了盆中热水里,瞬间舒服到忍不住哼出声来。
外面有雨淅沥沥响起,打在瓦上很是悦耳,马丽娟将它比作小曲,搭在床沿的手跟着轻拍,纵使身上寒热两重,也不妨碍她觉得,好快乐啊。
可转念想到双脚,她的心又沉了一沉。
脚是畸形的,丑到能将人吓哭,皮肉/缝隙里,常年有着臭泥,那是一种难以形容的怪味,不论她如何搓洗,只要裹上鞋袜,再到外头走上一天,便永远不能彻底消除干净。
畸形骨撑不住她高挑个子,所以整日疼如刀割也就罢了,可怎么能臭?丰收现在是喜欢她,闻到以后呢?
嫂嫂和旁人,竟说这是美,是令天下男子爱不释手的三寸金莲,上至贵女下至花魁,均以此为荣,她们不用劳作,美不美不知,大概是不臭吧。
可两个世界的女子,都以小脚讨得男子欢心,不是很矛盾的事情吗?
这本不关普通人家女子的事,糙妇嫁粗汉,谁也别嫌弃了谁,只要能将日子稳当当过起来,才是最美的事情。
马丽娟不是不怨的,偏偏是她,要被强行折骨,以期进入富贵地,满足爹娘哥嫂所有贪念。
幸好丰收出现了,嫌弃自己也不怕,她会从别处弥补,牢牢抓住他的心。
想到丰收,马丽娟立刻察觉不好。
她擦干净脚,穿戴好后走到门边,只开了一个缝隙,刺骨寒意扑面而来,已让人有些受不住。
丰收今日要守夜,听说房子都拆得差不多了,如今这天气,他可怎么熬?有遮挡的容身地吗?带的被子够暖和吗?
城外定是送不进来东西的,马丽娟越想越忧心,若得了风寒怕是命都难保,不行,她得做些什么。
马丽娟放轻了动作,先是摸进灶房里,将还热的水装进竹筒塞到衣襟里,再将被子捆好背上,又拿了放在她这的蓑衣套好,单手拿油纸伞,接着小心翼翼地出了家门。
丰收未必没有准备,马丽娟内心也清楚,她做这些,更多的,是为了牺牲给丰收看。
看她虽然小脚,却愿意为他在雨夜行路,看她对他,多好啊,还会一直一直好。
外城不设宵禁,但马丽娟一路走来,半盏灯火不见,半点人烟不闻。
她并不害怕,土生土长的她,闭着眼,也不会将路走错。
小脚同雨珠一起落地,她踩过湿漉漉地面,想象丰收见到她会有的惊讶表情,不由先笑出声来。
快到了,马丽娟看到模糊的槐树影子。
再走近,她和树下一人对视,怪异之余,她心中不由自主地升起一股恐慌。
马丽娟并未犹豫,她后退几步转身便跑。
巷子里,丰收挨着弟弟丰登,脑袋一点一点,终于熬不住困意,睡过去了。
再次醒来时,天蒙蒙亮,雨停了,鬼没来。
丰收叫醒其他人,之后先一步绕过废墟,踏出所在地,几步外便是巷路。
他看到一具扭曲裸/体,乳被割去,下/体是个血洞,一双手没了指甲,一双小脚皮开肉绽,她躺在未干的地上,一动不动,显然是死了。
丰收看啊看,发着抖地看。
他想不明白,这怎么会是马丽娟呢?
第68章 愤怒
早晚烟扑地, 苍天有雨意。
薄雾之上,天确实阴得仿佛立刻能挤出水,好再续昨夜寒雨之约。
地上有尸体, 丰收灵魂出窍回不过神。
身后丰登在喊叫:“啊, 展铁娃你瞎啊,拿着刀呢你转身不看看人, 划我好大个口子,哥, 哥!”
守夜的年轻人齐齐往外走, 顺着丰收视线看向地面。
在巷子口捡了一堆东西的泥瓦匠, 也迟疑着到了近前。
他们皆被目光所见扼住喉舌, 神色瞬间凝固在上一刻, 像副静止的无趣墨画,唯有几笔血色直逼人眼。
泥瓦匠最先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他转动僵硬脑袋, 看丰收,看后头人手上刀棍, 看刀上缓缓滴答下的颗颗血珠。
眼睛几乎瞪到极限, 他终于发出声音, 音调由低处爬向高空:
“杀杀杀, 杀人了!杀人了——”
怀中物体落地,泥瓦匠中的头把刀, 故意踩着天亮时分才敢来到鬼巷的老张, 连连后退,踉跄着跑远, 直至被巷子口来往路人围拢住。
路人提着心,急于确认传言中的鬼迹是否重现。
老张喊得声嘶力竭:“杀人了, 人杀人啊,报官,快快快!”
“不行,你最壮你别走……”
哗然动静传到巷中,已被薄雾过滤一层,丰收恍若未闻。
他艰难地抬起步,而后重重一跪,表情木木开始脱衣,遮挡她脖颈以下,再脱一件遮挡小腿以上,直至脱光上身里外所有,一层层叠盖包裹住马丽娟全身。
他抚过马丽娟潮湿未干的鬓发,扫过边上散落的被褥蓑衣油纸伞,下意识想找找她的衣物,偏是不敢看那张苍白平静的脸。
他不知所措地四处找,终于发现墙下草后有异,丰登红着眼去拿,却不忍递给哥哥。
破碎的衣裙,破碎的竹筒。
丰收接住,想:原来竟是因为我。
风浪里来去,不知风花雪月哀愁悲痛滋味的憨厚少年,颤抖着唇,发出第一声哀鸣。
哀鸣声声,引来了巷外人群。
泥瓦匠老张拽紧壮汉,对正要报官去的丰登几人道:“哭有什么用,你倒是别杀人啊!听着,我们报官了,捕快马上就来!”
丰收仍是恍惚,丰登一帮人连连摆手:
“不是,不是我们杀的。”“这刀,这血,天呐,不是你们想的那样!”“那是我哥未过门的媳妇,怎么可能是我们!”“鬼,对,那些鬼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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