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笔勾画出的女子,有张小圆脸,五官清秀年纪不大,面上有颗颊边痣,围观的人很多,全都在说没见过。
关无艳要出去,一转身,沉浸于画像的人,不自觉便往两头分开,很快又合拢继续议论起来,想象力皆是丰富,眨眼间生出无数种爱恨情仇。
马丽娟听着听着,觉得有些难过,想骂行凶的恶人,想指责前面愈发口无遮拦的一些话,最终却只化作一声叹息:“女子不易,便是其中凶悍的,也抵不过口舌剑恶人刀。”
但她很快振作精神,拉住同行的关无艳,轻声但郑重地说:“姐姐,谢谢你。”
关无艳摇头:“不用。”
“该谢谢你自己。”
随即她放慢了步子,始终和小脚的马丽娟走在同一条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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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银莲和隔壁夫妻俱是喜气洋洋地回来了,面对附近人的打趣,他们随意便打发了过去,毕竟还未正式下定。
接着便到了忙碌的时段,老客们散着步来,见到展记开张都很捧场,期间不乏有人问起圣旨连声贺喜,又统统默契地略过古槐巷不提。
关无艳并不担心,这么多年过去,当初暗地里的连环凶手,就算还活着也该杀不动了。
只要他们住进去后一个不少,谣言自然不攻而破,将来小食街开张,人气一旦上来,说不定还能成为旺地。
眼下只等胡长生的消息。
当晚,胡长生便敲响了展家门,和上次一样,仍是要求“低调”,在没有合理事由或身份之前,若不想引起朝堂后宫的注意,进而生出波折是非,也只能选择低调。
关无艳立刻将关无霜找来,胡长生拿着大人穿的内监服,那是目瞪口呆进退两难。
“你带个孩子进宫做甚?”
关无艳看看举止有度的关无霜,说:“她比大人还靠谱呢。”
“要不别换了,我们带个面纱,就让人以为你这位奸臣,送女子进宫讨皇帝欢心,然后失败了。”
胡长生指着她,气得半晌说不出话来,关无霜也是无语:“你要不要听听,你在说些什么。”
她又道:“我还是个孩子啊。”
为这语出惊人,崔银莲和展和风俱是捂脸,真正的孩子李宝珠,幸好是困得早睡了。
关无艳又想一法子:“别从宫门进了,我带着她直接翻进去。”
如此大逆不道,胡长生想了想竟是说:“也只好如此。”
反正只要在永兴帝眼中,关无艳是有能力翻进宫的,那么她便是不翻,永兴帝也不见得就放心了。
还不如翻进宫,请个罪,顺势再求个日后进宫的专用翻墙路子。
胡长生道:“蒙上脸,若你被发现,且闹得大了,记得大喊,你是江湖飞贼,再借机脱身。”
江湖中人嘛,为了名声闯宫城,总比他当个奸臣好吧。
第66章 入土为安
这是再次面圣后的第三天。
因为翻宫墙翻得太过成功, 永兴帝承认关无艳已是锦衣卫北镇抚司的一员,仿佛初次的不快从未发生过,他在武英殿偏殿, 对关无艳下达了入司后第一个任务:
将各大官员的府邸全都翻上一遍。
此时夜深露重, 关无艳摸查完书房库房后,窝在户部尚书家正院一颗大树顶, 看着灯火熄灭寂静一片,借着微弱月光翻开本本, 用削尖的炭笔写下:
马尚书妻弟于晚间上门, 送五千两银票及珠宝锦缎两箱, 库房财满成山, 书房并无异常, 妻妾暗斗子女不和。
多么平平无奇的一家子,就和前两日另两位尚书家一样一样。
关无艳疑心永兴帝在故意折腾她, 毕竟以她所见, 这几位府中守卫很是一般,完全可以用北镇抚司原有的人手, 甚至还能长期驻扎, 保证一句话都不会漏掉。
可她能说什么呢?也不是没有刺激的任务, 偏她太有原则, 给拒了。
关无艳拢了拢玄色大氅,靠在树干上, 看着缝隙外的星空发呆。
虽然无品无级小兵一个, 但好歹是直接听命于永兴帝。
虽然盯梢无趣夜风凛凛,但好歹是不用当个杀人机器。
她轻叹口气, 只有个遗憾,每月工钱, 竟然还是十两!
关无艳再想起面圣后的关无霜,瞬间又好受许多。
关无霜侃侃而谈一通生意经,论经济对国家上下之影响后,永兴帝面不改色,也不说对或不对,开口便让她,先为自己的私库赚上一万两。
限期半个月,听听,空手套白狼也没这般狠的。
十两虽少,放在北坊人家,省吃俭用些也够花用半年多,这还是京城物价贵,换成当初的小渔村,无风无浪下能超过一年去。
可见半个月一万两有多狠了。
关无艳这般感叹,是她还未体会到经商之暴利,利能高到何种离谱程度,她只知道关无霜这几天四处跑,根本抓不到人影。
夜静人多思,关无艳又想起张三告诉崔银莲再传给她的消息,府衙牢中的金孝辉,疯了。
张三通过同僚的岳父的狱卒外甥得到了更多内幕,金孝辉刚开始收到噩耗的时候,还只是大哭大闹,但能发泄出来的痛,多数是可以过去的,直到有人打点狱卒递进来张纸条。
狱卒不识字,由着金孝辉看完,却见他呆楞了许久后,狠狠将纸条吞咽下肚,再无事人一般窝进角落,第二天放饭时,已经疯了。
眼泪口水一并乱流,嘿嘿傻笑对空喊娘子、儿啊、乖女……
崔银莲贯来心软,共情能力太好,虽不自责,却也躲着哭了一场,关无艳却总觉得此事泛着怪异,偏偏说不出怪在哪里。
夜风拂面,思绪飞扬,关无艳脑中突然闪现一人,老和尚。
可为什么呢?
他只是兴旺镇外,一座寺庙的和尚,超度完冤魂,和尚还要吃饭,此处无香火便换另一处。
关无艳将自己代入,若她的邻居客人死得冤枉,自己会如何?
大概会,好可怜,但干己何事?怎么也犯不着千里万里杀金家人,只为让死定了的金孝辉痛苦吧。
何况她在二次入宫的那夜,曾一鼓作气将城门也翻了,到得云积寺后,却是一无所获。
老和尚穷得叮当响,房内没有暗格,未藏特殊物件,经书很旧,里面也不过就是经文。
关无艳只能放下,她再有直觉,也不能凭借这个使用非常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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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无艳于凌晨时分收工,出城后,北坊坊口已经站满了乡亲们。
火把高举,人人肃穆,平板车上是整理好的棺木,路边摆了长长桌案,牌位指引亲人来吃香火供品,玉苍山山脚小庙里请来的比丘正在转圈诵经。
展和风从人群后头出来,接到关无艳的同时递上竹筒,里面是拌了红糖的甜粥:“先吃点,时辰还未到,不着急。”
关无艳便往远处退,展和风替她挡风,微微低头,看着她一口一口喝下。
因她几日的熬夜补眠,两人再也没有独处过,展和风珍惜这短短的时光,眼神专注不愿移开,只觉得乖乖喝粥的关无艳,又是另一番可爱模样。
关无艳没有忘记两人关系已经不同,接过展和风手中帕子擦拭嘴角后,眉眼一弯,红唇轻启:“多谢相公。”
为着公事疏忽了亲相公,关无艳决定补偿一番,比如快点选下吉日,她好提前请休,此时却不是说话的好时机。
崔银莲寻过来,示意差不多了。
她眼眶泛红,情绪低落,手扶在棺木之上,随着队伍绕过北坊,在敲打吟唱的开路下,向村里买下的山林而去。
关无艳便牵住她,以防她脚下不稳。
山林里发现女尸,且在后来无意中挖出更多,有的腐烂成白骨,有的未烂却更加令人不适。
捕快们心里难受,喝酒时忍不住透露出来,一传十十传百,已成了这几日京城人士热议不断的惊悚事件。
山林主人,一位致仕的京官被带走,又被证明是冤枉的,长满粗壮好树的小山,他却是如何也不敢要了,胡长生出手极快,一身飞鱼服上门,那主人吓得恨不能白送。
最后花了几十两银,小山到了平安村众人手中,不仅做墓地绰绰有余,连带起新宅的木头都够了。
将亡者二次入土的悲伤,便多少有些被缓解。
日夜交替之际,车队到了山上。
石碑已经立好,墓穴也已挖妥,时辰到,该放棺了,本平静的人群里,爆发出一阵哭声。
他们抱住棺木,跪着哭喊起来。
“娘,儿不孝,惊了您不算,又是从南到北的折腾,躯体颠沛魂魄沾尘,儿不孝啊!”
“乖女,娘给你寻了新家,再不是一座孤坟,亲人祖先都陪着你呢,啊?咱不讲那些活人规矩了,乖女等等爹娘,以后定要底下团聚,来世还做一家……”
“老头子,看到没?这是京城,可开心了?哎哟,以前可不敢想,还能埋在这风水宝地呀。”
崔银莲也哭,哭声细细的:“秋三,原谅我的自私,不管你转世没有,我就想你陪在附近。”
……
棺木入穴,一抔又一抔土扬起落下,为亡者搭起新家。
众人或蹲或跪,终于开始细说这一路,再谈谈将来,望亲人安息,也望亲人护佑。
崔银莲拉着李宝珠到她怀里,左右手牵住儿子儿媳,后面站着王青青等人,也同展秋三念叨了许久。
“儿子很用功,儿媳妇特别贴心,多了个孩子叫李宝珠,还有青青她们,你也要护着都让平平安安,我如今做了买卖,赚不少银子呢,你是不是很惊讶?”
“马上要起新宅,巷子都是我们的,刚改名叫平安巷,还能起祠堂,等忙过那阵,我会时常来看你……”
有风起,轻柔拂过每一个人,伴随草叶的沙沙窣窣,正像是亡者在呢喃回应。
不远处的吴家人中,崔月娥抱住泛起疙瘩的手臂,只觉得有阴风阵阵,她下意识环顾四望,一回头见到婆婆脸色,差点惊呼出声。
婆婆贯来给她好脸,何曾像现在这般,半垂着头,眼睛上翻露出大片眼白,鼻翼翕动嘴唇紧绷,面色阴沉沉,好似和谁有深仇大恨一般。
吴刚察觉不对,偷偷扯了扯她衣角,吴大娘这才回过神,又恢复成往日模样。
她恨啊,家家都带了个最要紧的上路,连同个村的崔家都悄摸挖出来了,偏偏他们吴家,不像他们大小家当物什俱全,落地便能安住也就算了,老头子也没带出来。
重新做的牌位有什么用?老头子在原来那块上,还当自己将他丢了呢,日后她又要上哪祭拜?这辈子只怕是再没指望。
她对不起吴家祖宗,对不起老头子,等将来去了地下做鬼,怕是要被折腾到投不了胎!
崔月娥对此一无所知,她也没有死是吴家鬼的念头,她百年后,吃的是儿孙给的香火,哪里在意祖宗有没有跟着过来。
所以她踌躇半晌后,挪去了和尚身边,悄摸问:“师父啊,有符吗?”
“前头那些女鬼,可能没被超度干净,我瞧着,可能有一个上我婆婆身了!真的!”
相信亡魂自有去处,却不相信鬼怪上身一说的和尚,默默掏出一串佛珠给她,念完阿弥陀佛后,和尚道:“此珠串已在佛前开光七七四十九日……”
他等啊等,崔月娥将佛珠套到了自己手上,满意地点点头,然后便转身走了,走了!
和尚按住自己很想追过去的腿,还是按不住心里一声叹:
自家子孙庙落在云积寺的山脚下,香火那是截然不同,连田地都只得一亩,换言之,他和徒弟们,是真的真的很穷啊!
族长恰好过来,适时开口道:“师父,等会我家小子送您回去,再上个香。”
其实就是添香油钱,将此趟开路费结了。
和尚离开之前,忍不住转头看向崔月娥,便这般巧,吴大娘背过身,面朝他,自以为无人发现后,瞬间变出张恶人脸来。
和尚顿时心中一凛,待回到寺内,他犹豫再三,又拿出叠万字符:“若遇到什么怪异之事,便将符用上。”
这回,族长的长孙展立,很主动地要再添香油钱,和尚拦住了。
若只是拿来安心的,他得收他该收,可如今真有诡异之处,他反而,万万收不得了。
谁能料到,万字符很快便被用上。
那是几天后的一个吉日,新平安巷内爆竹声声,红红火火闹过后,开工动土了。
当晚,守夜的几个年轻小子们,正昏昏欲睡之时,突闻空中一声尖利呼啸。
紧接着,好似魑魅登场魍魉夜行,被鬼声包围住的展立,哆哆嗦嗦掏出了一张万字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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