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新家的小区门口,停好车,小区年头久,也没有电梯,王丽一趟又一趟,把人、行李、轮椅都弄了上去。累得气喘吁吁,再下楼,把车停到她平时停的稍远一点的停车位上。
终于回到家,开了灯,拉上窗帘,顾不上管沈渊,她先去冲了个澡。水流落在她身上,舒适、解乏。她听着水声,闭眼沉思,奇形怪状的黑影,要撕破她的思绪,逃出来。睁眼,一切都消失了。
她擦干身体,吹干头发,换上舒适的家居服。
这一切,怎么那么像一个梦。
看到浑身恶臭的沈渊,蹙眉,这样的他,在那间半地下室没问题,但出现在这里,污染着空气和她的视线,恶心。
将人拖进卫生间,再次开了淋浴,把沈渊踹到淋浴下。沈渊怕了,觉得自己像一只要被屠宰的猪,杀之前,用热水烫过才好拔毛。
“嫌你会弄脏我的屋子,冲一下。”王丽说。
沈渊点头,小鸡啄米似的,像受了恩惠,至少能洗个澡,虽然这澡洗的,衣服裤子都在身上。
流在地上的水是黄褐色,由深到浅,热水流完,成了冷水,沈渊冷得打颤。
王丽关了淋浴,拿浴巾在他身上抹了几下,把轮椅推进来,也冲了冲,让沈渊自己蛄蛹到轮椅上,坐好。
王丽似想到了什么好玩的事,沉沉的脸色有了戏谑的表情,“回头,我给你裤子上剪个开档,内裤也别穿了,以后要上厕所,就往卫生间里蛄蛹,自己解决。如果弄脏了我的屋子,让你舔干净。”
一个男人,戴着狗链,穿开裆裤,算天大的耻辱,但沈渊的羞耻心向来不强,他嘴里塞着的破布团往下滴水,没有表情。
王丽把半湿不干的沈渊从卫生间推了出来,警告他,这个屋子,除了上厕所,他不能离开轮椅。沈渊点头,眼睛滴溜乱转,王丽住的房子虽然和之前的比,没有大多少,但南北通透,阳光充足。她好像撞了大运,气色连同日子都越来越好。
王丽察觉到沈渊的讶异,突然很想跟他聊聊天,对他说,帮他把嘴里的东西取出来,他可以说说话,但如果乱喊乱叫,那就去死。
沈渊又点头,眼神顺从,他不敢乱来,王丽狠急了,什么事都做得出来。这段日子,他的腮帮子早被撑酸了,能缓缓也是好的。
王丽和沈渊谁都没有想到,他们心平气和地聊天,是在这样的境况下。
“你看,没有你这个累赘,我日子可以过得很好!”王丽的语气,带着炫耀,也有一些不甘。
“这房子不便宜吧?”虽然是旧式楼房,没电梯,但这座城的房间太贵,这么一间也不会便宜,沈渊想。
“是之前那间的四倍。”她看着沈渊,“没靠男人,我自己工作赚的。”
“是我不对,那两年,拖累了你,其实你赚得不少了。”沈渊的话里,有几分真,几分假,不确切。
但这句对不起在王丽听来,尤为讽刺。
曾经,他握着她的把柄,如今,她扼住他人生的咽喉。他们俩,可真有意思。
“我知道你恨我,若被你逮到一点机会,你恨不得把我大卸八块。”王丽盯着沈渊,声沉如水,“我不想杀你,但你若不死,好像也不是长久之计。”
第32章 【LI】31蚂蚱
听到王丽的话,沈渊心猛地一沉。从凌晨一直折腾到现在,她太反常了,句句说的是不杀他,但做的事,说的话,让他的心不断起着毛边。
沈渊惊恐却故作镇定:“丽,我知道错了,折磨我这么久,你气也消点了吧!”
“折磨你这么久?”王丽像听到什么好笑的话,干笑了几声,“那你折磨我的时间岂不是更久?”
沈渊心想,不一样,我既没有限制你的自由,也没把你当狗对待。但现在跟王丽说话,他不敢随便,一句话说出去之前,想了又想,生怕哪个词把她激怒,要了他的狗命。
“其实,刚折磨你的头几天,我偶尔会怕,怕房东突然找过来,怕你有相熟的朋友,或是你的家人长时间联系不到你,会着急,会报警。我拿了你的手机,每天翻看,发现你和外界很少联系。”
“家人,朋友。”沈渊的心起了风,泛起酸涩的涟漪。
真的太久了,久到他都快要忘记曾经的自己。他来自小城,曾经也有爱他的父母家人,父母离婚了,为了往后的日子,谁也不想要他的抚养权。他不是读书的料,学上到高中,就决定出去闯世界。他对狠心的父母放话,说自己一定会出人头地,等混出个样,让他们后悔。
初来京城,踌躇满志,学历不高但肯吃苦,最初在电影厂门口蹲着,当群众演员,后来跟群头混熟了,成了助手。商场、地产开业,需要人,他们也做起了摇人头的生意,赚得不算多,但因为老在各个组里混盒饭吃,倒是能攒下钱。
再后来,认识了王丽,他曾真的很爱她,她努力、上进又能干,他介绍她到组里当助理,但凡合作过的人都会夸她。
以为日子会越来越好,他们租了间半地下室,也算有了自己的天地。直到他知道了她的秘密,看虎子把她逼入绝路,沈渊心疼,想为她出口气,被王丽拦了。那天,他们应该是喝醉了,说出不如杀了虎子的话。酒醒了,王丽却当了真,开始盘算。
让一个秘密彻底消失的方式,是让知道秘密的人消失。
沈渊帮她想过主意,没想到,王丽竟真的办成了,她杀了虎子,逃脱了制裁。更没想到有一天,他代替了虎子。做寄生虫的那两年,沈渊知道自己人不人鬼不鬼,不劳而获的满足让他渐渐断了与外界的联系。
没了朋友,家人巴不得他不出现,一天一天,把日子过成了如今这鬼样子。
如果他真的死在王丽手里,应该没人想为他讨个公道吧。
王丽看着沈渊,也在盘算,她想让他死,却不希望他的命交代在自己手上,太多人知道他们有交集,甩不掉说不清。如果他不暴毙身亡,最好的结果,就是跟他耗,在时间里熬,把他熬成神志不清的疯子,选个黄道吉日,tຊ将人拉去某个边郊或某座小城的精神病院。
那种地方,进去容易,出来难。
王丽的一张脸,苍白,眼睛里却有血丝,看着沈渊,像看一个恶贯满盈的混蛋。
沈渊知道自己浑,但罪不至死,他以为王丽对自己起了杀心,只是还没有一个完美的计划,于是决定说点什么,救自己一命。寄生虫也好,蝼蚁也罢,得活着。况且,两个人这样对话的机会,若失去了,不知道还有没有下一次。
王丽在他之前开了口:“有个女人,我不知道是谁,她给我打了两次电话,每次号码都不一样。她劝我去自首,说看到虎子上我的车,确定是我杀了他,还说要去报警。”她的声音带着无光的沉重感,“她会不会成为第二个你,这事怎么就没完没了,为什么不能彻底结束呢。”
屋里的光不算太亮,沈渊看着王丽,他们之前隔着太多无法消解的怨恨,想了很久,他似下了决心,咬了咬干裂、起皮的唇,讨好地说:“丽,其实,你一直都是善良的人。弄死虎子是咱俩一起想的主意,你当时都没忍心让我参与。但,丽,虽然我不是凶手,我是出谋划策的人,若警方追究起来,我的罪不会轻。丽,其实我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我从来就没有打算把那件事说出去。那天,你泼了我鸡汤,还报了警,我知道什么证据都没有,说了警察也不会信的。我不想干活,不想打工,太累了,我不想那么累所以才威胁你,你很善良,从未想过把我牵扯进去。”
王丽望向沈渊,竟然是如此吗?当初,她爱沈渊,与虎子的恩怨与他无关,她想过安稳的日子,必须杀掉虎子,但的确从未打算把沈渊牵扯进来。她想,万一暴露了,就一人做事一人当。
她并不是聪明的人,杀掉虎子,无痕无迹,但当时曾觉得,那场谋杀说不定会有漏洞,只是暂时未曾发觉。影视剧里,自作聪明的凶手太多了,直到过去很久,她才确认,自己做了多漂亮的一个案子。
但沈渊,还有那个女人,终究成了谋杀里的漏洞,让她惶恐过。
原来,沈渊也是逃不掉的,他骗了她,王丽暴怒,手上用了劲,在沈渊脸上甩了几个耳光,又抬腿,朝着他曾受伤的腿上踹了一脚。
沈渊疼出了黄豆大的汗,咬牙,忍住。
“丽,我想活。你就算不杀我,那件事我也不会说出去的。”沈渊歪在地上,轮椅压着他受伤的腿。说话时,舔了舔唇角,尝到很重的腥涩味,是血。
王丽迅速拿出手机,在百度里搜了几个关键词,证实了自己和沈渊的确是一根绳上的蚂蚱。
“丽,我可以作证,我们商量一下,对好说辞。”沈渊很急切,他有些感谢那个凭空出现的女人,给了他生的微光,“那一天,我们在房子里,和往常一样,你哪里也没有去。我听到女人给你打了电话,说你是‘野湖残骨’案的凶手,我被撞了,我残了,我暴躁,我……我胡说八道。你和虎子就是认识,认识不见得就是凶手,他的死跟你没关系,跟我们都没关系。如果她报警了,警察问我,我就这么说。我们还可以再商量一下。”
沈渊的语速很快,一句接着一句,似乎这场对话随时都会戛然而止。他太聒噪了,够了,王丽把轮椅扶正,让沈渊坐上去,把他推到厨房。
刚搬到那间半地下室,她是爱做饭的,不过厨房透风不好,常年开窗,否则能把人呛晕过去,到了冬天,风呼呼的,她披着被子也要做饭。后来,就没有那个心气好好做了,大多时候都是凑合。如今条件好了,也懒得做,厨房是她用得最少的地方。
厨房的窗帘拉着,狭小的空间,黑漆漆,她还是不放心,给沈渊嘴里塞了东西,找绳子把他捆好。
天都快亮了,她困了,沈渊估计也困了,就让他在这里睡吧。兜兜转转,她又跟沈渊生活在同一空间里,不甘心,但暂时没辙。
躺在舒适的床上,半梦半醒,一种难辨的情绪缠绕着她,王丽觉得自己太蠢了,沈渊说什么她信什么,从未怀疑。虽然困,但睡不着,在床上翻过来转过去,开了灯,摸了手机,刷着看。她关闭了自己的朋友圈,但能看到别人的,有人发慈善筹款的链接,王丽点进去,看了看,顺手转了二百块钱。
心还是慌的。沈渊,女人,詹泽。不可控的元素越来越多。
如果,她告诉自己是如果。
如果某天,她进了监狱,虽然这个概率很小。那她经历的过去,那些令人沮丧、绝望的过去,就不会有人知道了。
突然有了倾诉欲,却不知道对谁说,她点开 QQ。
此时,大多数人都在睡梦中,所有的头像都是灰色的。
对,她,“一朵云”,王丽想,我知道了她那么多悲惨的故事,不如,把我的故事也说给她听,她愿意不愿意听都无所谓,我只是想说,仅此而已。
——想跟你说说我的故事。别想太多,我不会给你钱,我就想说,如果不想听,可以把我拉黑。但我曾经保留了你那么多的记忆,你不会真的把我拉黑吧。而且,我的故事也很惨,听听别人的惨事,心情会好很多。
——我也从小时候说起吧。其实我小的时候,有过那么一段无忧无虑的日子,阿婆说我可人疼,脸像红富士苹果。我是个女孩,性子却野。满村子疯跑,春天揪花戴,夏天玩泥巴,追着村里的狗到处跑,野小子似的。阿婆想让我文静一些,用做被面剩下的边角料,给我缝了个布娃娃。我很喜欢,给娃娃取名叫花花。
——那时候的我还有些坏脾气,睡觉时必须挨着阿婆,一手摸着她干瘪的乳房,一手搂着花花。早晨醒来,必须要喝一碗阿爷烧的羊奶,放多多的白糖。家里白糖不多,阿爷阿婆都给了我。我对幸福不幸福没有概念,全村的孩子,大都是一样的生活。我穿得比他们体面,有好朋友花花,还有羊奶喝,已经很幸福了。
——三岁生日那天,阿婆给我煮了碗面,炒了肉末当哨子,卧了个荷包蛋,香得我恨不得咬掉舌头。当天,家里来了陌生人,一男一女,女的怀里抱着个小婴儿。我怕他们抢我的面条,抱着碗跑了,被阿爷提溜回来。阿爷指着那对男女说,丫头,这是你爹,这是你娘,叫人。
——爹,娘。我怯生生地叫了。阿爷指着襁褓里的婴儿说,他是你弟弟,福来,小名叫阿福。你当姐姐了。阿婆拉开襁褓,在小婴儿的小东西上弹了一下,乐没了眉眼,开心地说,好,好,带把的大孙子。
——我不知道他们在高兴什么,但小婴儿身上有淡淡的奶味,闻着香香的,我不讨厌这个弟弟。爹娘给我带了礼物,几颗塑料纸包着的水果硬糖,一条碎花连衣裙,我也不讨厌爹娘,甚至很喜欢。
——这个村子里的小孩,大多没有爹娘,村子太穷又太偏,地里种的粮食、蔬菜,没有卖到外面的渠道,守在村子里的人赚不到钱,没有钱日子就过不下去。所以,年轻人都选择离开村子,去外面打工,讨生活。留下老人和小孩,守着穷乡僻壤。我突然有了爹娘,还有了弟弟,我很快乐,但爹娘只住了几天,就要走,这一趟,是为了把福来送回来。他们在外打工讨生活,本就不易,带着个小婴儿,太难了。
——我隐隐觉得会有大事发生,不再乱跑了,每天盯着爹娘。但爹娘还是趁着夜里偷偷走了,我醒来时,嚎啕大哭,阿婆把我提溜到柴房里,关了起来,不让我吓到阿福。
手指敲出的一个个字,将她带到故旧的回忆里,过了那么多年,只要回想,依旧如此清晰。
当年,她还叫董小花,对自己的记忆并不清晰可见,不知道什么样的日子是苦,什么样的日子是甜。全村的人,吃的食物都差不多,土豆、红薯,偶尔会有肉,也是肥肉和肉沫。阿爷阿婆养了两只羊,她以前每天都有羊奶喝,家里多了阿福,她就只能喝糊糊,羊奶都是阿福的口粮。
阿婆也不再抱着她睡了,怎么哭闹都不行,哭得狠了,会把她关到柴房,一整夜。阿婆每晚都会抱着阿福,哄他睡觉,嘴里念叨,带把的乖孙好啊,回头你姐嫁出去了,得了彩礼,婆给你娶媳妇,你给董家传宗接代。
她不懂什么是彩礼,什么是媳妇,什么是传宗接代,但她知道,阿爷阿婆不疼她了。福来,是董家未来的福气。而她叫小花,是漫山遍野的野花,不被稀罕。
爹娘给的糖,甜甜的,太好吃了,比白糖还好吃,她偷偷留了一颗,舍不得吃,常拿出来tຊ看。但珍贵的糖果,在夏天的日头下,融化了。
她哭了,蹲在地上哭得撕心裂肺,她哭了,引得阿福也哭,哄都哄不住。阿爷被她哭烦了,抡起烟斗,在她脑壳上敲了两下,重重的,很疼。阿婆见她还止不住眼泪,把她拎到柴房,用树枝狠狠抽了几下。
她还不懂什么是快乐,但已经懂什么是不快乐,有了阿福之后,她特别不快乐。吃的,穿的,全紧着阿福那个宝贝疙瘩,她唯一的盼头是爹娘回来,再给她带几颗甜甜的糖。但直到阿福会走,会跑,爹娘也没再回来。
村子里的四季与日夜,有着异常严格的分割线,她曾经拥有过的喜悦,淋过雨,吹过风,捱过雪。在时间里打了几个滚,就所剩无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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