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界都说江枫渔作天作地,不好合作,火窜起来了,不给任何人脸面。曹柠却觉得自家艺人极好,话少,事少,就拍大片来说,有艺人爱指定摄影师、化妆师,非大牌不合作,江枫渔倒是从来不在这方面挑,衣服首饰都是给什么穿什么,让戴什么就戴什么。
化妆镜前的江枫渔很安静,喝茶听戏,戏太催眠,又开始听新闻。她闭着眼,任化妆师折腾,主播的声线从左耳朵进,又从右耳朵出,大多过个声,不会在大脑停留。
听到野湖里捞出尸体的新闻,她眼皮动了动。
每年,江枫渔至少要去野湖附近拍一次大片。她想,在水底浸泡久了的尸体,会是什么样的?她在湖边见过死掉的鱼,眼睛凹陷,没有光泽。鱼身僵硬,鳃变成惨白,散发着腥臭味。
应该是死在湖里,被汹涌的水波冲上岸,附近的人叫它离骨鱼,因为死得时间太久,看着骨头和肉像分离了似的。没人捡,离骨鱼不好吃,说不定还染了脏东西,只能腐烂掉。
死鱼能腐烂,死人当然也会。
化妆灯的光线很强,每一个毛孔都照得无比清晰,江枫渔突然觉得像被潮湿的腥气笼罩,如果不是好友,她早就死了,尸体到现在应该成了白骨。而眼下,她们的命运,如反转的沙漏一般,颠倒了过来。
看江枫渔神色不对,曹柠给捏了捏她的肩,小声说:“咱家的千里马来探班了,给大家带了热饮和宵夜。”
江枫渔嘬了口茶,把壶嘴从嘴边扯下来,说:“小林来了,有心了。”
林潮进了棚,手里好几个袋子,有咖啡、姜枣茶、还有一些简餐。他提前找曹柠问清楚了工作人员的人数,特意多买了几份备着,曹柠拉着他在棚里转了一圈,给大家介绍说是自家新签的艺人,来探江老师的班,顺便带些吃的慰劳大家。
混圈子,除了实力,总有些人情世故在。众人客气地跟他道谢,好话不要钱似的,林潮本来就好看,颇具青春气的脸瞧着比实际年龄小,身条又高又直,胆大的小姑娘见他起哄,吹着口哨喊帅哥。
糊的时间太久,没见过这种阵仗,况且总察觉有特别粘稠的目光,盯得他心里起了毛边。
曹柠看他涨红了脸,才把人带到化妆间。结果,撞见江枫渔跟化妆师发脾气。
化妆师是新人,第一次合作,妆造风格都是提前沟通好的,正式化之前,也交流了很久。原本一切顺利,化妆师还感慨,流言不可信,江影后挺好合作。
但她贴完假睫毛,江枫渔的脸瞬间冷了,没有任何征兆地发了好大的脾气。睫毛歪了、口红颜色不对、底妆不透、眼影晕得太糙。哪儿哪儿都不满意。在片场,林潮也见过江枫渔发脾气,但都是对戏不对人,第一次见到她发那么大的火,林潮整个人吓成根柱子。
化妆师被骂哭了,谁也不敢上前劝。化妆间里的人本来就不多,曹柠让众人暂时放下手里的活,出去歇一会。让林潮待着陪江枫渔聊天,她拽着双眸红肿的化妆师也出去了。
手机里又传出戏声,一曲《锁麟囊》。江枫渔半眯着眼睛,轻晃着脖子,似陷入戏里,很陶醉。余光瞥见林潮,把手里的紫砂壶递给他,林潮接过,去加了些热水,重新放回她手里。
江枫渔盯着镜子里的林潮问:“这妆化得好看吗?”
林潮觉得挺好的,妆容放大了江枫渔脸上的优点,媚而不俗,尤其是一双眼,似含了秋水,他喉结动了动,想说好。但江枫渔对化妆师发了那么大的火,哪儿哪儿都不满意,应该是不好,一时不知怎么回她。
“说实话。”江枫渔从镜子里看他。
“我……不太懂,我觉得挺好的。”他的声音很低,轻飘飘的。
江枫渔看着镜子里自己的脸,侧面照照,正面照照,嘴角勾了勾:“我也觉得挺好看的。”
林潮不懂,既然好看,为什么要骂人。曹柠进来解了惑,化妆的姑娘一米七出头,还蹬着高跟鞋,给自己的妆化得精致无比,比艺人还有艺人范儿,谁看着不闹心。不过,这是面上的原因,主要的原因是,江枫渔跟今天造型工作室的主理人不对付。
曹柠说:“我知道,你看不惯那人狗眼看人低,以前不把你放眼里。咱也不是没脾气的人,该作就作。我给你唱个白脸,今天就到此为止,那谁估计知道你的气是冲她撒的。一会对姑娘态度好点,别说,她搞得不错,比那人强多了。”
一件事,能明着来非绕着说,林潮有点儿没缓过劲。
江枫渔看他:“你也有二十八了吧,戏演得不错,怎么人二楞楞的,是真单纯还是装单纯,真傻还是装傻?温馨提醒,傻子混不了娱乐圈。”
“行了,江老板,别把咱家千里马吓着了。他要学的东西还多着呢。”曹柠拍了林潮一下,“一会姐忙的时候,你就待着看吧,学着点儿,但要学好。姐有作的资本,有资历,艺术家有点儿脾气正常,你年纪不小了,但履历不行,还是得谦虚,见人嘴甜点,不管男女老少,叫老师反正不会出错。”
林潮的脑袋点得跟小鸡啄米似的。曹柠把人都叫了进来,化妆的姑娘卸了妆,在棚里借了双拖鞋换上,江枫渔没事人似的,跟她扯了两句闲话。化妆间的气氛又其乐融融起来。
潮起潮落,无痕无迹。
工作室的女助理走到化妆台前,将一会要戴的首饰按照拍摄顺序摆好。女助理毛手毛脚,将江枫渔的小茶壶拨到地上,茶壶碎了,茶水弄脏了她的裤脚和鞋。
女助理半跪了下来,用袖子擦她身上的水渍,嘴里说着:“对不起,对不起,江老师,我不是故意的。”
林潮也来帮忙,女助理推开他,说不用。
江枫渔并未从她的目光里,看到半丝歉意,反而带着挑衅。
犹豫了tຊ一下,不打算计较,目光落在她戴在耳朵上的一副耳环上,不确定,瞧了又瞧,对女助理说:“没事,你起来。”
江枫渔没有发火,甚至看着心情还不错,女助理疑惑,姿势换成了单腿跪地,并未起身。突然,静止的空气里,出现了清晰的巴掌声。
江枫渔抡圆了手臂,用了力,狠狠地在女助理脸上留下一个掌印。
第6章 【YU】05 枯梦
造型工作室的主理人张晴,愤怒得像只野豹子。被江枫渔扇了一巴掌的女助理,跪坐在地上,捂着脸抽泣,委屈,不可置信。两个人围在她身旁,安抚着。
杂志负责人过来叹着气劝架。这次拍摄一波三折,不是演员和摄影师的档期调不开,就是主题一再改。好不容易开拍了,赶上演员作妖,骂哭一个,又打哭一个,但她谁的理也不站,习惯性和稀泥。
这次拍摄带的商务不少,若黄了,老板能把她脑袋卸下来当球踢。负责人两边说好话,希望大家各退一步,好好完成今天的工作,潜台词是,请姑奶奶们转头去别处当大爷。
张晴骂人的话不好听。开始还说江枫渔跋扈、粗鲁、耍大牌、小人得志,后来,就骂爹骂娘骂祖宗,怎么难听怎么来,骂完了,让对方给她的人道歉,否则,就把这事传出去。
江枫渔有部电影即将定档,若负面缠身,影响了口碑,怕是很多人都不会惯着她。这事可大可小,闹大了,演艺之路说不定就断了。林潮着急,想劝,被曹柠拦住了。
抽泣的女助理实在可怜,手指肿成萝卜,看着就是下苦的人,林潮于心不忍,掏了包纸巾给她。女助理一只手捂着脸,一只手颤巍巍地伸手接过,眼眶红肿,盯着林潮的一双眼睛,有着极为复杂的情感。
面对辱骂、威胁,江枫渔无动于衷,目光淡淡,毫无情绪。张晴骂累了,嗓子眼似被痰堵住,倒不回气地打了两个嗝。
“说完了,该我了。”江枫渔的声音,略带鼻音,有些沉,但很轻很缓。
她的平静与眼前的闹剧格格不入,似局外人。声音不大,但人有气场,几个字吐出口,空气陷入静寂。空间很亮,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等着她接下来的话,像等着一幕荒诞故事的结局。
江枫渔的话,一个字一个字地在他们的目光里缓缓晕开:“上次品牌大秀活动,也是你们工作室负责妆造,结果,我丢了副耳环。我倒要问问,我丢的东西,怎么就出现在她的耳朵上了。”
女助理脸上的委屈瞬间化作窘迫,身体失去控制,歪在一边,微微哆嗦。江枫渔软绵的话里,带着针,扎入她的血管。她窘迫,目光却往林潮那边看。想让他出去,又想拖着他,当成自己眼下的支点。
张晴顿时没了气焰,张了张嘴,金鱼似的,往空气里吐了几个无形的泡泡,没出来动静。一脸不可思议,盯着满脸泪痕、脸色煞白的女人。手脚不干净可是这一行的大忌。
江枫渔笑容清浅,并未跋扈地非要个说法,只是笑容里带着钩子,能把人剥个光净。张晴的目光落在女助理的耳垂上,Van 家玫瑰金红玉髓耳钉,一对市场价两万多,的确不是一个助理随便就能买得起的。
女助理抹了把脸上的泪,仰面说:“江老师,我,我这是假的,网上买的。”
张晴说:“对,怎么,戴假的不行吗?”行里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宁愿穿小众潮牌,也别搞假大牌,尤其造型工作室,需要维护艺人品牌媒体多方的关系,时尚圈比娱乐圈鄙视链更重,若团队里的人用假货,掉价。但掉价跟偷窃比起来,程度要轻得多。
江枫渔轻挑了眉,依旧不疾不徐地说:“行,但我丢的那对是品牌送的,订制款,侧面和背面都刻了我名字的拼音,Y,U,你帮着看看。”
小小的一对红色四叶草耳环回到了江枫渔手里,她交给曹柠,让她去做个清洗。张晴开始骂女助理,更狠更毒,转而对着江枫渔鞠躬道歉,说人是临时找来帮忙的。她满脸怨气,心里骂着大傻逼,偷了人家东西,还明晃晃地戴着在人面前晃。
江枫渔阴阳怪气:“东西既然找回来,就算了。”抬眼瞄了一眼屋里的人,“事就别出这个屋了,大家赶紧忙吧。”说着,又招呼给她化妆的姑娘,“刘海有点散了,你再给弄弄。”
话是那么说,但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八卦是这个圈子的消遣,没风都能浪一浪,何况这风浪还不小。女助理臊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她当场被解雇,眼泪哗哗地流,人像只老鼠,在地上又窜又爬地往门的方向涌过去。
离开时,回头看了一眼林潮。
接下来的拍摄无比顺利,六套 LOOK 都很出彩。影棚置了不同的景,江枫渔听着戏声,轻轻地走过来,又走过去,晃动着身体,或抬眸或垂眸,眼睛里盛满了情绪。此刻的她,与不久前的她,仿若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镜头捕捉的每一个瞬间,每一次定格,都是美的。
拍摄结束的时候,已过午夜,江枫渔双手合十,跟所有工作人员道了句辛苦,换回自己的衣服,回到车上,才觉得疲累。她看到林潮在车外挥手,让曹柠把他喊上了车,说送他一程。
与白日喧嚣相比,夜是静寂的,有人在夜里找乐子,也有人在夜里谋生计。车窗外,多少人将梦想扎根于这座庞大的城,试图生根发芽,开花结果,但并非所有人都能有个好收成。大多数梦枯成了一根干瘪的藤,她江枫渔能有今天,时常觉得虚幻得不真实。
突然察觉林潮脸色不对,江枫渔侧身看他,目光落在他的手机上,笑出声来:“不好意思,我不是故意偷看的。”
他们坐的车是辆奔驰商务,七座,这次拍摄,除了曹柠,还来了两位助理。听见笑声,都好奇地扭头看。
“有粉丝发私信,问小林总是 1 还是 0,给人问懵了。”
话落,一车的人笑弯了腰。林潮既窘迫又疑惑:“我看着像 Gay 吗?”
江枫渔对年轻的助理小闫说:“你给小林总解解惑。”
小闫是个很潮的姑娘,咋呼着说:“这跟 Gay 不 Gay 关系不大,大概是磕到了你某部戏里和其他男演员的 CP。不是我说,以前小林总的资源真虐,都站在犄角旮旯,这都能磕到,是真爱了。等咱这电影上了,姐跟小林总就好磕啊,小林总和男二的兄弟情也很动人,估计能诞生好几对口味不同的 CP。”
曹柠接话:“现在的粉丝分类很杂,唯粉、CP 粉、事业粉,这个粉那个粉。小林现在还是不火,没有太太给你产粮。等哪天,一些 L、A、P 打头的网站,大批量出现你和其他男同事,或是女同事的一些……嗯,彼此身体负距离运动的同人文、插画,才算没白混。”
“呀,如果是和男的,那我到时候得引导一下,小林总绝对得当矿工。”
林潮不明所以,问:“什么是矿工?”
小闫说:“矿工,狂攻,攻,Alpha,1,小林总这样,得是个天选奶 1,那谁,算个糙汉 0,反差萌,好磕。但磕不磕是次要,好胜心咱得有,CP 是 CP,小林总必须得是上面的,压着他。但你若跟小渔姐,你得是 Omega 了,小渔姐铁 A。”
满车的人笑得发抖,林潮僵坐在那里,一知半解,片刻才回神,涨红了脸。
到了林潮的小区门口,他跟大家告别,江枫渔跟他下了车,说烟瘾来了,抽根烟。
助理也要下车,被曹柠拦住了。
走了一段路,江枫渔摸出根烟,林潮掏出打火机,帮她点燃。吸了一口,把烟含在嘴里,撑得两腮微鼓,似品着尼古丁的味道,几秒后,吐了出来。她抽烟似乎并不是因为烟瘾,因为没有过肺。
午夜,夜风是冷的,江枫渔裹了裹大衣。林潮知冷知热,穿了件又厚又长的黑色羽绒服,想把羽绒服脱下给她披上,又不太好意思。
“问你个事。”江枫渔眨了眨眼,“你觉得我是个好人吗?”
“是,是啊。”林潮的回答有些慌乱。
“我脾气不好,骂人,打人,还……嗯,也是好人吗?”她追问。
“但你不是无缘无故地脾气不好啊。”
“作为前辈,给你一点忠告,当纯粹的好人,在圈里混不久。当然,我这话太绝对了。”江枫渔飞掉了手里的烟。
“我能问你几个问题吗?”
“问吧。”
“你当时推荐我做二番,只是因为我帮过那个姐姐吗?”
“这个问题你问过我很多次了,最后一次回答你,是的。她是我最好的朋友。”
“那什么时候引荐我们见一面,我想跟她说声谢谢。”
“没机会了。tຊ”江枫渔嘴里哈出白气,盯着它们在路灯下摇曳成各种形状,然后消逝,沉默了几秒,说,“她死了,自杀。”
薄纱似的灯光拉出两个人的身影,长长的,黑色的,铺在地上。两只夜猫蹿了出来,远远地看着人,呜咽叫了两声,打碎了突然凝固的空气,跑了。
“对不起,我——”
“还有问题吗?”
“有,还有。”林潮似乎在想措辞:“姐,我这话可能有点冒犯。”
“冒犯过一次了,我看还能多冒犯,你问。”
林潮挠头:“知道能跟你合作的时候,我特别兴奋,查了好多你的资料。你现在的老公似乎……过于普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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