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 年 11 月 8 日,开完家长会,嘉图月考成绩下降十余名,被班主任留下问及原因。我猜是朋友间闹了别扭,最近只见静伊来家里写作业。晚上吃饭问起,果然如此,哭天抹泪说小数如何在其他同学间诋毁她。我让妻去对门问,误会一场,话不是他说的,小伙子更嫌两个姑娘抱团孤立他,委屈的不得了。孩子进入青春期了,敏感多疑,缺少判断,我应在学习之外给与更多引导才是。为父为母,功课深远啊。
——2009 年 9 月 1 日,高中入学第一天,回家后姑娘将老师同学大讲一通。要不说时间快呢,一转眼的功夫。
厚厚一本,记录至 2009 年戛然而止。嘉图合上笔记本,在漆黑空荡的房间里放声大哭。
每一年,那么多连自己都不记得的小事,所有所有都关乎于她。父亲一笔一划记录着她的成长,字字肺腑心意,句句至深关爱。
为什么到今天才看到,为什么没能在你还在身边的时候说一句爸爸我很爱很爱你,为什么你再也听不到我有多后悔我有多想你。
嘉图哭得撕心裂肺,只有这样身边无一人的时刻,她才敢这样放肆展露脆弱与悲伤。
“爸爸,你就不能再回来了是不是?你怎么舍得?”
她默默念着,将笔记本捂在心口。我过不去,是不是这一生我都会停滞在你走的那一天,永永远远迈不过去。
爸爸,你能听到我说的话么?我很后悔,我真的,真的很后悔。
哭得累了,倦了,泪水决堤过直至眼睛干涩到不行,嘉图找回丢失的理智,想起隔日还要赶飞机与母亲汇合。她轻抚笔记本封面,眼泪又一次模糊视线——我多幸运能做你的女儿,而你,是全世界最好最棒的父亲。
恰在此时,被遗落在客厅的手机铃声响起。嘉图将笔记本放回原处,关紧抽屉,拿上丝巾去外面接电话。见来电人是廖一骁,特意清清嗓子,这才按下接听键。
“嘉图姐,我在你家小区外面。能出来一下吗?”
“现在?”
“嗯。”廖一骁以为她不方便,补一句,“或者你什么时候回家,我等你,不着急。”
“我这就出来,一会儿见。”
嘉图去洗了把脸,只拿了钥匙和手机出门。一路快走到小区门口,见廖一骁正坐在单车后座上,双手插进卫衣口袋,身体半缩着。
“一骁!”嘉图跑过去,带几分惊讶,“你怎么过来了?有事儿?”
廖一骁站起来,先打量她一番,转而问道,“你哭了?”
“哦。”嘉图未施粉黛,眼睛更显红肿,于是低低头,“没什么。”
“到底出什么事儿了?我能帮忙吗?”廖一骁从未见过她这般憔悴,心中不免着急,“不舒服?还是谁欺负你了?”
“没有。我还能被欺负。”嘉图听到这话咧嘴笑了下,重复问题,“你怎么来了?”
廖一骁未立刻回答,只是静静看着她。接着拉过她的右手,拇指轻轻捏动腕关节,“好点没有?”
他的手很冰。像是等了许久,鼻头和耳朵都红红的。唯有那双眼睛明亮清澈,二十三岁的男孩,所有情绪都在一双眼睛里。
“打球怎么不带护腕呀?”他问。
“皮肤过敏,带不了。”嘉图想到他之前送的东西,说道,“谢谢你的礼物啊,心意收下了。”
“啊,我都不知道。”廖一骁一手仍拉着她的手,另一只手拿过车把上的袋子,“给你带了点东西,膏药能贴吧?手腕要好好养,别吃力。”
嘉图道谢接过,问他,“专门跑一趟就为送这个?”
“这不放假了么,你又出去玩,好几天见不到。”廖一骁低头,撒娇似的晃晃她的手,“我每天都想见到你。”
嘉图没有抽回手,亦不确定这算不算一句告白。
但她不得不承认,因为这句话的存在,自己正在去思考一种可能性。
“嘉图!”
思绪被声音打断,两人随之放开手。刚下班的静伊从不远处小跑过来,先对廖一骁点个头算打招呼,接着问女伴,“你家钥匙给我?我先回去。”
母亲不在家这些天,静伊担心她自己住不安全,除昨日值夜班必定每晚陪伴。
“一起进去吧。”嘉图说着看向廖一骁,见他衣着单薄,心里不由软了一分,“晚上出来多穿点,别感冒了。假期回来见啦。”
“好,我看你们进去。”廖一骁笑了笑,“不许不回我消息!”
“知道啦。”嘉图挽过静伊,转身进小区。
走几步回头,廖一骁还在原地,双手举起朝她挥了挥。
静伊随着女伴的视线看一眼,捂嘴偷乐,“谁呀?”
“我同事。”
“你最近桃花够旺的。”
“哪儿跟哪儿。”
“他送的?”静伊八卦探头去看手提袋,“诶,这是个……保温杯?”
嘉图本以为只是些膏药,经这番提醒将压在下面的东西拿出来——是个纯白色不带任何装饰花样的保温杯,容量不大,应恰好可以塞进她平日背的小包里。
静伊啧啧两声,揉揉她脑袋,“不能偷偷哭了哦,你看身边这么多人关心你。”
女朋友是最细腻温柔的存在。
只有她可以理解突如其来的情绪作祟,不用说原因,也不需要解释,一个动作、一句话就够了。
嘉图紧贴着静伊,忽而想到父亲日记里描述的场景——
爸爸,你仍在我身后,一直都在,对吧。
第23章 二十三分享对象4
“我每天都想和你一起下班。”
“全公司最喜欢的人就是你。”
“你能不能早点回来啊。”
——如果,哦我是说我有个朋友,她几乎每天都会收到这样的信息,那发信息的人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嘉图很想这样问问静伊或蒋数,可又怕这俩小机灵鬼看出端倪——拉倒吧,赶紧从实招来,谁给你发这样的消息了。
发来这样信息的人是廖一骁。
自黄金周开始,两人联系的频率比以往多出数倍。飞机刚落西安,嘉图便收到第一条——到了吗?冷不冷?她回还好,有点凉。之后便是第二条,见到你妈妈他们了吗?要去酒店?她如实作答——对,自己先玩一天,随后与大部队汇合。
早西图澜娅餐厅、公车上、街巷里,偶尔是不间断聊上半小时,偶尔是隔三四个小时再重启新话题。廖一骁会说他自己在做什么,也会发来图片抱怨今天篮球场人太多了。而在聊天的对话框中,总会冒出那样的话——不经意的,顺势而来的,自然而然的。
像话赶话涌出来的感叹,也像时有时无的某种试探。
因为不正式,因为聊天并不会被这些话所中断,也因为点到即止再没有比这些更深入的解释与阐述,一次两次,嘉图并没有放在心上。可一旦超出一次两次,她开始产生困惑。
在感情上,嘉图承认自己并不敏感。又或者天性使然,对于所有事情,她都习惯谋而后动,一定要准备周全十拿九稳才会采取行动。考试如此,打球如此,会议接待如此,开启一段恋情亦如此。从前心性野,加上年龄小经历薄浅,这种特质不算太明显;而今奔三而去,或多或少算经历过一番社会捶打,更几乎不会兵行险着,寄希望于缥缈无痕的命运与缘分。
吃过晚饭,母亲一行舞蹈队伙伴在客厅打扑克,嘉图自行拦下洗碗职责。大部队齐聚后她搬来民宿住,在市中心外约十五公里,带小院的独栋,上下两层共五个房间,远离闹市,每逢夜晚周围清静无比,偶尔才传来几声狗吠。而白天也过得清闲随性——小团体里有位从地理教师岗位退休的孙阿姨是智多星,此行路线规划、景点门票、租车住宿等事项皆由她一手操办,全国各省几乎走遍,对“旅游”亦有套自己的见解——出来玩,为的就是不像平时一样被“角色”推着走。嘉图开始不理解,与母亲小声打趣,“你们一帮退休人员还有什么被推着走的。”老李却听不得这话,“给儿女带孩子是不是角色,到点儿送放了学踩点去接;伺候爹妈是不是角色,赶上有病有灾得连轴照顾;就算在舞蹈队,演出排练也得尽心做吧,不能因为自个儿把集体耽误了。”嘉图与之辩论,“那就什么都别做呗。小孩找保姆,父母找护工,舞蹈队不愿意去就不去,这不都是自己可以选的。”老李叹气,“可人呐,一辈子都在角色中,半生都这么过的,哪那么容易割断。你们这代人都活得自我,兴许不一样,但我们不行。”
一代人有tຊ一代人的价值观。父母辈将责任看得比天重,不习惯也做不到离群索居,好像一定要拥有一个“角色”才可拥抱生活的意义。嘉图不知道等自己再长些年岁能否更深刻地体味母亲这番话,又或者永远不能——她习惯了隐藏心事,孤独比热闹让她更有安全感。
只是这个夜晚,想起廖一骁,她有些乱。
乱,因为不确定,嘉图厌恶不确定的感觉。
厨房整理干净,她独自去小院静坐。夜凉如水,繁星竟也似水波,一闪一闪荡着不平的心绪。喜欢他么?说不上,喜欢应该是热烈的,即便不是第一面就认定,也会在日后的某个瞬间如同做过山车呼啸穿梭心却狂跳不止;讨厌他么?也说不上,是能和廖一骁聊下去的,嫌弃的人她根本理都不会理,然而自己却没有那么做。为什么没有呢?不知道,好像内心深处执着于一探究竟——他是不是那层意思,他到底为什么这样说。
手机进来新消息,徐植发来一张航班预订单,接着问,“你们几点落地?”
嘉图放大瞅瞅,又去找自己的预定信息,一下笑了,打字,“巧了。”
回程经由北京转机,后半程竟是同一趟航班。
那头秒回,“真的假的。”
她忽而发现和徐植的沟通成本很低,往往后半句还未来得及说,对方已知晓意思。
嘉图逗他,“假的。到时候你自己打车去高新吧。”
“看样子是真的。”他问,“玩得还好?”
“昨天跟我妈他们去看了兵马俑,今天泡了温泉闲散度日,很自在。”嘉图转而问他,“你呢?重回故地怎么样?”
发出去等上快十分钟,新消息姗姗来迟。
“车卖了。见了大学同学和以前关系比较好的同事,吃吃喝喝,说不上好还是不好。”
“舍不得?”
“也没有,不知道这样的决定对不对。”
徐植的下一条信息是——“我其实不太喜欢不确定的感觉。”
嘉图盯着那行字,心沉了一下。
他和自己很像,虽然为人处世、口味习惯、性格喜好,种种看上去是完全不相干的两个人,可他们内里就是很像。
嘉图双手握住电话,指尖在对话框里犹豫片刻,发出消息,“我想请你帮忙分析一个情况。就是我有个同事……”
没有借用不存在的朋友,她以“我”为主语,省去名字,就这样与他说明廖一骁的情况。
徐植不似蒋数和静伊,每每说一件事情,这两位活宝总有密不透风的问题。徐植只是间隔问一句——有其他同事在的时候呢?肢体动作呢?如果对方真有交往的意思,你怎么想?
“我也不知道。我和你一样讨厌不确定的感觉,我对他、对自己都不确定,很不舒服。”
“不笃定又不想追问,那就别急着做决定,等等吧。再观察一下你是不是他心里独特的那个人。”
嘉图读过,没有再回。
夜已经深了。到北京这些天,徐植一直住在酒店。今晚大学好友刘子安出差归来,禁不住软磨硬泡,退了房拿上行李来到对方家里。刘子安是本地人,毕业后去大厂干了三年,受不住整日加班,干脆辞了工作与人创业,现在有一间规模不大的芯片公司。去年结了婚,妻子是幼师,工作不忙,加之两头父母里外照料,新婚夫妇小日子过得风生水起。学生时代徐植与他住上下铺,男生宿舍里的情谊大多是一杯杯酒喝出来的,毕了业进入社会,酒没变,喝酒的人却再难聚齐。
“喝啊,养鱼呢。”刘子安放下电话坐到对面,嘴里一通甜蜜的抱怨,“我媳妇真是职业病,这还嘱咐咱俩晚上睡觉把窗户关上呢,当他们班小孩儿了。她说明儿从娘家回来一定得见见你,可别瞎说话啊。”
徐植正色,“实话实话也不行?”
“滚边儿去。”刘子安将睡裤撸到膝盖,一只脚踩到椅子上,像极街头巷尾闲散清闲的北京大爷,咂咂嘴道,“一晃多少年过去了,真他妈快。”
徐植再次戳戳手机屏幕,见无新消息,将电话扣过去。
兴许睡了,他想着,跟一帮叔叔阿姨旅游总归不能熬大夜。
“这一晚上看多少遍手机了。”刘子安扬扬下巴,“有情况?”
“没。”徐植笑着摇头,“给人当了次情感顾问,没付款就跑了。”
“就你?还情感顾问?谁瞎了眼这是。”
徐植闷头喝下一大口酒,度数高,味儿冲,鼻腔里后知后觉泛起一股纯酿酒香。
刘子安给他倒满,又给自己续了半杯,小酌一口,“新工作怎么着?”
“干的活儿跟以前差不多,明年夏天有款新产品打算投入市场,我带这项目。前边做得不算太扎实,刚去时没抓手,数据实验都重新来了一遍,这段好点儿了。”
“忙?”
“还行,能应付。”
“你啊。”刘子安叹气,“当初我就说让你辞职咱俩干,偏不。自己干不比给人打工好?”
徐植笑。
“要我说你就是安全感极度缺失。工作非得稳定,身边人家里人非得照顾的好好的,理财我看你都得买最保险那种。”刘子安敲敲桌子,“要学历有学历,要能力有能力,我真是不懂你。”
徐植夹一筷子下酒菜,黄瓜清爽可口,辣椒油配上蒜末滋味绝了。
他没有想过“安全感”这个词,但,刘子安似乎没说错。他喜欢平稳无异常的状态,比如家里的东西一定要有自己的位置,比如九点是必须到达公司的时间,比如工资卡定期就会有入账,比如……小的时候每逢周末父亲或母亲一定要有一个人从外地回来——爷爷奶奶说再多都没用,只有这样,他才能亲眼亲耳确认双方感情是完好坚固的。
徐植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缺乏安全感,可事实就是如此。
刘子安与他碰个杯,语气沉下来,“你要是出来咱俩搭伙,也就没有后来这些事儿了。”
徐植抿一口酒,轻轻落下杯子。
窗口在这时亮了一下,两人同时转过头,远处的绚烂烟花铺满视野。真好看啊,带着只求一时不求一世的绝望绽放总是那么好看。
“诶,那年世界杯还是欧洲杯,咱们在宿舍楼下放窜天猴被宿管追着满楼跑,记得吗?”刘子安笑笑,“我鞋都跑掉一只,你们仨倒够意思,我在后边嚷嚷,没一人等我。”
“最后不也平安过关,要不是任……”徐植想要顺着记忆说下去,可那个名字就这样无意间突然涌到嘴边,一时间牵连着重如山的过往齐齐而来,他垂下头,再也说不下半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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