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氏原是不去的,瞧见穿着一身喜庆红衣的祝云词在小径上跑,便道:“我也瞧瞧两个女儿去。”
众人夸她在病中还牵挂,有些同她交好的,便也一道来了。
祝云词专是往热闹地方挤,才在外院闹了一通,见祝云来、祝云晟来了,这才赶紧跑回内院来捣蛋。
祝家的男丁若没有成婚的,一贯是住在外院的,祝云词就算来内院,也多是在施氏院里撒娇卖痴。
庶女这边他几乎都没怎么来过,二娘、三娘成婚的时候他又还小,没赶上这番热闹,今日被鞭炮声一激,整个人兴奋地不行,同一头小牛犊似得横冲直撞。
“母亲。”祝云词一瞧见施氏,赶紧跑过来。
何青圆听他喊得甜蜜,神色甚至有些娇憨,想起何霆义对董氏也颇为敬重,但喊母亲的时候,从未有过这般亲昵的口吻。
但不知道为什么,何青圆觉得何霆义那样才是对的。
施氏抽了帕子给他擦汗,擦了额上的,又去擦他脖颈后背处的汗,端是一副慈母做派。
何青圆当然有所提防,可又想着祝云词没生母,施氏又只得祝云赋一个孩子,就算为自己计,把祝云词养熟了,也没坏处。
“说起来,今日该叫小五拿钥匙压嫁妆才对啊。”施氏看向何青圆。
何青圆一回神,道:“想着小弟年岁略大了些,又是两个妹妹出嫁,不好分。”
“施家近,叫他拿了八娘的妆奁钥匙,一路跟去热闹热闹。”
施氏说着搓了搓祝云词的小脸,祝云词哪里还听何青圆的话,一蹦三尺高,径直往六娘、八娘院里去。
浣秋连忙提裙跟上,道:“慢些,五少爷慢些!院里东西多,小心……
只听得‘哎呦’一声,似重物跌落之声,浣秋急忙跨进去,就见八娘的喜婆被祝云词撞得摔下了台阶,满脸痛色。
何青圆就知道要出事,反而冷静下来,问:“可伤到了?”
喜婆还闭着嘴不敢叫嚷,祝云词倒是眼泪汪汪地捂着额头,嫌说人家胸口硬。
喜婆最是喜庆人,圆圆脸蛋,圆圆身子,哪有硬地方?
几个丫鬟婆子七手八脚去搀婆子,见她一下站不起来,就知道是摔到尾巴骨了。
施氏一句话,闹得人仰马翻。
“给她张罗一顶轿子,一路送到施家去,瞧瞧能不能缓过劲儿来,有个什么,路上提点一下也就是了,入了男方家中,就由他那边的人来办了。”何青圆只能尽量弥补,另叫一个粗使婆子过来背八娘。
“小老五,有劲儿撞人没劲儿背人?”祝云来的声音响在墙头上,众人一转脸,就见他飞了下来,惊得好些妇人都是一避。
祝云词似乎很怕祝云来,但又不服气,如鸭子般从施氏怀中一探头,道:“我背就我背。”
何青圆见一众妇人都在觑着祝云来,扯扯他的袖口,轻道:“你怎么进来了?”
“老二让我进来的,他说我站外头,那俩人都要进不来了。”祝云来大大咧咧地说。
“老二怎么这样说话,怕是急了,长幼都不分。”施氏含笑斥道。
何青圆只觉众人目光极是耐人寻味,忙道:“二弟必定不是你这口吻。”
祝云来没深思施氏的话,只道:“他说得也没错,我站门边,那俩一结巴一呆傻,都堵在门口接不上诗了,老二一个劲放水,他们一句也没对上,所以就叫我进来看看。”
他一句话贬损了两位新姑爷,施氏面上很挂不住,道:“轩儿断文识字的!”
祝云来笑着睨她一眼,道:“嗯?你怎么知道不是施轩慌得结巴了?”
又或者说,施氏早就知道另一位姑爷是个结巴
。
跟进来送嫁的妇人虽都与施氏交好,但其中也有些好瞧热闹的,心思一转,便什么都明白了。
祝六娘已经盖着盖头被喜婆背起来了,谁也不知道她眼下是什么神色。
祝云来冲祝云词一撇脑袋,示意他去背祝八娘。
“小五身子骨没长开。”施氏一把拽住要过去的祝云词,一副慈母神色。
何青圆担心祝云来遭人非议,道:“算了吧,小五只比我家小弟大上一岁呢。”
祝云来在外院的时候见祝云词好几回了,回回见他带着一群小厮乱窜戏耍,言行傲慢,举止幼稚,很不入他的眼,便是何青圆劝也无用,也不顾自己会不会落得一个刻薄兄弟的名声,径直道:“你那弟弟一看就是书生胚子,瘦不拉几的,你看看他,比你弟弟高出一个头去,浑身泡肉,一脸肥痴,去背背你姐姐,也甩下几两无用的肉,就你这样,还成日缠着楼管事教你功夫?没得撒泡尿照照自己。”
祝云词被他说得浑身都红了,小牛似得吼了一声,闷头从施氏怀里拔出来,横着身子走到祝八娘跟前,转身弯腰,喝道:“来!”
祝八娘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趴在祝云词身上。
祝云词原本卯足了劲要背,一颠起来,觉得还好,就故意口吻夸张地道:“八姐,你也太瘦了,有吃饭吗?”
只背一段路还好,可内院到外院的路着实不短,祝云词原本还能刻意说笑,走到小一半的时候,已经累得通身是汗,话都懒得说了。
“只怕摔了八娘。”何青圆忧心忡忡地说。
“行了。”祝云来蹲下身,拍拍自己的肩头,道:“我背吧。”
祝云词还想犟一犟的,可丫鬟们忙不迭把祝八娘移到祝云来背上,他浑身松快,再提不起劲来说自己要背。
祝云来背着祝八娘轻轻松松站起身,睨了祝云词一眼,道:“现在知道自己腿上没劲儿了吧?”
“老楼不让我站桩!”祝云词还有理由。
“那桩的宽距你够得上吗?”祝云来身上背个人在走,气息稳得像在闲坐,道:“你要一日真能站够两个时辰,我叫老楼给你打几根短桩。”
“你可别出尔反尔!?”祝云词兴奋地蹦了一下,被唾沫一呛,开始咳嗽了。
施氏忙是将他搂过来,道:“我儿,何苦累自己,等你长个抽条,自然也就瘦了。你眼下还是读书要紧。”
祝云词最厌烦读书,此时又在兴头上,哪里听得进去,只对施氏道:“娘,等我练好了,年尾还赶得及背四姐姐呢。”
“叫你三哥来背就好了。”施氏笑了笑,道:“你还小。”
祝云以为施氏觉得自己才练个半年不稳妥,又急于打包票来逼祝云来履行承诺,就从她怀中挣出来,拍着胸脯一指这后头的庶姐庶妹们,“以后都我来背!”
他随手一指,落在十二娘身上。
何青圆就见被红绯喜色压得分外沉默的十二娘一抬眸,目光追着小跑的祝云词,最后落在祝云来的背影上。
“行啊。”祝云来睨了祝云词一眼,道:“一天俩时辰站足了,够两个月,我挑个身手利索的,教你拳脚。”
第68章 喜宴
虽说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可祝云词实在不是读书那块料,能通读文字就不错了,诗词经义他毫无兴趣, 倒是市井说书茶楼里的常客。
习武也算得一条路子,但十二娘担心自己这哥哥心性莽撞, 又被施氏宠得不知天高地厚, 再习了武,日后会闯出祸事来。
正担忧着, 就听何青圆轻道:“只不许耽误书院的功课, 真学了拳脚,也不许显摆。”
祝云词佯装没听见,摸摸鼻子, 左看右看。
“你嫂嫂同你说话, 你摆弄你那脑袋做什么?”祝云来斥道。
若是被别人当众斥责,祝云词觉得下不来台, 脾性只会更厉害起来, 可被祝云来教训, 莫名就有种天经地义的感觉。
他嘟囔道:“知道了,嫂嫂。”
十二娘低下头, 掩住眸中翻滚的情绪。
世人都说严父慈母, 被父亲教训天经地义,可她们的母恶毒, 父缺位,而十二娘出生即是母亡,从未有过真正意义上的父母。
‘原来这严父慈母, 该是这样一唱一和的。’
十二娘出神地想着,不知不觉间已经快到外院了, 她只听得一个熟悉的声音笑道:“大哥进来背妹妹?这样也好,六妹妹就由我来背吧。”
祝云晟俯身背过祝六娘,就听祝云词忍不住要说:“我方才也背了半路呢。”
彷佛这事儿,是什么值得争抢的荣誉。
祝云晟愣一愣,笑道:“小弟也是个厉害的。”
祝云词这才满意,冲进外院人群里哄闹去了。
外院的人只见两位新娘子同时出来了,各自由一位兄长背了,要直接送到花轿里去。
祝八娘一路由祝云来背出来,只觉心中踏实极了,被搁进轿子里,反而觉得空落落的,竟然伸手抓住了祝云来的衣裳下摆。
她很快回过神来,一松手。
不过祝云来也觉察到了,转身瞧着飘动着的轿帘,懒懒地道:“怕了?以后有个什么,近就让人传口信,远就写信,我还不认汉字,但你嫂嫂认的,不会没你告状的地儿。”
“我一定待八娘好。”施轩一个劲地说。
祝云来没搭理他,伸了个懒腰朝阶上的何青圆走去。
另一抬花轿边的杜寻暗自庆幸自新娘不是由祝云来背的,但方才拦门时对诗结结巴巴,在祝云晟跟前露了怯,故而总有些直不起身来。
“我这妹妹就交予你了。”祝云晟轻轻一拍他的背,道:“好生待之。”
杜寻忙不迭点头,翻身上马时的动作十分迟钝。
何青圆看在眼里,叹在心中。
“晚上的席面去男方家里用,你们兄弟俩,是不是也一人一边啊?”何青圆问。
祝云晟只道:“听哥哥的就是。”
祝云来随口道:“那你去杜家吃吧。施家那边,好歹武人多些,我要去杜家,怕那结巴小子要……
何青圆用胳膊肘碰碰他,祝云来侧首看她,嘴里还在继续道:“要尿了。怎么了?”
“没。”何青圆心道,‘你说都说完了,我还能有什么事儿。’
“其实杜寻作诗还可以。”祝云晟道。
“哈?”祝云来可不信,张嘴就要学杜寻那磕磕巴巴的样子,何青圆这下赶得及了,道:“别这样,眼下已经是你妹夫了,别人说嘴也就罢了,咱们自己不好笑他。”
祝云来见她一本正经,就道:“行啦,不笑他。”
祝云晟瞧着他们夫妻二人的来往,愣了一下神才道:“他只是太紧张了,细细听,其实诗对得还不错,而且他也有官身,是在屯田司负责丈量记录的,无需他做什么辩才。”
送亲酒已经摆上了,祝云词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就跟在祝云来、祝云晟边上了,时不时从他们中间挤出个脑袋来,好奇地听着两位兄长说事情。
而祝云旗等他们都落座了才敢坐下来,也不敢掺和进去,愣愣坐在一旁,憋了半天才端起酒盏想要敬哥哥们。
偏这时候祝云来往后一倒身子,冲何青圆眨眨眼。
何青圆哭笑不得,抬下巴示意他去看祝云棋。
祝云来这才转脸,拿着酒碗利利索索同祝云旗碰了一下。
可怜祝云旗原本半盏酒,一下被祝云来泼出来的酒水装满了,一抬眼,祝云来已经仰脖喝完了,祝云晟也张袖正喝,他只好咽了口唾沫,硬着头皮把这一盏酒也喝尽了。
何青圆走去后边女眷那桌落座,见东边席面上,林谨然和何风盈都已经落座了,她们怕给何青圆添麻烦,没来送嫁,径直来吃送亲酒了。
“你今日忙坏了吧,又要理事又要陪客,到现在才算见到你了。”林谨然道。
“秦妈妈和冯妈妈得力,忙是忙了一些,能应付得开。”何青圆说着看向何风盈,道:“姐姐可是天热胃口淡了,怎么瞧着清减了些。”
何风盈近来婚事议得不顺,方才又瞥见祝云晟了,心头憋闷很不舒服,附和了几句,提不起劲儿来说话,又听何青圆说起冯妈妈,想到她原是自己手下干将,更是嗟叹。
“那姐姐尝尝这个水晶脍,素馅来的,滋味爽口。”何青圆哪知道她心中那样多的事,略站了站,往施氏那桌上去。
董氏也那桌上,原本瞧着气色还好,只是施氏对何青圆明褒暗贬,又被人旁敲侧击问起何风盈的婚事,很是郁闷。
何青圆在她身边坐了,拉了拉手,就听施氏笑道:“刚才同亲家母夸你呢,说你将妹妹们的事情办得很好。”
“母亲早些时候就准备齐全了的,我接过手也只是看着那些人去做,当个传信的监工罢了。”
何青圆不接施氏给的夸奖,自然也顺势撇清了施氏方才在桌上那些暗戳戳的贬损。
董氏见她心有提防,在施氏手底下百般警惕,不知这过得是什么日子,心疼得很,才吃了几口就说要更衣,与何青圆到僻静厢房里说话了。
“晨昏定省,她也讲究,我都是同妹妹们一道去的,不过夫君时常懒觉,睡觉时又警醒,我起身时他易醒,时常跟着一起去给她请安,常常是请过安就回了,夫君不笑时模样怪冷厉的,她约莫也不想见我们,从不叫我去她院里吃喝用膳的。倒是几个妹妹常有被她使唤的,十妹和十二娘是最多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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