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急迫起来,语气也变得飞快:“陛下不可!杀人绝非寻常事!每一条人命都有其应有的价值,一旦放纵自己,就会在长年累月中渐渐模糊掉生命的重量,摄政王便是如此。”
沈钧:“陛下,身为帝王,您要走的必定是一条由鲜血铺就的荆棘之路。但微臣恳求您,即便有朝一日真的到了非杀不可的境地,也请您不要千万亲自动手,如若实在不可避免,也请陛下在动手时,不要忘记对方的脸。”
记住被杀者的脸,记住他的样子,记得是为何杀他。
不管是因为憎恶也好,无奈也罢。
或许会因为那些记忆而痛苦,午夜梦回深陷惧怕。
但只有这样才不会在一次次举刀中迷失。
不会将人命看轻如同可随意宰杀玩乐的牛羊。
陆槿梨杀过很多人,除了最初那些,其实大多她都记不得模样了。
她知道沈钧是对的,因为杀人于她而言早已如吃饭喝水般简单,再也难以在心底掀起波澜。
她不知道如今再去记忆人脸还有什么作用,但沈钧毕竟愿意为她跨过自己的心理障碍,既然他说了——
陆槿梨垂眸:“好吧,朕答应你。”
沈钧这才缓下一口气。
精神松懈下来的同时,指尖一些轻微的触感就变得分外明显。
等等,好像有哪里不对?
陆槿梨敏锐的察觉到对方的手掌僵硬了下来。
沈钧不敢看此时女帝的神情,只能低着头尝试往外抽手。
陆槿梨坏心眼的一直等到他小心翼翼将最后一根手指从自己手中移开时,猛然发力,一把阻碍住对方想要溜走的动作,而后顺着五指的缝隙将手指严丝合缝的插入。
牢牢握住,十指紧扣。
“!”
沈钧睫毛一颤。
沈钧挣扎了一下,没敢用太大力,故而没能挣开:“陛下,这于礼不合。”
陆槿梨笑吟吟的:“有何不合?我不是沈大人的未婚妻吗?”
沈钧无奈:“陛下,那是权宜之计。”
陆槿梨不听:“可我现在就是你的未婚妻,旁人都看着呢,若是不亲密一些,怎么能够迷惑摄政王?”
沈钧左右看了眼封闭的马车内部:“……这里除了我们之外,哪儿还有人?”
陆槿梨作思考状:“要不我给你讲个鬼故事,这样等会儿你就会觉得这车里哪哪都有人了。”
沈钧:“……”
能以一己之力,在朝堂上舌战群儒而不落下风的青年,面对明显耍无赖的女帝也是哑口无言。
憋了半天,把耳朵憋红了,也只憋出一句:“陛下,臣是您的先生。”
“我知道。”陆槿梨往他的方向坐近了一点,轻声道,“若不是先生,我也不要。”
至于先生,是指职位,还是专指沈钧。
这就只有陆槿梨自己才知道了。
反正沈钧……沈钧已经放弃了思考。
他抿着唇别过头看向窗外,看样子是打定主意不肯再开口。
于是陆槿梨低头去看他的手。
手背上的口脂梨花还没被擦掉,只是时间过去许久,已有些掉色,陆槿梨用手指蹭了蹭那朵花的边沿,胖乎乎的花瓣就少了一片。
她还想继续擦的时候,一旁突然伸来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止住她的动作。
陆槿梨抬头,眼神中透露出疑惑。
沈钧却没说话。
因为他其实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想的。
刚才一瞬间完全是下意识的行为,几乎没有经过思考。
元启以孝治国,先生于弟子,便相当于半个父亲。师徒结合,有悖人伦。
沈钧并不在乎自己的名声,可陆槿梨终究是女子,又是受万民注视的帝王,一举一动皆会引来无数争论,更遑论是如此婚姻大事。
她早晚会翱翔于九天。
他愿做一缕清风,助她登顶九天,而非折她羽翼的凡人。
可是。
明明是这样想的,明明是这样告诫自己的,为何却非要留下这样一个小小印记?
沈钧的右手不自觉的握成拳头,指甲深深刺入肉里,仿佛在以此痛楚告诫自己绝不该生出的那颗私心。
然而,他料到一切,却从未料准过陆槿梨的所为。
少女眨眨眼,纤长睫毛敛住的眸底极快的掠过一抹狡黠:“怎么了先生,是不想我擦掉这朵梨花吗?”梨花二字重音。
沈钧仿若未觉,平静正色道:“还未回宫,接下来的路程也未必都是一帆风顺,这印记或许还有用得上的时候,陛下不如等晚些再擦。”
“好,既然先生开口了,那我怎么会不听。只是这梨花少了一瓣,实在有些丑。”
陆槿梨看着青年勉力才能维持平静面孔的模样,忽得歪头笑了笑,低头在对方手背落下一个吻。
于是浅红的唇印,完美的补上了被抹掉的那朵花瓣的缺口。
“嗯,这样就完美了。”
这个吻轻如羽毛,却在沈钧心底好似掀起一场骇浪惊涛,将他努力平静下来的心湖再次搅得乱七八糟。
以至于接下来的一路他都恍恍惚惚,直到陆槿梨回宫许久,坐在桌案前的人才慢慢醒过神来。
杜晃一直在沈钧旁边守着,见他终于恢复了平常的神态,才上前轻声道:“大人,可要去休息了?”
沈钧点了点头,一面褪下外衣,一面往床边走,隐隐约约总觉得自己似乎忘了什么,直到熄灯盖好被子,沈钧突然猛得坐直身体。
还未离去的杜晃顿时一惊:“大人,怎么了?”
女帝的自称!
沈钧恍然:“她是在转移我的注意力!”
**
第二日休沐,又隔一日,沈钧没来上朝。
陆槿梨私下让暗卫去查,才知道沈钧因为费万仇的事被陆泽迁罚了三道鞭刑。
武将全力施展的三道鞭刑怎是文人能轻易承受的,即便沈钧体质再好,也终究是文人。
虽说早知如此,但没看到沈钧来上朝,她终究是有些不放心。
正拿不准主意要不要偷溜出去时,9577恰到好处的送来了助力。
【宿主宿主!攻略对象目前正在养伤中,之前雪地里的冻伤还没大好,再加上摄政王的三道鞭刑,直接让他卧床不起,此时的攻略对象正是最需要送温暖的时候。】
【宿主,你快上啊!】
第32章 哭包疯批女帝×温润文臣(七)
“大人, 喝药了。”
“嗯,先放一边吧。”满室药香的屋内,一人俯趴在锦被中, 他的面色苍白, 带着憔悴病容,轻咳两声, 却没有松开手中的信纸。
杜晃有些心疼:“大人,这些事您等会儿再处理吧, 您的身体要紧,还是先喝药。”
沈钧摇了摇头, 眼底的青黑十分明显:“不行, 陛下的毒,还有上次未婚妻的事,这些都刻不容缓, 现在还不是我休息的时候。”
杜晃大急:“可是大夫说了, 你这身子若再不仔细养着, 往后可是会留下病根的!”
眼见侍从这般模样,沈钧无奈, 只好搁下信息, 让杜晃把药碗拿来,又吩咐他:“你去找暗七给女帝递个信, 就传我已抓到摄政王身边一人,问她想要如何审讯。”
是要秘密交给刑部审讯,还是由沈钧亲自动手。
交给刑部或许有泄密的风险,但沈钧于审讯一事毕竟不是专业, 交由他来可能会拖慢进度。
到底如何做,还是得由女帝来裁夺。
杜晃警惕道:“大人, 您可要喝药啊,别等属下走了,您就不喝了。”
沈钧扶额:“知道了。你快去做事吧。”
说是知道,但杜晃走后,沈钧还是没忍住拿起那张看到一半的信纸,另一只手则捧着药碗,有一搭没一搭的喝。
陆槿梨进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一幕。
青年躺在榻上,身着白色里衣,锦被裹住大半个身体,露出最上方骨骼分明的肩胛曲线。
他没听到身边的动静,仍旧全神贯注于手中的事物上,手中握着的药碗里还余留了大半碗液体,却泛不起一丝热气。
又看了一会儿,沈钧才想起来要喝药,他放下信纸,在纸上做了几个批注,一边批注的同时,左手才慢吞吞的将药碗送了过来。
然而连递两次,都是递到一半沈钧又沉迷于处理事务,努力未半而中道崩殂。
待到第三次,陆槿梨终于看不下去,上前一步,握着他的左手,将碗沿精准无误的送到沈钧唇边。
“就你这样,明天能把这碗药喝完吗?”
沈钧闻声下意识抬头:“!”
沈钧:“陛下,您怎么来了?”他忙不迭将药一饮而尽,仿佛是怕被谁逮着批评似的。
大约是病中,沈钧的反应比平常慢很多,至少不像她想象的那般惊讶。
陆槿梨一边弯腰在床边坐下,一边摘下兜帽:“我听杜晃说你抓到了摄政王那边的人,所以立刻就来了。”
沈钧:“……”杜晃刚刚才出去,找理由也麻烦找个像样点的。
陆槿梨接收到沈钧无奈的表情,微微弯唇:“嗯,逗你的。其实是在宫里听到你的消息,实在放心不下,过来看看你。”
陆槿梨的视线扫过青年被锦被笼罩的背部,她知道那里应该有着三道血肉模糊的狰狞鞭痕。
她没有贸然伸手触碰,只是轻声问:“疼么?”
沈钧很想如其他臣子一般,在面对帝王的关心时做出不甚惶恐的表情,然而对上少女那双蕴藏着温柔关切的眼睛,酝酿半天,只是闷声道。
“不疼。”
陆槿梨:“你应该说疼的,先生。”
她伸手握住青年这两天瘦削了许多的肩膀,轻轻摩挲那里凸出的骨头。
“会哭的孩子才有糖吃。”
掌下的肌肉若有似无的轻颤了一下,沈钧别开脸,泼墨般的发丝随着他的动作滑落肩至肩下,遮住他有些狼狈的神情。
青年传来的声音依旧温和宁静:“真的不疼。陛下,别担心。”
“你在骗朕。”
“先生,这可是欺君之罪。”
女帝说着这样威胁的话,语气却是带着几分叹息的柔和。她起身将原本提在手中,进门时放在桌几上的一个精巧的食盒提过来。
打开食盒,里面摆着几只模样精致可爱的兔子糕点。
一股带着食物清甜的桂花香传来。
“欺君之罪,该怎么罚呢?罚的太重我也舍不得。干脆罚先生,把我带来的这些糕点,全部吃完,怎么样?”
沈钧侧头看她,有些茫然的眨了眨眼,刚想开口说话,就被塞了一块软糯香甜的桂花糕。
陆槿梨:“这是宫里用秋季剩下的最后一批桂花做的,我不清楚你的口味,着人去问,他们都道你平素喜食清淡。故而我让御膳房将这糕点做的淡了些,不那么甜,你尝尝看喜欢吗?”
沈钧缓慢的嚼了嚼。
陆槿梨理解的不甜,大抵和旁人是有些差别的,被食盒保存完好的糕点还带着温热,混着馥郁的甜味在舌尖滚过一圈,将唇齿间残留的苦涩药味尽数覆去,只余留下甜。
沈钧幼年时父母于一场灾祸中双亡,于是不满十二岁的少年被迫撑起这个家,为了继续读书科举以及将幼弟抚养成人,他什么样的活计都做过。
冬日里用一双冻疮的手洗衣服,到了晚上手肿得几乎握不起笔。家里买不起煤油灯,只能借着月光站在寒风肆虐的门口小声朗诵。
他的身子在那时留下过许多毛病,直到后来有个云游的神医路过,颇为喜欢沈钧的幼弟,见兄弟二人都是一副体弱之相,离开时赠予他们兄弟俩一副药方。
沈钧面不改色的喝了大半年那等苦药,身子才渐渐养回来。
所以无论是苦,还是疼,他都是经受过的,并没有对方想的那般脆弱。
沈钧这样想着,不知不觉吃完一块桂花糕,于是陆槿梨又补上一块。
陆槿梨觉得他这样垂着眼睑,小口小口吃东西的样子好乖,嚼食物时腮帮子微微鼓起,看起来像一只等待投喂的仓鼠。
还是只不会开口说想要,只会用眼睛巴巴的望着人的笨蛋仓鼠。
喂到第三块时,陆槿梨的指腹沾染了许多细细的糕点粉末,那浅浅的小颗粒粘在葱白指尖上显得尤为碍眼。
沈钧也不知是怎么想的,或许是病得有些糊涂,他鬼使神差的,在陆槿梨抽手前,下意识的伸出舌头舔了舔。
陆槿梨和沈钧同时一怔。
面前青年的睫毛因为羞耻颤抖个不停,白净的面色仿佛一瞬被掐出红晕,那粉色从耳尖一路蔓延,连裸露在外的那截脖颈都红了个透彻,像一株含苞待放的桃花。
陆槿梨盯着指尖那抹晶莹,完全没有放过他的打算,反而把手往前递了递,一挑眉:“喏,先生。这可是你做的,你得负责舔干净。”
沈钧差点被自己呛到。
他很想转过身假装这一切没有发生,又希望杜晃能在这时候突然进来拯救他,但可惜,上天并没有听到他的祈祷。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女帝依旧笑吟吟的看着他。
他艰难的启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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