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倒是她怕自己的莽撞又惹他不高兴,连忙先道歉,然后才追问下棋的事,“再来一局行不行,刚刚那局我说话算数,但是能不能再跟我玩几局?”
“行啊。”他看起来脾气好极了,在屏幕上点了清空棋局,这次直接道:“你先吧。”
她也不客气了,并且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专注下棋,像竖起尾巴的猫,一脸的专注,如临大敌,每一个棋子都思考得格外谨慎。
相比起她的紧绷,沈既白松散很多,仍是那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当她谨慎再谨慎地落下后,他连思考几秒钟都没有就随后落子,闲散得像在陪小朋友玩,打发时间。
接连输了几局,她愁眉苦脸,“不应该啊,我师父说过学会这几招我能打败99.9%的同龄人。”
沈既白无声地笑,垂眸看着她,“你这个师父,很厉害吗?”
他的声音放慢,但她此时注意力全在棋局上,没有仔细的听他语气里的轻。
“那当然了,当时我们全班的人都赢不了他,老师也赢不过他,我跟他死缠烂打了很久他才教我的。”她低头盯着棋盘,还在苦思冥想怎么下,带着点困惑说道:“不过那是小学的时候了,是不是过去太久了,招数过时了啊。”
“你刚刚不是赢了很多吗。”
“也是,那应该是没过时,让我想想他怎么教我的。你等我想想,你别催我。”她紧紧盯着手机屏幕上的棋盘,急起来说的话也跟刚刚那群想赢她的同学一样。
“嗯,我不催你。”
刚刚那群想赢她的同学可不是这个待遇,越急越被催,越催越着急,一个人起哄,旁边的人都起哄,而沈既白真的慢慢在等。
他保持着俯身跟她下棋的动作,垂眸看着她冥思苦想。
她想多久,他就等多久。
等到头顶的树桠间起了风,细细碎碎的光线落下来像风铃,吹动光阴的间奏曲。
等到她从五岁的样子到十五岁,慢慢成熟,仍然天真。
她低着头冥思苦想,双手撑着脸,从他的角度看下去,她脸颊旁软软的肉像小猫的脸,只想把所有甜味的糖果都捧到她面前,你要开心,别皱眉。
但她梳着的马尾辫从脖子垂到前面,露出后颈细细的脖子,领口是他的衬衣,深沉的黑色将她的皮肤衬得更是雪白稚嫩,那分明已经不是很多年前一张嘴就缺颗牙的小孩,那是少女的白,会燃烧起融化雪的烈焰,一不小心,就是整个冬天。
好久后,她垮着脸放弃,“我想不出来,我认输吧,不下了,等我回去找找我师父跟我下棋的本子,我复习一下再找你下。”
他好脾气地笑着问:“那要什么时候?”
“明天,我今晚放学回家就找找那个本子,希望没有被我妈打扫房间的时候丢出去。”
“丢出去了怎么办?”
“你能不能想我点好,你就不能祈祷它还在吗?”她的脸垮得更厉害了。
本来小时候就争强好胜又急躁,现在又刚经历了连胜后连败的大起大落,这个认输认得她格外不开心,她的脸皱得都要皱成包子了,本性尽显。
沈既白无声失笑,他伸手把她手里的手机转过来一些,“我教你啊。”
他选用了她的白子,在下一步落下棋子。
“这样,我的两条路都被你堵死了,你再下一步只需要在这里再下一颗,赢我只是两三步的事。”
她扭着脖子看过来,瞪大眼睛看得很仔细,“哪里有两条路,我只看到了一条啊。”
“这里,还有这里。”他手指划着给她看。
“噢噢噢噢噢——”她恍然大悟,“怪不得我总是赢不了,你布置得好隐蔽,第二条我都没看出来。”
她转头看他的眼神变为崇拜,“你好厉害,你要是跟我师父比,说不定你更厉害。”
他低声笑了一下,而后再次看向她。
“江弥。”
“啊?”
“你师父在你眼里这么厉害,”风吹过领口,透进胸腔的凉,“你怎么不记得他了。”
第23章
——怎么不记得他了。
沈既白这个话问得她突然良心痛了起来, 都没多想他怎么知道自己不记得了。
她陷入了长达一秒的沉思。
在这一秒的良心谴责后,痛心疾首地搓了搓手,说得非常不好意思, “好像……是有点不太厚道,但是那个, 但我确实是不记得了。”
沈既白仍是刚才教她下棋的姿势,低垂的眼睫在近距离看过去又密又长,无法从他的眼底分辨出他此时的情绪。
风没有停,带着入秋的凉, 在他们之间贯穿而过。
只是这一秒的静,他没有开口, 让她莫名更不安起来, 良心谴责愈发的强烈。
她试图给他一个让他满意的答案,“那都太久了……小学一年级?二年级?我都不记得具体是什么时候了,我从小到大认识的人很多, 一个小学的人几乎都认识我,玩儿得好的人也很多,我怎么可能每个人都记得清清楚楚。除了现在还一块儿玩的发小和——”
她顿了顿, 想到她还在单方面跟林嘉远怄气,语气都带上几分重音,“和那个还行的人。”
“其他人我都没有什么具体的印象了, 就算指着毕业照挨个跟我念名字我都不一定想得起来。”
沈既白没说话,只嗯了一声。
头顶的树荫沙沙作响,填补了他们之间的沉默。
她有些摸不着头脑,但这会儿不觉得他脾气大难伺候, 反倒觉得自己是不是说错了什么,不然为什么心脏会随着他的沉默拉长而一直揪紧着。
“那个——你的手机上怎么会有下五子棋的软件啊, 你平时经常玩这个吗?”她试图转移话题。
“它本来是下围棋的。”
对于她转移话题的行为,他倒也配合地回应了。
“哦哦哦……棋盘都一样嘛,不好意思啊。”
“没关系。”
而后,又安静了下去。
他的好脾气和耐心也让她格外不适应,也许这也是她不安的原因吧,他平时明明说句话能气死人,所以之前总觉得他难伺候。
她老老实实地回到刚刚的话题,继续跟他说下去,“这应该是很好理解吧,本来年纪越小的事就越容易忘,我妈说我爸小时候拿棍子打过我我都没有一点印象,很多玩得好的小姐妹过了好几年我也都认不出来了,小时候经常玩的玩具从箱底找出来我都不知道那是我的,还是我妈认出来告诉我的,如果不是刻意去记住的话,基本上都会忘记,这是人之常情嘛。”
“嗯。”
他的反应还是过于平静。
她挠挠脸,“而且我跟他关系又算不上好,所以当然不会刻意去记住他,他经常欺负我,总惹我生气,还惹我哭,我有时候挺讨厌他的,当然不会多么把他放在心上,几年一过自然就忘了这号人了。”
很久后,她再次听到头顶的树荫沙沙作响,才听到他的声音,“原来让你那么讨厌啊。”
他的声音太轻了,轻到让人心颤。
漂浮在他们之间的空气却仿佛随着这一下的心颤而凝固了,他所在的地方,无论是风还是阳光,都不会再跳动。
摇曳的树影也如静止了一般,成为了干涸褪烂的颜料,时间也因此凝固了。
她不明白他的静,但也觉得不安,那种心揪的感觉更深刻了。
她轻声问道:“你……怎么了啊?你看起来很在意这个,我上午惹你生气,好像也是说起这个?我是不是说了什么让你不高兴的话,你能不能告诉我,我以后不说了。”
她探头小心翼翼看着他,澄澈透明的瞳孔却映着天空的颜色。
远处的运动场上正在热火朝天,快要到达赛点的加油声撕心裂肺到能把耳膜冲碎,随着胜负结果见分晓,那阵欢呼声更是达到顶峰,整个运动场上都是热浪般高涨的声音。
可是此时的树荫凝固下,沈既白就这么静静看着她,从她茫然的眼瞳里看向从前。
眼前闪烁而过的片刻画面,是她从办公室出来追他,一个跟斗绊倒在了女孩子们玩的跳皮筋里,结结实实的倒地,轰然的声音把在场的小朋友都吓坏了,而她死倔着脸一声不吭,也不掉一次眼泪。他折返回去,但有人已经先一步蹲下去扶着她起来,她的身影留给他的最后一个画面是膝盖上的伤口,和闷着头没看他一眼的侧脸。
在他寂静的这几秒里,她仍然探着头在小心翼翼看着他,茫然地等他回答,小心地怕他又不高兴。
片刻后,他很轻地笑了一声,“没什么,只是突然明白了一些事。”
“什么啊?”她眨了眨眼望着他。
这一次,沈既白缓缓开口,居然真的回答了她,“以前,我也有一个朋友,她很冒失,很贪玩,喜欢说话,一分钟都静不下来,但是我讨厌吵闹,所以总想让她安静,因为这个,我和她每天都会吵架。她很倔,不喜欢认输,每次都卯足了劲儿要跟我一较高下,让对方低头,我几乎一整天说的话都用在和她吵架上,回家之后即使安静下来,脑子里都是她在我旁边又吵又闹的样子。”
“她很莽撞,又幼稚又没分寸,但我不喜欢别人跟我太接近,也不喜欢被人靠近的感觉,所以总觉得她的活泼和无赖很冒犯,想看她吃瘪,想看她生气又没办法。有时候又会为了看到她眼睛里的那点崇拜,做出一些我不屑在同龄人面前展示的事,教她的东西也好,给她看的魔术也好,带给她的零食也好,送给她的礼物也好,那时候我并不觉得她特别,却很喜欢这样做,而且越做越多,书包里的零食全是带给她的。”
“可是后来。”
他垂眸看着她安静在听的眼睛,任由风带着凉意吹过他的领口。因为她坐在他的身边,在风里面,他说的话她全都能够听见。
“后来我离开了那里,回想起那短短的几年,那竟然是我为数不多感觉到时间在流动的几年,我一潭死水的人生,只在那几年里很鲜活。”
“她喜欢热闹,所以见不得别人无聊,我在她的旁边,被她拉着参加了很多不喜欢的小组活动、集体游戏,被迫融入同龄人,我以为我会很讨厌,但是被她推到领奖台上跟大家一起合照,还被她拽着胳膊强行比剪刀手的时候,有一种其实我也可以像其他同龄小孩一样快乐的感觉。”
放在她手上的手机屏幕因为太久没有操作,已经自动熄屏了,可是耳机连接着在他们之间,播放列表里还在唱着她最喜欢的周杰伦。
她第一次听他说这么多话,整个人已经傻掉,风吹动她的眼睫毛,细微颤动,但她的意识还沉浸在他的话里没有回神。
他们少有这样平静说很多话的时候,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
她没仔细听耳机里她喜欢的周杰伦在唱什么,歌词却一字不差在他耳中——犹记得那年我们都还很年幼,花开就一次成熟,我却错过。
他终于别开了视线,不再看她,自嘲般地轻笑了一下,“我在离开后才意识到她对我来说很特别,但也在刚刚才明白,原来在她热热闹闹的世界里并不缺我一个,她只是生来就活泼,并不是单独喜欢对我笑。甚至,我这样的人,其实很讨厌。”
“我总是惹她生气,哪怕每次儿童节都借着节日装满一整盒她最喜欢的糖给她,做很多她感兴趣的事让她开心,也改变不了她会讨厌我。她自始至终都想见的那个人,很温柔。”
他说完就摘掉了耳机站起来,头顶静止的树叶又沙沙作响,仿佛他们之间凝固的时间也恢复了正常的流动,回到了十五岁的运动场旁,深秋已浓。
随着他站起身,那股离他很近时才能闻到的香也从鼻息间消失了。
她还在头一次听他说这么多话的傻眼里,慢半拍地抬起头问他,“你干嘛?”
他高高站在她面前,低眼看着她,下巴向主席台的方向抬了抬,“没听到吗?林嘉远说——”
听到林嘉远这三个字,她果然瞬间从那股茫然的迟钝里抽离,注意力回到这里,略显紧绷地等着他下面说什么。
“短跑的比赛要开始了,各班参赛人员去主席台下集合。”他平静无波地说完。
只是比赛的播报,她刚刚悬起来的一点心情顿时落回去,连忙也跟着摘下耳机还给他,“是不是你的比赛?”
她的反应丝毫不差地落进他的眼里,他只是平静接回了耳机扔回书包,手机还在她手上,他没接:“帮我拿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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