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还得等烧了会才会热,先把褥子这些铺起来吧,要多铺几层隔热,要不然你睡觉保管得被热醒。”
任老师说着,拿出了为她提前准备的褥子,秦音不好让她帮自己干活,主动接过来自己铺好。
这两年来,学校逐步被重视,她就顺势打了报告,希望能请一位美术老师来,一周教孩子们一次美术课。
报名的人不多,秦音顺利被选上。
火温在规整砌好的砖石上蔓延,又穿过一层层棉褥,温度渐渐热了起来。
外头的天已经黑了,明早要早起去学校,任老师交代了秦音一些事情,就回到自己房间的炕上备课去了。
任老师全名任夏,是教语文的,六年前她大学毕业,报了三支一扶计划,本来满两年就能转岗,但她舍不得孤单的小孩们,同事们陆续离开,她却一直留到了现在。
这天晚上,秦音睡在温暖的炕上,耳边是大风拂过的响,这里的夜晚是吵闹的,不像在玉庭府,那里只要关上了窗,就安静到听不见任何室外的声音。
她听着呜呜的风声响,纵使疲惫了一天也睡不着,眼是酸而胀的,整个人都提不起精神。
她想着,又是翻了个身,望向了缝隙堵着布料的窗户,窗户应当没怎么擦拭过,蒙了一层牢固的灰。
秦音闭上了眼,抱紧一些被子,在风声中入眠。
隔壁屋传来动静时,秦音就醒了。
除了陆观止出差的时候,她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试过自己睡了,加上有些认床,她昨晚很迟才睡下去,也睡得不好。
不知道陆观止看到她留下来的字条没有。
她走的时候,把纸转到了没写字的那面,然后才塞进了花束与包装纸之间。
如果不细看,可能只会觉得那是包装纸的点缀。
如果他没有看到的话……秦音睁开了眼,去看低矮的天花板。
如果他没有看到,等元旦假过了,她再亲口和他说吧。
可醒来时,她依旧是精神的。
穿上厚实的大衣,她下了依旧温暖的炕,烧水进行晨间洗漱,窗外的雪停了,天亮了一半。
她们踩在雪上,身后的雪拖延出了一道长长的脚印,太阳出来了,风刮过树上的细雪,滚入阳光的光束当中,是又下了场金色的雪。
对于秦音的到来,学校里的孩子们表现出了极大的热情,秦音还认识了其他几位在这边工作的老师,这天下来尤为充实,和过去划出来一条长长的分割线。
一直忙到了五点多回到住处,她才记起来,今天还没有看手机上的消息。
秦音不大敢看手机的消息。
这边的网络信号一般,有时只有一小格,加载需要等上挺长的一段时间。
她点开微信,在耐心等了一会后,终于刷出来陆观止发来的消息。
他说他今天要出差去国外,可能需要去三天。
戴好手套,再戴一顶帽子,秦音跟着任夏走在前往学校的路上。
“我们这儿还有教数学和英语的老师,小学的主科也就这三门,像是体育课这些我们就自己教。”
“只是我们几位老师里,就没有画画顺眼点的,那孩子们也有艺术需求啊,所以就只能看看有没有人愿意来教。”
秦音读着他的这条消息,心里有一种很难以言喻的感觉,最终只能给他回复一句好的,我知道了。
回完了其他人的消息,秦音将手机放到一旁,去看窗户外暗蒙蒙,原来已经彻底天黑了。
再是一天,她已经基本熟悉了学校里的每个孩子,他们上课时表现出来的性格各异,秦音将他们的名字记得很清楚。
她没有见过真正的天鹅,只在教材里的插画看到过,但也画得颇为意趣十足。
“这个是天鹅妈妈,这个是天鹅宝宝,它现在长得一般,但有一天会跟它妈妈一样漂亮的。”她这样说道。
秦音笑着摸摸她的头,说她画得很好看,小女孩开心地弯起了眼,来上学时被雪冻得通红的脸,也盖不住眼眸的黑亮。
这天上课前的课间时间,她走到了温暖的教室门口前,忽然定住了脚步。
班上有个一直都很文静的小姑娘,她正趴在宽大的窗檐上,手里拿着油画棒和薄薄的本子,很认真地画画。
秦音走到了她旁边,问她这是在画什么。
小姑娘说,她在画天鹅。
秦音怔住,看了许久。
这天晚上,她回到住处,在这一个多月来,第一次再有了要画画的强烈欲望。
她的心跳得很快,只觉得不可思议。
那些她这一个月多来苦苦找寻而不得的灵感,居然来得这样的轻易而迅速,堵塞的泉口猛然喷发,重新汇成汹涌河流。
只是来之前,她并没有带任何的油画工具,除了专门带给孩子们的油画棒,仅仅只是带了铅笔和素描本而已。
秦音拿出了本子,还有一套剩下的油画棒,窝在温暖的炕上,拿自己的大腿当支撑本子的画架,左手拿着一支黑色油画棒,抛却所有技法,只是极慢地,依照原始感觉地涂出了一双眼睛。
她似乎听到了一种声音。
一种打碎了过往自己的声音,很闷,也很轻。
她眼下已经泛起了湿润,内心却是平静得出奇。
就这样,她借着暗淡的灯泡光,画了将近半宿。
-
元旦到了。
知道小孩们一定很期待元旦,几位老师们早早就有准备了活动,组织着小孩们一起玩,还发了糖和小零食。
再过了一天,是秦音在山上待的最后一天了。
以后的每周,她都会按时来一次。
上完这周给小孩们的最后一节课,她就要回到京市去上学了。
等回去后,她打算重新画期末作业。
想到那间明亮宽敞,处处合她心意的画室,秦音就感觉到难过。
明天之后,那里也许不会再属于她的了,如果他同意了她的提议的话。
她和孩子们告别,走在回住处的路上。
她在想陆观止出差回到家了没有,等她见到了他,她要怎么开口。
秦音垂眸压下眼里酸涩,踩在绵软的雪上,厚重的外套覆上了一层薄薄的雪。
从今天早上开始,天空就又下起了雪,山上的雪似乎要比京市来得更清透一些。
苏市冬天气温会冷到零下,但是却很少下雪,一年能见着三次雪都算多了,而且都是薄薄的一层,地上几乎见不着积着的白。
还在苏市时,一见到窗外有雪,她就会不顾寒冷地兴奋跑出去,伸手去接白雪,再小一点的年纪,她还会很好奇地去尝雪的味道。
只是当时她很失望,小小的雪被舌尖的温度融化时的味道,只是像冰块一样,就是很淡的冰冷而已,根本不甜。
她不想这样,却不知道该怎么办,混乱思绪下能想到的也就只有分开而已。
也许分开后,他会遇见真正适合他的太太,而不是为了完成奶奶心愿而临时找来的她。
明明当初在民政局领证时,那个词她说得极为轻易,只是现在也才没有过去多久,就已经沉重到说不出来,即便只是和他提议而已。
她不适合当陆家的妻子,无法托举起这个身份该有的责任,也给不了他需要的事物,反倒成了在他身上攀援的凌霄花。
下雪天还在外面走的人很少,四周空寂,秦音鬼使神差地停了下来。
她摘下左手戴得厚实的手套,与凛冽的空气接触。
甚至抬起了头,密密匝匝的雪飘落,一粒雪花落入,在唇间漫开,和她记忆里的不一样,今天的雪花,是彻骨酸心的苦。
左手已经渐渐开始没有了知觉,她从衣袋里拿出那只手套,准备重新戴上,余光却见到茫茫白雪中多出了一抹熟悉的黑色影。
她的心忽地就跳了一下,很沉很重的一下,闷着的,似乎就连最原始的呼吸也要忘记。
她不敢抬起头,只假装在专心地戴着手套,可手不知怎地就僵了起来,完全不听使唤。
那道身影在她面前停了下来。
“秦音。”
男声沉冷,像这里的空气,吸进去,五脏肺腑都是冷的。
她顿住,正带着的手套没拿稳,掉了下去,砸起一捧雪,却是恍然未觉。
“你……”她声音很低,没有去看他,“怎么来了。”
他未曾回答,只是俯下身,用冰冷的手指捡起雪中的那只手套,套进了她已经被冻得发红的手。
左手再度被手套柔和的绒毛包裹,却并未带来温暖,仅仅只是隔了那层透骨的寒风。
秦音能感觉到,他正看着她。
她手指蜷缩起来,嘴唇张开了又合上,最终依旧低声地道:“你看到我写的了吗。”
她声音说得轻,雪风刮着,可他却听得清楚。
“秦音。”他又一次喊了她的名字,极轻地叹道,“我既与你结婚,就没想过要离。”
第45章
陆观止穿着单薄的大衣,肩上落着一层雪,就连头发也落着点点的白,往日的从容被雪盖得彻底,只剩下沉顿。
秦音从未见过他这般的模样。
她又低下了头,怕再看多一眼,眼又要酸了。
她就那样低着眸,没有应他说的那句话,反倒道:“其实你不用来的,我等一下就要回京市了。”
甩下一句离婚,现在却连看他一眼都不敢。
他心间压着闷,寒冷的指落到了她下巴。
两目对望,他的眼底很淡,说的话几乎是从唇间挤出来的,“你真这样想?”
“对不起。”她说。
秦音眼神里的难过犹如实质,她鼻尖发酸,自以为平静的情绪在此刻决堤。
她一直认为,那么多人提出离婚,是因为不爱了。
可到了今天,她才知道,原来并不是这样。
“我很努力地想当好你的妻子,可是我做不好,也做不到。我没办法成为八面玲珑的陆太太,没办法帮到你,我把一切都做得很糟糕,你却对我那么好,我经常觉得很亏欠。”
“可以。”他气笑了,“觉得亏欠我,所以要和我离婚。谁说我娶你是为了这些的?”
秦音怔怔地看他,“你和我结婚,不是因为想满足奶奶的心愿吗。”
“我娶你,是因为这是我的心愿,仅此而已。”
雪又刮起来了。
急匆匆飘下的雪占据视野,隔着细密的雪,他微低着头看她。
“对我来说,你比任何事情都重要,我希望你快乐,希望你自由生长,唯独不希望你为我成了自己不愿意的样子。”
她咬着下唇,却是泣不成声,许久后才闷声说了好。
他回抱她,轻轻地拍掉落在她帽子上的雪。
秦音晃过神来,看到他一双被雪冻得红的手,埋头牵着他去到不远处的住处,“这里太冷了,先进屋吧。”
他们走在大雪中,谁都没有说话,只有脚踩在雪地上,将雪压实的清脆声响。
屋里隔掉了风,要暖一些。
“我曾说过,你平安喜乐,便是我平安喜乐,那是我的真心话。”
秦音定定看他,他的眼里仿佛也落了雪,站在雪中时,几乎要与冰冷的雪相融。
她眼里的酸涩再也克制不住,埋进他被风雪染到冰冷的外套上,紧紧地抱住他。
“不放。”他说道,“我一放,你又要丢下我了。”
秦音再一次道歉,“对不起,我……”
“不要和我说对不起。”
“我们不离婚了,可以吗?”
任老师还在学校,要五点才结束工作,而秦音今天要离开,所以早早就回来收拾东西了。
她给他倒了杯热水,说道:“喝吧,暖一下。”
端着杯子喝水时,陆观止牵起了她的手,他的手已经渐渐回温了。
她的声音还带着鼻音,“你先放开我,我要去收拾行李。”
他将水杯放到桌上,被水温捂热了的手,贴上她还透着凉的脸颊,刚在外面站得有些久,她的脸被冻红了些。
“你没有错,我们都没有错。”
他没想责怪她,每个人都有陷入情绪黑洞而不理智的时候,他们的关系并没有走上死路,走上死路的是她的情绪。
这样一个吻,让她想到了雪落在舌尖时,应当是清甜的,蜜糖般的甜,又想到了他们夜里的拥抱,细声如雨,一切事物都在远去,只余下相近的心。
“我真的要去收拾行李了。”一吻结束,她低低地道。
画画是她坚持了十几年,还要继续一辈子的信念。
当她连一幅画都没办法画完时,得有多崩溃。
“不会了,我再也不会丢下你了。”
两人依偎在简陋而温暖小屋内,屋外是依旧簌簌的风雪,在风雪声中,在屋内炉上滚水声中,温柔地吻着彼此,唇是冰凉的,在爱意中缓慢升温。
他这样地理解而纵容她,秦音不知道要说什么,只能把手心贴上了他的手背,压下汹涌的情绪和泪意,只觉得自己先前行径太鲁莽,完全没有顾及他的想法。
他依旧没松手,就牵着她,帮忙收拾。
她也就在这住了四天不到,没什么东西,还有些要留着下次来继续用,要收的很少。
拉上行李箱拉链,再去看窗外,雪霁初晴,开了门,柔和的阳光铺在厚重的白上,空气格外清冽,是冬日的味道。
他来时的车就在几百米开外停着,秦音跟着他离开了这里。
车身之外,是渐渐远去的大山,在几番转弯后,只剩下渺小的几点青白。
-
车子驶进京市后,往玉庭府开去。
时隔几日再踏入熟悉的家里,秦音被暖气烘着,热到得去脱掉身上厚实的衣服,换了件单衣。
她想到了那个要烧火的炕,想到那虽然加了取暖设施,但也没有多暖的教室,她找到了一张银行卡,里面是她靠画画赚的钱。
她家的条件,是在秦音认识魏如老师的那一年突然变好的。
那时她正在读初二的下学期,她爱画画,已经在画画班里学了有好几年了,报班的钱都是爸妈从口袋里给她挤出来的。
陈兰英虽然对艺术不感冒,但她很支持秦音发展这些个人爱好,秦鸿鹄则不一样,他很爱国画,自然非常支持秦音学习。
她还没来得及难受,她爸忽地就冲她一笑,神秘兮兮地让她猜发生了件什么大好事。
秦音各种猜,就是猜不着。
“你妈昨天不是闲着没事干,买了张彩票吗。”
“诶嘿,中了!”
那段时间,他们虽然幸福,但日子也过得困顿,学画画一点都不便宜,更何况还要买颜料纸张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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