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乔会轻功,走路亦是无声,在极静谧里,她听见了从殿里传来压抑的咳嗽声。
一声连着一声,好不密集。
牧乔走到宫殿门口,推开门。
刚才还极为剧烈的咳嗽声在瞬间停了。
陆酩抬起眼,和她的目光撞上。
时隔一个月,牧乔没有见到陆酩,在此时,她的情绪在一瞬间爆发了。
牧乔抽出腰间的匕首,朝陆酩用力地甩了过去。
陆酩的眸色微动,却不躲不闪,依然端坐在御椅上。
匕首擦过他的侧脸,割断了他的碎发,直直地扎进了身后的木屏风上。
牧乔已然到了御案前,单手撑在案上,另一只手拽住陆酩冕服的衣领,咬牙质问道:“裴辞人在哪里?!”
陆酩望着她,他没料到牧乔竟然这个时候发现了裴辞的事情,但已经晚了,他想做的事情都做完了,知道与否,都没有意义。
陆酩轻启唇,吐出两字:“死了。”
牧乔的眼睛红得想杀人:“你还想骗我!”
陆酩平静地说:“之前是骗你,现在是真死了。”
牧乔攥着他的衣领更紧了,似乎恨不得将他掐死。
陆酩语气依然平淡,平淡到近乎残忍。
“你要看他的尸体吗?”
牧乔的手背青筋暴起。
……
第112章
陆酩和牧乔走出太极殿时, 牧乔指了指被侍卫压着,跪在地上的阿缇。
“我要她。”
陆酩瞥了阿缇一眼,就收回目光, 转而看向牧乔。
他沉默不语,没有同意, 也没有反对。
阿缇看见陆酩, 挣扎得更厉害了,也不知她从哪里来的一股向上的力气,像是野草能够破开瓦砾, 她挣开压住她的侍卫, 攀爬起来,摔倒在陆酩的脚边,抓住他的御靴。
阿缇的嗓子哑了,只能发出凄厉的哀鸣。
陆酩依然没有去看阿缇, 只是眉心微微蹙起。
在他的眉心蹙得更深之前, 祁茫的反应过来, 一脚踩在阿缇的手背上,让她松开了手。
阿缇头上的珠花散了, 浑身冷汗直流, 碎发贴在侧脸, 狼狈不堪却丝毫没有让她的美貌清减一分, 反而因激动而涨红的脸上多了一抹艳色。
就连立在两旁的侍卫都动容了, 忘了应该上前拉开她。
阿缇不断发出的声音像杜鹃啼血, 多么引人生怜。
终于, 陆酩缓缓低下头, 漫不经心地问:“谁把她弄哑了?”
祁茫垂首退到一边,并不回话。
陆酩见他这般反应, 看向牧乔。
牧乔仰起脸,和他对视,眼底并无惧色,好像无所谓一般。
陆酩抬起手挥了挥。
祁茫了然,让宫人与侍卫皆退到远处。
殿前只剩下牧乔和他,还有趴在地上的阿缇。
陆酩问:“你不想让她说什么?”
牧乔现在不想跟他就阿缇的事情争论,她阴沉着一张脸,握紧拳,一字一顿问:“裴辞在哪?”
陆酩凝着她,眸色暗沉,语气却是不咸不淡道:“急什么,不是正要带你去见。”
牧乔越是这样急切,他越是想要钝刀子磨她。
陆酩取出随身带的御帕,弯下腰,隔着明黄的御帕,掐着阿缇的脸抬起,手掌沿着她雪白的脖颈往下。
即使隔着锦帕,阿缇依然能感受到陆酩的手指冰凉,他的阴影将她整个笼罩住,让她浑身最后一丝热度都消失殆尽。
阿缇对上陆酩的眼睛,漆黑一团,平静幽深,却比所有人带给她的恐惧还要让她胆寒。
她张着嘴,连最后喑哑的嘶鸣也发不出来了。
忽然,阿缇感觉到她的脖颈外侧一阵剧痛,她的声音重新回来了。
阿缇在瞬间看向牧乔,双手朝她伸去,手指一节一节扭曲。
她哭喊道:“嫂嫂,你怎么不管我,兄长不在了,阿缇就只剩下你一个亲人了。”
牧乔:“……”
陆酩手掌掐住阿缇的脸,力道极重,将她的脸摁得凹陷变形。
“你喊她什么?”
阿缇疼得流出一滴泪来。
晶莹的泪从她的眼角滑落,沾湿了御帕,一双湛蓝的眸子,好像无瑕的水晶,当真是我见犹怜。
没有人不会为她的泪动容,阿缇练习过无数次。
她怯怯地开口:“嫂、嫂。”
阿缇看着牧乔,吐字清晰:“她是阿托勒的可敦,我兄长的发妻。”
陆酩觉得阿缇说的每一个字,都让他极为烦躁,今日杀了裴辞的好心情,已经荡然无存了。
关于牧乔在阿拓勒的一切,陆酩不愿去想,但却总有人不识趣,要来提醒他。
陆酩重新点上了阿缇的哑穴,站起身,回望牧乔。
“你还想留她?”
牧乔不知阿缇是什么时候发现她的身份的,在殷奴的时候,她明明已经足够小心了。
但既然阿缇知道了,对牧乔来说,最有利的选择,就是让阿缇永远不能再开口。
牧乔:“嗯。”
牧乔想起第一次初见阿缇时,那个张扬肆意,眼里没有一丝恐惧,无知无畏的殷奴公主,那么鲜丽,那么高傲。
如今像是一块破布一般,烂了地上。
牧乔忽然想起了阿音。
她的阿音。
世间没有永远坚无不摧的城池,没有永远屹立不倒的王朝。
若是有一天,她不在了,护不住阿音了,阿音会不会也像这般,飘摇无依,任人践踏。
陆酩眯了眯眸子,眸光里透着戾气,他逼近牧乔,手摸到她的大腿外侧,贴着她的骨器。
“莫日极这样对你,你对他还有愧?还要替他照顾他的妹妹?”
阿缇不过是今日的一个插曲,牧乔根本就不太关心,救她和不救她,全凭此时的心情。
不过是她想替阿音积德,于是阿缇命大,活了下来罢了,和莫日极没有一点关系。
如果给她机会,她更想要亲手了解莫日极。
但牧乔不想和陆酩解释,她只重复问道:“裴辞在哪里?”
陆酩按住她腿的手收紧,带着一股怨恨。
他扯起唇角,讥讽道:“你牵挂的人倒是多。”
莫日极也好,裴辞也好。
只是牧乔从来不曾牵挂过他。
-
裴辞的尸体停放在了皇宫午门旁的一处小房里,等第二日天亮就会被带出宫去,埋进燕都郊外的乱葬岗。
陆酩可没打算好好安葬裴辞,没有将他五马分尸,已经是他的仁慈。
昏暗的房间内,散发出一股尸体才有的味道,牧乔却恍然未闻,她缓缓走进房内,动作很轻,好像怕打搅了房里的人清净。
裴辞一向是喜清净的。
月光透过窗户,好像粼粼的波光,洒在裴辞的脸上。
时间在这一瞬似乎停了。
裴辞安静地躺着,躺在一张简陋的草席上,穿着一袭青色长袍,长袍已经很显旧了。
长袍没有遮住的地方,他的手腕和手臂露出错综的鞭伤。
裴辞闭着双目,唇色青紫,应该是被毒死的。
可牧乔竟然觉得在他的脸上,看见了一丝笑意。
裴辞的面容清隽,一如她记忆里的模样。
牧乔好像有许久没有见过他的样子了。
那个只有牧野记忆的她,并不全是她,没有她对裴辞的复杂感情。
牧乔缓缓在裴辞身旁坐下,离他更近,将他的脸看得更清楚。
牧乔忽然发现,裴辞的眼尾有皱纹了。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是她入宫的那三年生出的,还是他被陆酩囚禁折磨的这三年生出的。
牧乔缓缓抬起手,她的指尖止不住地颤抖,指腹极为轻柔地拂过裴辞的眼尾。
她知道死人的身体有多脆弱,一碰,皮肉就要烂了。
裴辞的左眼闭着,凹陷得比右眼要深,极不对称。
那是因为里面没有瞳仁做支撑。
牧乔将裴辞的袖摆挽起,每一处鞭伤她都记下了。
她握住裴辞的手腕,将他的手翻过来。
裴辞的掌心亦是一片惨白,连掌纹也看不清了,好像被抹去了一般,就像他的生命,戛然而止。
牧乔找不到他掌心里的那一枚红痣了。
以前她小时候总爱拉着他的手,掐他的那一枚小痣。
现在就算她掐他的掌心,裴辞也不会给她任何回应了。
牧乔恨极了她自己。
她本可以早点发现的,若是她早些发现,就能将先生救出来,而不是让陆酩再杀死他一次。
这一切都是因为她太弱小了。
牧野以为权势不重要,只想在燕北安然度日。
但她错了。
先生争是对的。
他争的是他应该得的。
牧野什么也不知道,只有愚蠢的忠诚。
陆酩站在门边,就那么看着,看她紧握着裴辞的手,指腹在他的掌心里细细的摩挲。
那是她从来没有这般对过他的亲呢动作。
陆酩没有打扰。
他很想知道,若是有一日牧乔知道他死了,会是如何反应,又会是什么样的神情,像现在这样悲伤吗。
陆酩想他大概是不会得到牧乔这样的神情的,也不会被她这般温柔对待。
所以他把牧乔如何对裴辞的样子记在眼里。
等他死时,也能想象着,牧乔会像这样对他。
夜越沉了。
陆酩仰起头,望向无垠夜色里的弦月,他轻呵一声,唇角渗出一抹涩意。
何时他也变得这么可悲了?
牧乔盯着裴辞的掌心看了许久。
许久。
她好像整个人凝固住了。
又是许久之后。
牧乔将裴辞的衣袖拉起,遮住了他身上遍布的伤势,又替他理了理额前凌乱的碎发,让他睡着的姿势更加安详宁静。
牧乔做完这些,忽然觉得很累,她这些年,有太多的疲惫和不堪,想要与人倾诉,却没有一个人可以倾诉。
唯一能听她倾诉的人,她以为早就死了的人,原来一直都还在。
可等她发现时,裴辞又不在了。
牧乔觉得心中多出了一个巨大的空洞。
这个空洞她明明用了许多年才将它填满。
如今又在一瞬间空了。
牧乔缓缓在裴辞身旁躺下。
隔着薄薄的草席,地面冰冷的温度传了上来,浸透她的身体。
先生就是在这样冰冷的地方,躺了一日一夜吗。
她转过身,抱住裴辞。
像过去小时候那样,她做噩梦时,便躲进他的怀里,很快,她就不害怕了。
那时,裴辞的身体是温热的。
不像现在,冷得她的牙齿直打颤。
她越冷,抱着裴辞越紧。
陆酩看着牧乔在裴辞身边和衣而眠,他再也受不了了。
陆酩大步走向牧乔,将她扯起。
牧乔被他蛮狠地从裴辞身上剥离开。
好像她的身体和灵魂也被撕扯着。
牧乔整个人摔进了陆酩的怀里。
陆酩禁锢住她,掰着她的脑袋,吻上了她的唇,好像含住一块冰,寒得刺骨。
他急切地想要通过和她亲密的接吻来证明什么。
却又什么也证明不了。
牧乔咬住他的嘴唇,死死地咬住,仿佛野兽,要将他的皮肉咬下来。
陆酩在被她咬下一块肉之前,掐住牧乔的下巴,将她拉远。
他们的喘息声在寂静的房间内回响,冰冷而没有一丝温度。
牧乔死死地盯着陆酩,声线阴冷森森:“我会杀了你。”
她要替裴辞报仇。
陆酩和她满是恨意的目光对上。
既然没有办法爱他,那就这样一直恨着他吧。
他抬起手,指腹蹭过牧乔唇角沾上的他的血,抹上她的唇瓣,鲜红的血,将她的唇染上诡谲的丽色。
陆酩俯身,在她耳畔嘶哑地低语。
“别着急。”
“想杀我,要杀得干净才行,把我连骨带肉都吃下去。”他的权势,他的一切,都吃干抹净。
他等着。
第113章
牧乔将裴辞的尸体带出了宫, 葬在了牧府后,他过去的小院里。
虽然此时,那一处院落已经被不久前的大火烧毁, 只剩下焦褐的废墟。
即使牧乔请工匠恢复了原来的屋舍,但里面属于裴辞的东西, 已经一件不剩了。
小院不再是过去的小院了。
但牧乔照样还是每日上朝前, 会来小院坐一会儿。
看她在院里新种的君子竹又长了一寸。
阿音有时也会跟她一起来,问葬在无字碑后的人是谁。
牧乔也不知道,阿音应该称呼裴辞什么。
若是裴辞还在, 他会想出来的, 无论什么称呼,都可以。
——如果裴辞还活着。
终于,牧乔逐渐接受了裴辞真正离开了这一件事。
但她身上的蛇蛊,却好像一根刺, 一直扎在她的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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