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沈凌横眉一竖,终于动怒了,“眼前棺椁里的人,是不是皇上重要吗?”
“皇上当真遇难了,尸体不知被卷到何处去了,若是影卫能找到皇上,何须用一个假货隐瞒?”
“如今将军最该做的,应当是回到朝中,稳住局势,免得旁人有可趁之机,让皇上为少帝所做的筹划付之东流!”
“陆昭那边,很快就会瞒不住了,不日他就会进京,到时宝音公主能不能登基,就难说了。”
沈凌冷着一张脸,奇怪道:“将军难道不是最希望皇上死的吗?怎么现在又不愿意接受了?”
牧乔第一次听见沈凌说这么多的话。
她沉默许久,只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想从他的眼睛里看出真假。
但牧乔失败了。
她没有陆酩那般的本事,能够轻易分辨出一个人是否在说谎。
但她也知道,如今局势,不能再耽搁了。
牧乔的脸色阴沉,吐出两字:“回宫。”
他们南下又北上,快马加鞭,也耽误了三日。
进宫时,牧乔看见了许多大臣们的马车,停在宫门口。
内阁首辅从马车下来,正好撞上牧乔,惊异道:“牧将军今日怎么朝服未穿?”
牧乔皱起眉问:“为何穿朝服?”
她监国的这段时日,政事都是在内阁里议的,大臣们也不会穿朝服。
朝服只有在上朝,觐见皇上时会穿。
“今日要早朝啊。”内阁首辅自然而然地说,“昨日你没来上朝,皇上还问起你呢。”
闻言,牧乔愣住了。
沈凌也懵了。
他们互相对视。
牧乔看清了沈凌眼里的迷茫,这让她更迷茫了。
离早朝还有一些时间,牧府离皇宫很近,牧乔的身上还沾着尸臭,她转身回去换了一套干净的朝服。
牧乔在换朝服时,不断地进行深呼吸,让她平静下来。
此时她的内心只有极度的愤怒。
陆酩耍她很好玩吗?
牧乔恨不得在早朝之上,就揪住他的衣襟,将他扯下龙椅。
牧乔换好朝服,进宫上朝。
牧乔望着高坐在龙椅上的陆酩。
陆酩身着明黄龙袍,冕冠前的珠帘一晃不晃,五官深邃,下颚线条明细深刻,眸色一如既往地深不可测。
不知为何,突然觉得他很陌生。
他的样貌还和过去一样,但好像就是哪里不一样了。
整个早朝过程里,牧乔一句话也未说。
陆酩也不曾问她,就连看也没有多看她一眼。
直到早朝结束,大臣们陆续退出太极殿。
牧乔仍旧站在原地,岿然不动。
太极殿里,只剩下他们两人。
陆酩也就那么看着她,不言语。
牧乔眯了眯眸子,隔着金碧的御阶,沉声问:“你是谁?”
龙椅上的陆酩垂下眼,和她遥遥对望。
许久。
他缓缓开腔:“小野。”声线清雅温和。
牧乔瞪大眼睛,不敢置信地望着他。
会用这样的声线,这样的语气,这样唤她的人,除了先生,就没有别人了。
“你能认出我不是陆酩,却认不出我是谁了?”裴辞道。
牧乔如何也想不到,坐在龙椅上的人,会是先生?
“怎、怎么……”
牧乔对上那一张陆酩的脸,唯独眼睛,没有一点陆酩的冷冽的气息。
反而那般清润,好像暖阳,包裹她的心脏。
牧乔鼻尖忽然一酸,竟直接跑上御阶,整个人扑进了他的怀里,将他紧紧抱住。
牧乔抱着裴辞抱了许久。
裴辞将她环住,掌心抵着她的后背,一下一下地轻拍。
终于,牧乔感受到了裴辞真实的体温和身体,她对裴辞的想念,在这一次拥抱里已经发泄够了。
她缓缓从裴辞的身上撤离,站起身。
裴辞的指尖颤了颤,在她的腰上流连,却无奈,只能收回手。
自牧乔及笄以后,她对他,一向是敬多过爱,不曾有过任何逾矩的行为,也不再似她幼时与他那般亲昵。
“先生为何会出现在此?”牧乔有一肚子的疑惑要问。
她抿了抿唇:“难道说,南巡的意外,是先生你做的?陆……陆酩,真的已经死了?”
裴辞静静地看着她,脸上的表情讳莫如深。
“你若信我,就不要管,我不会再让他害你。”
“……”牧乔对上裴辞的眸子,裴辞过去如琥珀般清澈的眸子如今为了易容成陆酩,瞳仁也变得漆黑,让她看不透。
牧乔嗫嚅两下,轻轻开口:“……我自然是信先生。”
-
陆酩这三个月来,对朝中的动向了如指掌,知道牧乔将每一件政事都处理的井井有条,并不比他在时差。
没有他,牧乔也有能力处理一切。
陆酩其实还有最后半年的时间,但他做事从来谨慎,他需要活着看到牧乔辅佐阿音真正坐上他处心积虑,为她们图谋的位置。
看到牧乔稳住了朝廷,成为真正万人之上的掌权者,他才能放心。
而这些,是他活着,就不可以做的事情,他只有死了,这些筹谋,才能推进下去。
只有这些尘埃落定,陆酩才可以真正放心地死去。
只是陆酩唯一没有算到的是,裴辞竟然没死。
这一变数,让他所有的布局都打乱了。
裴辞假扮成他的模样,回到宫中。
陆酩知道牧乔在宫里布下了罗网,给他准备了一条死路。
但这一条路,在面对假扮他的裴辞时,忽然就不通了。
牧乔可以狠心那样对他,却不能那样对裴辞。
这是陆酩想到的牧乔没有动手的唯一理由。
如果这是牧乔想要的……
“咳、咳——”
陆酩的胸口突然涌起一股浊气,剧烈的咳嗽声在寂静的山谷里,显得格外突兀。
白鹤受到惊扰,从松柏林里飞出,远离了清静台。
“你的心念太乱。”一道悠长缥缈的声音在空谷里回荡。
陆酩睁开眼。
他坐在清净台中,面向万丈深的空谷。
鬼师与他相对而坐。
鬼师乃鬼谷的掌门人,鹤发须眉,没有人知道他具体多少岁了,活了多久,只是自鬼谷一派诞生以来,鬼师就守在鬼谷,立于世外,看着王朝更迭,世事兴衰。
“你既已重入鬼谷,谷外的事情,就不用再想。”鬼师抓起清净台上的流沙,“就像我手里的这一把砂砾,握得越紧,反而流出的越多。”
陆酩看着从鬼师干枯的手里流出的灰白色细沙。
好像他这一生的写照。
所有他曾经握住的沙,都在一点点的流走。
他的权势,他想要掌控一切的欲望,最后是牧乔。
如今所有的一切,他都放开了。
唯独牧乔。
鬼师浑浊的眼睛看向他,好像一滩死水。
陆酩在倒影里看见了牧乔的脸。
许久。
他缓缓阖上眼。
到此为止罢。
如果那是牧乔想要的,如果她想让裴辞在她身边,那就如她所愿……
第115章
裴辞对于牧乔这些年的动向一清二楚, 但他一句也不问。
就像牧乔也不问他。
他们彼此缄默。
直到裴辞率先开口:“我看看你的腿。”
牧乔和裴辞去了宫里的一处偏殿。
牧乔看见殿内摆着一张桌案,案上的纸笔与砚台,是裴辞习惯用的那几样。
裴辞并不住在陆酩过去的寝宫, 也不曾踏足过未央宫。
牧乔坐在榻上,垂下腿。
裴辞的手指在她的腿间来回轻按, 随后, 取出一副银针。
“……”牧乔局促地看着他,“要不找宫里的女医来……”
“你放心,我不会看。”裴辞替她施针时, 用一条青色的绸带覆住了双目。
牧乔轻抿唇, 缓缓解开外衣,将亵裤撩起,露出一双纤细雪白的腿。
寂静的里间,只有衣物摩擦发出的窸窣声。
裴辞的呼吸放缓了, 安静地听着, 直到那引人遐思的声音停止。
“好了吗?”他问。
牧乔攥紧撂到腰间的衣物, 躺在榻上,低声说:“……好了。”
裴辞缓缓走近, 左手捏着银针, 先用未拿针的手在她的腿上找穴位。
他的指腹微凉, 碰到牧乔的肌肤, 让她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牧乔仰起头, 盯着房顶, 尽力地放空自己, 不去感受, 不去想。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施针结束。
先生不愧是先生, 光是一次施针,牧乔的腿已经有了很微弱的酸麻感。
她将衣袍阖上,遮住了腿,双手撑在榻上,裴辞扶着她坐起身。
随着动作,他面上的绸带不知什么时候滑下来,露出裴辞的半只左眼。
裴辞却恍然未觉。
牧乔知道,裴辞的这一只眼睛已经盲了,现在装的是义眼。
隔着衣袖,她按住裴辞的手,将他拉近。
牧乔伸出手,将他眼前的绸带完全扯下。
裴辞下意识要别过脸去。
牧乔的手掌捂住裴辞的右眼,视线直直地凝着他的左眼。
裴辞的左眼瞳仁好似玻璃般透明,瞳孔的颜色漆黑,仔细看,能够看出其中的颜色不及真眼那般自然。
牧乔盯着他的左眼看时,里面没有一丝一毫的情绪和波动。
她缓缓抬手,指尖微颤,想要碰触裴辞的左眼。
裴辞握住她的手腕,阻止了她进一步的动作。
“别看,会吓到你。”
“先生……对不起。”牧乔愧疚极了,“是我害了你。”
那时的她,只有牧野的记忆,什么也不知道,只有满腹愚忠,害了先生的大计。
裴辞轻轻笑了:“过去的就让它过去了。”
他的指腹摩挲着牧乔的手腕,没人知道,他如何压抑着他此时内心的渴望。
这一处皇宫让他厌恶,他要将陆酩存在过的痕迹,一点一点地抹去,很快,他会和牧乔重新开始。
-
裴辞易容成陆酩的样子,坐上九五之位,这件事情,牧乔没有告诉任何人,包括沈凌。
但沈凌却极为敏锐地察觉出了异样。
陆酩本身就有养替身的习惯,沈凌自有他区分真假的本事,更何况,主上与他交代的任务,并没有这一环,而且宫里的这一位皇帝,更是连召都不曾召他。
沈凌立即派影卫调查。
牧乔故意不干涉他的动向,想要看看沈凌调查出真相后,是不是会急着回去找他的主子。
她想要顺着沈凌,查清楚陆酩的下落。
可沈凌调查清楚之后,却并无行动,只日日在她身边护着。
甚至将他调查得来的情报,原封不动地呈给了牧乔,好像他效忠的主子,已经彻底变成了牧乔。
牧乔从一开始坚信陆酩还活着,到现在终于开始动摇了。
她从沈凌得来的情报里才知道,原来裴辞在陆酩对朝廷进行大动作的改革时,不知不觉,将他的势力也渗透了进来。
这些时日,早朝上的风向,的确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牧乔提出的许多政见,不再那么容易得到支持了,她在朝中的势力,他们手中的权力,正一点点过度到裴辞的人手中。
而这些日子,宫外的谣言甚嚣尘上,传的是二十多年前的前尘旧事。
二十多年前,当今太后的嫡长子早夭,之后三年无子,为了巩固她的妃位,依靠假怀孕抱养了一个男婴。
这个男婴正是现在的皇帝,鸠占鹊巢,而真正的嫡长子并未夭折,而是被人陷害,流落民间。
关于这一段辛秘,燕都城里众说纷纭,没有人能断出真假。
牧乔却是深知,其中句句属实,并未有假。
陆酩所拥有的一切,原本就该属于裴辞。
早在许多年前,她就知道了。
那是她与裴辞结束了多年征战,班师回朝的时候,她还只是牧野,不曾以牧乔的身份,嫁进东宫。
他们的军队回朝之时,途径豫州,在豫州暂歇。
牧乔记得豫州是裴辞的故里,特意停了一日的练兵,去他的住处,邀他在城中游玩。
不想先生的院中竟有客人,原来是云游十年而归的神医。
牧乔感觉得出神医并不喜她,于是没有出现打扰,靠在墙外,安静地等他们聊完。
也正是在那时,牧乔知道了裴辞的身世,也知道了神医云游十年,实则是在为裴辞谋事。
他们所谋不是别的,正是那龙庭之中的九五之位。
神医请裴辞入仕以破局。
裴辞却三缄其口,不曾应允。
神医最后大怒。
“公子以为你若不争,便能安之?朝中太子没有一日不在追查当年之事,若是他查明真相,难道会给你活路!”
裴辞终于开腔:“知道当年真相的,除了你我,其余的人都已经死了,他如何能查明。更何况,没有证据,师出无名,谁能信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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