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野又想起了方才的梦,差点没将吃下去的粥和药再吐出来。
她强忍着作呕的感觉,不停在心里默念:“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只是这样的作用收效甚微,那清晰似就在眼前的画面,女人的轻吟,直接将她心中默念的神佛给压了过去。
牧野开始后悔,当初裴辞怕她杀孽太重,造业报,教她念金刚经的时候,没有认真学。
牧野觉得她身上的杀孽,背负的血债,不是一遍两遍的金刚经就能消除的,所以裴辞教完她,就从来没有念过,早就不知忘到哪里去了。
但现下,她可真是太需要念一念金刚经了,还她一个六根清净。
“东宫里可有藏书的地方?”牧野问绿萝。
绿萝思忖片刻:“西殿的书房内有许多藏书,将军若想看,可自去取。”
西殿的书房,以前是专门腾出来,让太子妃读书练书法的地方。
太子殿下有自己的书房,在东侧,只是近日来,殿下倒常常留在西殿的书房处理公务。
牧野往西殿书房走去。
书房里还点着灯。
她走近时,看见书房门前站着两名值守内监。
左右两边的内监互相看了彼此一眼,犹豫一瞬,伸手阻拦在门前,但说话的态度客客气气道:“太子殿下还在里头批奏折,吩咐了任何人不许打扰。”
对于牧野这个跟他们穿着一样太监服,但绝对和他们不是一类人的存在,内官里谁也不敢得罪了她。
他们是亲眼见到傍晚时,殿下将牧野抱着回了寝殿的,还有牧野第一次进东宫时,身上披着的,可是太子殿下的裘衣。
除了绿萝,东宫值守的内监宫女自牧野进宫前,便换了一拨,虽然他们没见过从前的太子妃,但他们和曾经在东宫当值过的内官也会私下闲聊,知道了就是以前太子妃在时,也不曾听闻殿下如此失仪越矩。
更何况,牧野还是个男人……
虽然知道背地里议论主子是死罪,但这东宫里现在藏着的秘密,实在过于惊人,陆酩能够管得住宫里人的口舌,但管不住他们心里的所思所想。
牧野并不知道面前两个看起来面无表情的内监,内心里有那么多波澜,她也不想陆酩在的时候进书房,刚要转身回去,就听见书房内陆酩低沉缓缓的声音传来。
“让她进。”
闻言,门外的两个太监立刻打开了门,毕恭毕敬请牧野进去。
牧野走进书房,视线自然而然落在了坐在桌案后的陆酩身上,他微垂眸,在奏折上一目十行,眼下泛着淡淡的青色,瞳仁里也有红血色,像是批阅奏折,批了一整夜。
“来找孤干什么?”他眼皮不抬问道。
牧野听着他沉沉的声调,喑哑带磁,想起梦里他的那一句:“要水。”
她的耳朵眼里仿佛被扎上了针,令她痒麻难耐,恨不得立刻堵上耳朵。
牧野缓了一阵,直到陆酩见她许久不曾出声,抬眸望向她。
“想看看书房里有没有佛经,我拿回去念念。”牧野答。
陆酩挑了挑眉:“你现在还有这个习惯?”
他记得以前王皇后倒是常常命她抄经念佛,那会儿牧乔抄得念得很是听话,不过他以为按照牧野的性子,之前的乖巧听话多半是装出来的,她本性应该是不乐意念什么佛经的。
牧野没听出他话里有话,自己已经在檀木书架上找到了金刚经,敷衍道:“嗯,消消杀孽。”
闻言,陆酩微微抿唇,若有所思。
半晌。
他开口道:“你的杀孽是挺重,要不改日带你去青山寺,找住持师父帮你做做法事。”
牧野没想到他竟然还真把消杀孽当做一回事儿了,她下意识要拒绝,但随即又顿了顿。
若是真的能出宫去青山寺,是不是她也就有机会逃跑了?
牧野问:“什么时候去?”
陆酩盯着她的眸子,静静审视了两息,而后不咸不淡道:“等你想起来以前的事情了。”
牧野不满地发出一声嗤,撇撇嘴:“那我要一辈子想不起来,我这杀孽一辈子都别消了?”
陆酩:“……”
牧野认真地看着陆酩说:“保不准什么时候我就因为杀孽过重暴毙了。”
陆酩眉心蹙起:“闭上你的嘴。”
他批完手头的奏折,阖上,“你若想去,三日后朝廷休沐,便带你去吧。”
没想到陆酩竟然那么快松了口,牧野眼睛一亮:“真的吗?君子一言九鼎,驷马难追啊,殿下你可别耍赖。”
陆酩斜斜地睨她一眼,见她难得那么兴奋,将一双清澈的眼眸映得更加盈盈亮,好似月色下湖水的反光。
他有一瞬恍惚,印象里,他很少在牧乔的脸上看到过这样的表情,她刚进宫的时候还见过,后来便越来越少,好像在这座阴沉沉的后宫里,将她的本性也埋没了。
可到底哪一个才是她的本性。
是牧乔还是牧野?
陆酩抬手拧了拧眉,继续拿起下一封奏折,道:“安静念你的佛经,别来打扰孤。”
说的好像她想打扰似的,牧野从书架里找到《金刚经》,将经书卷起来拿在手里,轻手轻脚正要离开书房。
这时,陆酩冷不丁又出声问:“你上哪去?”
牧野道:“出去啊,免得打扰殿下。”
陆酩食指在朱笔上点了点,“这本佛经是皇后那里拿来的,你出去看给弄脏了怎么办?就在这里看。”
闻言,牧野把卷起来的经书重新展开,免得弄坏了,她讷讷“哦”了一声,在书房里左右看看,在博古架旁摆着的圈椅里坐下。
她翻开《金刚经》默念起来,只是从她现在坐着的位置,余光总是能瞥见陆酩的身影,梦里的景象亦如影随形。
虽然陆酩现在正襟危坐,衣冠整洁,但牧野的脑子里,却被他赤身的样子给占据。
牧野摇摇头,眼睛紧紧盯着《金刚经》上的字,白纸黑字,简直要被她盯穿了,同时不停的在心里念叨:“都是男人,都是男人,想陆酩总比想起牧乔的好。”
牧野有了这个念头,好像找到了一个好法子,她侧头偷偷打量起了陆酩,仿佛透过了他身上穿着的锦服,在锦服之下,包裹着一具近乎完美的身体,肌肉线条紧致流畅,很快牧乔的身影模糊起来。
“盯着孤干什么。”陆酩好像头顶长了眼睛,在牧野盯着他看了许久后,悠悠开口道。
牧野不敢让他知道自己在想什么,眼神飘忽一瞬,轻咳道:“我在想殿下这太子当的真是辛苦,朝中有那么多政务?需要那么没日没夜的批奏折。”
“你的意思是孤还是不当这个太子比较好?”陆酩不轻不重地问,轻描淡写一句话,听不出里头的情绪,倒是把牧野吓了一跳。
跟陆酩讲话,总是得小心,明明她话里没有这个意思,也能被他解读出另一种意思。
偏偏牧野确实是存了这样的心思……
“哪儿的话啊,我这不是心疼殿下,怕殿下操劳过度,霁朝的未来还要仰仗殿下。”牧野说完,胃里一阵恶心,差点没忍住干呕出来。
就连陆酩也抬起头来,多看了她两眼,见她脸上难看的表情,皱了皱眉道:“不想说就不要说,虚情假意的话孤听了厌。”
“……”牧野轻哼一声,不再搭理陆酩,拿起《金刚经》继续默念起来。
就这样陆酩批奏折,她念佛经,书房里安静下来,日光不知不觉往前流着。
天色近乎全亮。
内监从外头轻轻叩门,提醒道:“殿下,早朝的时辰快到了。”
“知道了。”陆酩淡淡道,终于他批完所有的奏折,将朱笔放下。
牧野眼波一动,问道:“我能跟殿下一起去上朝吗?”
虽然她并没有报以期望,想也知道是不可能的,陆酩既然把她困在宫里,又怎么可能带她往太极殿露脸,毕竟朝堂之上那一群大臣,哪个不认得她。
可若是真能去到太极殿,有机会碰上郑国公,也许能请他老人家搭救。
“我肯定不跑,就是实在太闷,想到处走走,殿下你自己不是说了吗,你不在,我在这宫里可没人护着。”牧野赶紧补充解释,颇有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思。
陆酩静静看她,漆黑如墨的眸子若有所思,最后竟然出乎她意料地道:“可以。”
这下反倒是牧野愣了。
只见陆酩拿出一张薄薄的面具扔给她,“戴上。”
牧野双手接住面具,面具的触感冰凉轻薄,近似于人的皮肤,她配合地戴上面具。
牧野走到铜镜前照了照,眼前出现了一张陌生的脸,长相普通,并不引人注目,很容易就淹没在了人群里,只除了露出的一双眼睛,清澈见底,将整张平凡的面容都衬得清秀顺眼起来。
陆酩瞧她一眼,不咸不淡说:“好丑。”
牧野:“……”
-
等牧野跟着陆酩到了前朝,才终于知道为什么陆酩那么放心把她带出来。
虽然太极殿内外有许多内监,但那都是承帝的人,其他宫的太监是进不去太极殿的,就连太子的人也不例外,只能在最外面守着。
别说见郑国公了,就是太极殿白玉石阶下一排排立着的侍卫,牧野都看不清。
她要是想靠近,御林军能在瞬间把她扎成筛子。
牧野早晨虽喝了女儿酥的解药,但也只能维持基础的行走站立,她在殿外站的久了,有些支撑不住,来回换了好几次脚。
她抬头看一眼天色,日头升得越来越高。
牧野以前常年在外征战,好不容易九州太平后,又很快卸甲归田,回了燕北,所以她的武职虽高,但却没上过几次朝,倒是忘记了一个早朝,能持续这么久。
不过在外头站着,也比在太极殿里听那些文臣废话连篇来得强。
牧野只懂打仗,不愿去揣摩叵测的人心,既不渴望权势,也不豢养鹰犬。
可如今,她忽然有些后悔了,她将手里的牌交出得太彻底,彻底到被陆酩肆意拿捏。
牧野抬起头,在对面一棵树上找到了躲在里头的沈仃。
沈仃朝她咧嘴憨笑,扯到嘴角的伤口,又赶紧收起笑容。
昨日牧野一个人走出东宫,沈仃也不知道怎么就没注意到,等他发现时,已经找不见人了。
沈仃为此受了一番责罚,今日再不敢掉以轻心,一双眼睛直勾勾盯着牧野,盯得牧野想忽略也忽略不掉。
牧野无奈轻轻叹一口气,若不是之前见识过沈仃和来救她的黑衣人打架的本事,她真的很怀疑他是不是关系户,所以才能成为影卫,看起来实在不太聪明的样子。
就在牧野胡思乱想的时候,突然,她听见有人嘶声力竭的高呼。
“皇上,臣冤枉啊——”
男人的声音歇斯底里,如破烂的铜锣,从太极殿里传来,响得连站得很远的牧野都听见了。
她侧过头,朝那巍峨肃穆的大殿望去。
只见从太极殿里走出两名侍卫,中间拖拽着一个大臣。
因为隔着太远,牧野看不清大臣的脸,心提了起来,不过她在看见大臣身穿的朝服上,绣着仙鹤纹样时,提着的心放了下去。
霁朝的一品文官朝服上绣的是仙鹤,一品武官朝服上绣的是麒麟。
幸好不是那帮老家伙们。
大臣还在不断叫喊着冤枉,太极殿幽深安静,无人应他,他的叫喊如石沉大海。
御林军面无表情地拖着他,一路带到午门。
经过牧野时,她终于看清了大臣的脸。
牧野认得他,兵部尚书陈宥,蓉嫔的父亲。
行刑的两个侍卫走上前,接过陈宥,陈宥喊了一路,挣扎了一路,此时已经面如死灰。
侍卫问:“怎么打?”
御林军转述承帝口令:“用心打。”
闻言,行刑的侍卫互看一眼,了然,那就是打到死。
陈宥的官服下摆湿了,他吓得失了禁,浑身不受控制地颤抖。
牧野似乎闻到一股尿骚味,抬手,食指挡在鼻尖,轻轻啧了一声。
行刑侍卫将陈宥带到了午门前,绑在了涂红漆的长板凳上,行刑用的木杖足足有男人的手腕那么粗,也是红色的,就是打出血来,也看不出。
牧野不知道陈宥被廷杖的缘由,但她听着杖子打在陈宥身上时发出的闷声,如肉被舂成烂泥,陈宥惨叫不止,她心中竟觉得无比痛快。
她和陈宥虽然没有过接触,但是运到前线的粮草和兵器常常是缺斤少两,劣质不堪。
牧野上奏告状,却始终没什么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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