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陆酩还没有代为理政,承帝对此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说国库空虚,让她想办法克服克服。
仗打到后面,牧野的军队,靠的是百姓的粮食接济,靠的是赤身肉搏杀出一条血路,从殷奴人手里抢来刀剑。
牧野默数着廷杖的次数,在打到三十杖的时候,陈宥终于不叫了,像是一条死狗瘫在那里。
他背上的朝服已经全部湿透,反射出油润的光亮,分不出是血还是汗。
牧野低着头,想到以陈宥这薄薄的身子骨,大概再打二十杖,命就交代在这儿了。
她吸了吸鼻子,嗅到空气里飘散而来的血腥味,竟开始期待起来。
就在这时,她的耳畔传来一道低缓清冽的男声。
“好了。”
“皇上口谕,剩下的杖刑择日再打。”
牧野微微一愣,她抬起头来,看见了高高站在陈宥面前的男人。
一身玄色朝服,背对着她,身形挺拔修长,冬日里的暖阳笼罩在他的周身,散发出一股融融的暖意。
牧野光是一个背影,就认出了他,是去年新晋的状元郎,江骞行。
她和江骞行在围猎时,打过几次照面,之所以记得,没什么别的原因,就是因为他的背影很像裴辞。
若不是脸长得不一样,加上她了解裴辞的性子,是断然不可能入仕途的,不然她光看一个背影,真的很容易认错人。
牧野盯着江骞行的背影,想起那块被陆酩烧了的木牌。
不知道先生现在是不是在为她担忧,还在想办法冒险救她。
许是她的目光太过直白,江骞行似感受了,他忽然转身,视线掠过其他的内监,一下锁定到了她。
那一双温润的眸子,此时变得幽沉锐利,仿佛在千丈高空盘旋许久的鹰隼,终于找到了目标。
第31章
前朝这一日不太平, 回到后宫,也还在继续。
蓉嫔从家里传进宫的信里得知,父亲在朝中因被人揭发贪污军饷, 挨了廷杖,抬回家去时已经奄奄一息, 断然受不住择日的另一半刑罚。
蓉嫔听闻, 立刻穿戴整齐,去了长明宫,请求面见皇上。
承帝早知道蓉嫔来是为了什么, 并不见她。
若说陈宥贪污军饷, 这事可大可小。
想当年,承帝为了给自己修建行宫避暑,私库银两不够时,也是默许了陈宥在军饷拨款里的手脚, 陈宥之所以敢如此肆无忌惮, 正因为背后为他兜底的人是这个权利游戏里的最高位者。
国库里的钱经过兵部, 最后大头进了承帝的私库,陈宥再背着承帝拿一个小头。
然而前日南方和海寇的战报里, 刚传来丢了三座城池的消息, 今日朝堂之上, 陈宥就被检举贪污之罪, 实在是触到了承帝的霉头上。
尤其是那帮听闻此事的武臣, 一个接一个激愤地跪在朝堂上, 要求对陈宥严惩。
承帝就算想保陈宥, 也保不住了, 开了廷杖的口。
若不是还有一个江骞行站出来,替陈宥说清, 让刑部彻查此事,待水落石出,再对陈宥进行发落。
江骞行虽为去年的新科状元,但在朝中根基尚浅,却能在朝中说话,因着承帝觉得他会审时度势,每每谏言都能切中他的心意,所以对江骞行格外赏识,连连破格提拔。
承帝本来对陈宥还算满意,再者他贪污的那些银两,照数目来看,的确大多都老老实实充进了承帝的私库,比起他日后再去养一条好用的狗,要省事不少。
承帝顺着江骞行的话,下了台阶,叫停了廷杖,剩下的择日再罚。
光是这择日再罚,已经惹得那些恨不得立刻当庭把陈宥打死的武臣不满了,承帝是断不可能再见蓉嫔的。
就算见了,蓉嫔现在也只会哭哭啼啼,扫兴得不行。
承帝不见蓉嫔,却召了黎贵妃。
蓉嫔没有见到承帝,不死心,就那么跪在了殿外。
天寒地冻,更深露重。
蓉嫔跪了半个时辰,见到黎贵妃的轿辇停在长明宫前。
黎贵妃靠在辇上,云鬓步摇,面若桃花,怀里抱着手炉,雪白纤细似葱节的手随意搭在上面,身上拢着一件孔雀翎制成的披风,在夜色里发出如星耀的光。
她被宫女搀扶着,从辇上下来,一步一步往宫里走,体态婀娜,媚骨浑然,两侧的太监无人敢抬眼看她。
唯有太监总管祁茫静静看她,微拂手,示意宫女退下,抬起自己的右手臂。
上一任太监总管刘停岁数大了,得了承帝恩准离宫回乡,又推荐祁茫继任。
祁茫虽然年轻,但长相端正,言谈举止不似一般太监的畏畏缩缩,态度不卑不亢,偏又带着对皇权的无上敬畏。
承帝平日便喜欢叫他在身边伺候,也想提拔些年轻人,省得对着的都是帮老家伙,刘停推荐他,便准了。
一时之间,祁茫成了内监里风头最甚的人物,宫里伺候的太监宫女都想来巴结他。
黎贵妃望着那一截手臂,一瞬息的、让人几乎察觉不到的停顿之后,将自己的手搭在了上面。
随着她的手碰上他的手臂,祁茫微垂朝下的手掌,小拇指轻颤了一下。
他静默无言地扶着她一路往前,身体侧着,挡住了穿堂而来的寒风。
寒风吹起了黎贵妃的披风,披风翻飞,鼓了起来,将她的手和祁茫的手臂裹藏进去。
披风遮蔽的地方,祁茫的手反紧紧攥住了黎贵妃的手,掌心的温度潮湿滚烫。
黎贵妃垂下眼,脸上的表情平淡,在这耳目众多的长明宫,御赐的孔雀翎披风下,她的手软如无骨,由着身旁的太监用力地锢着她,被他十指紧扣,扣得疼入骨髓。
宫女上前来整理黎贵妃被风吹乱的披风,披风落下时,一切如常。
在夜色里,没人发现黎贵妃的手指关节处绕着半圈红印。
他们走过殿前时,蓉嫔还跪在那里。
蓉嫔朱红色的唇死死咬着,一刻不停地盯着黎贵妃,眼睛里满是愤恨,好像黎贵妃的出现,将她此时的屈辱,衬托得更深一分。
她从地上爬起来,张开双臂,挡在黎贵妃前头,瞪着祁茫,“是本宫先请见的皇上!”
“娘娘见谅,皇上现在不想见娘娘。”即使是面对蓉嫔跋扈的态度,祁茫即使话里尽是客气,但声音依然平淡,没有起伏。
蓉嫔进宫时,陈宥有好好打点过刘停,刘停得了陈宥的好处,在承帝面前自然总是提起蓉嫔,蓉嫔进宫不到半年,就得到承帝圣宠,连连晋升到了嫔位。
虽然比不上如今最得圣宠的黎贵妃,却也是宫里妃嫔中,拔得头筹的,但凡有好的赏赐,黎贵妃有的,蓉嫔也不少。
若是刘停还在,断不会让她在外头跪了半个时辰,也还见不到皇上。
蓉嫔没想到刘停的这个干儿子,刚当上太监总管就翻脸不认人了,一点忙不帮,甚至不知道他在承帝面前提了什么,还让承帝把黎贵妃召来。
她进宫以来顺风顺水,平日嚣张跋扈惯了,如今在长明宫碰了壁,顿时恼怒起来,将不满的情绪发泄给了祁茫。
“你算什么东西?”蓉嫔高声怒道,说着,扬起戴着尖锐指套的手掌,朝祁茫的脸上挥去。
没等蓉嫔的巴掌落下,她的手腕就被黎贵妃握住。
黎贵妃冷冷道:“蓉嫔,你当这里是什么地方,容得你在这里吵闹放肆,若惹恼了皇上,你还想替陈尚书求情?”
虽然黎棠的身量比蓉嫔还要娇小一些,但她腰背挺直,仰着下巴,原本满是柔情水的桃花眼此时也凝固起来,透着一股威慑力。
蓉嫔的面色一滞,竟然一时忘了言语,挣扎想要脱开她的手,黎棠牢牢扣着她,盯着她看了许久,才将她的手腕甩开。
就连周遭的太监宫女们也微微讶异,黎贵妃虽然是后宫里,除了皇后以外位份最高的主子,因着受承帝恩宠,想低调也低调不起来,但是为人处世,却是一向谨小慎微。对皇后恭恭敬敬,对比她位份低的妃嫔也不曾为难,就是对下人也是客气的,从不与人交恶。
谁也没想到,一向和善的黎贵妃今日竟对蓉嫔动了手。
想得多的宫女太监瞧黎贵妃的眼色变了。
果然这宫里,哪有什么善人,蓉嫔的父亲刚失了势,他们的祁总管和黎贵妃都一个个落井下石来了。
蓉嫔被黎贵妃一甩手,眼波忽然动了动,下一息,她脚下踉跄,竟然直接摔倒在了地上。
她痛苦地大喊了一声,“啊——”然后整个人蜷缩在地上,哀嚎着,“我的肚子……”
蓉嫔带来的宫女惊慌地一手捂住嘴,一手指着蓉嫔的身下,“血——血——”
外头的喧嚷声惊动了承帝。
承帝从殿里出来。
蓉嫔趴在地上,两只手朝他伸去,扯着哭腔道:“皇上,黎贵妃要害我!”
黎棠静静站着,手还搭在祁茫的胳膊上,脸上没什么表情,在寒冷的黑夜里,媚骨敛去,好似圣女一般纯净。
承帝宠爱黎棠,最喜欢她这张脸蛋,谄媚讨好时如乱颤的海棠花,不愿理人时又似寒梅难攀,总能磨得他心里痒痒。
承帝当了那么多年的皇帝,也不是白当的,对身边人的脾性和心思好坏,看得清楚,不用想就知道黎棠做不出这么蠢的事情。
偌大的长明宫里,也就只有蓉嫔,和她教出来的宫女,在当跳梁小丑,他以前也乐于看她唱戏打发时间,但今日却有些烦了。
承帝没想到外头是这样的景象,早知不如不出来,他被蓉嫔撕心裂肺的喊声吵得头疼,真不愧是陈宥的女儿,跟他在廷杖时的叫喊有得一拼。
承帝扶了扶额,缓缓道:“宣太医。”
很快,太医来了长明宫,在偏殿里为蓉嫔诊断。
蓉嫔捂着肚子,冷汗连连,疼得不断低吟。
因着蓉嫔见到黎贵妃情绪就不受控制,黎棠在偏殿外等着,祁茫也没有进去。
最擅妇科诊断的王太医今日称病不当值,来的是一位普通太医。
太医号完脉,脸色顿时一变,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坐在一旁的承帝皱起眉,沉声道:“说话。”
“蓉、蓉嫔已怀有三月余的身孕,如今这一摔,动了胎气,恐怕胎儿不保……”
闻言,承帝的脸色瞬间凝重。
“你说几个月身孕?”
“三、三个月。”
蓉嫔猛地抬起头,似也反应过来,脸色唰得白了。
“不可能!”
“之前的太医明明跟我说的是两个月身孕。”而且还说,她怀的是一个死胎,所以她才敢那般摔倒。
“哦,是吗?”承帝的语气变得幽幽,“既然如此,怀了龙嗣那么大的事情,蓉嫔为何早知道了却瞒报不说?”
承帝虽然老了,但还没有老到昏了头,三月前,他没有宠幸过蓉嫔。
“……”蓉嫔紧张地看着承帝,嗫嚅了两下,百口莫辩。
因为是个死胎,她想留着有用。
比如在今天,栽赃黎贵妃陷害龙嗣,博承帝垂怜,就算救不了父亲,也该晋一个妃位。
承帝不再看她,双手背在身后,慢慢走出偏殿,只留下一抹明黄衣摆。
蓉嫔看着那明黄消失,偏殿的大门紧闭上,嗓子突然哑了,在巨大的恐惧之下,原来是发不出声音的。
一夜之间,在偏殿里待过的人,全都一个不留。
皇宫里,御林军换了血,御林军的统领、执金使的印交给了原副执金使谢治,上一任执金使在人间蒸发。
陈宥在次日继续完成他剩下的廷杖刑罚。
牧野不知道后宫里发生的辛秘,只是想看陈宥被打,第二日又求着陆酩带她去看。
陆酩给她的后背重新上了一次消肿去淤青的膏药,才带她出了东宫。
行刑的时辰是在下午,他们站在角楼之上,远远望着清冷的午门。
陈府的人没有等到宫里蓉嫔传出的信,只能穿着丧服,将陈宥抬到行刑用的长板凳上。
陈府灵堂也已经备了棺材。
陈宥还穿着昨日的朝服未脱,血渍干了又湿,一声也发不出来了。
在打了第二十三下时,断了气。
牧野也舒了气。
为那些在严寒冬日忍饥挨饿的将士,为那些赤身肉搏死在殷奴人铁刺下的将士。
角楼外有细碎的雪子飘了进来,落在牧野的眼睫上,微凉。
陈宥死后,陈府的人也没空替他收尸,便被凶神恶煞的侍卫圈起,全族发配边疆,即日启程。
午门的啼哭声不绝,耳边的风声仿佛掺杂了他们的呜咽。
牧野不愿再看下去,她转头看向陆酩,“这就是你说的教一教蓉嫔规矩?”
陆酩负手,长身玉立,寒风将他的黑发吹起,一身月白锦衣,好似谪仙般清雅,不染纤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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