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子无悔。
陆酩从来没有对任何事情后悔过,他不再让自己去想了。
“回吧。”陆酩开口道。
沈凌一怔,问:“皇上不去送了?”
主子明明一下早朝就往城外赶来,怎么只是远远看一眼就回了。
陆酩收回视线,转身淡淡道:“不送了。”
他若去送,牧野估计会不悦了。
既然是她出征,他就不去惹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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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队在路上以后,日行七十里,如此行军,已经是极限。
牧野担心顾晚一个女子在军营里不安全,特意在自己的主帅营帐旁,为她扎了一顶小帐。
牧野另外又挑了两名机灵能干的下属,专护在帐外,嘱咐他们若是有意外发生,只管保护好顾晚。
见顾晚被如此优待,军营里的男人们大大咧咧,玩笑话传开了,甚至没轻没重地喊顾晚“牧夫人”。
这件事被牧野知道,但军规里没有说不能油嘴滑舌,罚不了,她只能找出几个最先起哄的,把他们叫到小树林,一对多得打起来,把他们结结实实揍了一顿,这才消停下来。
当然牧野的脸上也挂了彩,嘴角被不知道谁扔来的石子儿刮破了。
牧野本来不想管,但顾晚却上心极了,怕留下疤,扎营休息时,进了她的帅帐,替她擦药。
牧野反而相当不配合,不肯让她擦药。
“这点小伤,哪里需要处理。”她怕被军营里的弟兄们笑话。
顾晚只能搬出陆酩。
“皇上命我照顾好将军,若是出了问题,回去是要被责罚的。”
牧野笑了笑:“他舍不得罚你。”
牧野想起当初在商船上的日子,她呢,是被陆酩像拴狗一样拴在了床上,顾晚却是一直行动自由。
陆酩怎么会罚顾晚。
闻言,顾晚一惊,料想牧野是从哪里听说了宫里的流言蜚语。
她赶忙解释道:“我与皇上清清白白,绝对不是宫里传的那样。”
牧野见她说的诚挚真切,不知为何有些羡慕。
顾晚能义正言辞地说她与陆酩清清白白。
可牧野却说不出口。
她和陆酩如何能算清清白白。
第75章
牧野的军队出发后, 越往北走,遇到的难民越来越多。
百姓们看到往北去的军队,脸上的表情依然麻木, 没有看到希望,不管是南方还是北方, 霁国已经打了太久的败仗。
他们的消息闭塞, 只知道朝廷还在内乱,不知道此时已换了新帝。
但就算知道了,对他们来说, 又不能怎么样, 该经受战乱的苦,还得经受,就算战事平了,又得继续受劳役的苦。
路上时不时能看见饿死冻死的人, 就那么被薄薄的草席一裹, 无人收尸, 死者的家人们忙着逃命,实在顾不得了。
“军爷!军爷!”一道疲惫而沙哑的声音高喊。
牧野停下马, 回过头, 看见一位穿着破衣烂衫的白发老头, 被他十二三岁年纪的孙儿搀扶着, 拄着一根树枝, 颤颤巍巍地走来。
“军爷啊, 我想问一问, 现下往哪里逃能安全啊?”
“我啊, 带着孙儿从燕州一路逃到景州,结果景州的人也逃啦, 说是往南逃。可我听说南方也在打仗啊!到底能逃到哪里去啊!”
老头说到激动处,猛烈地咳嗽了两下:“我老啦,走不动了,死在路上就死了,可我这孙儿才这般大,阎王爷不该收他呀。”
牧野听得鼻尖一酸,握紧了拳头,她安慰道:“很快北方就安全了,老人家您就能回家啦。”
白发老人扬起头,打量着马上的少年将领,一身玄甲,看起来不过像是十七八的年岁,比他孙儿大不了多少。
“娃娃啊,你这么年轻,朝廷没人啦?叫你带兵打仗,这可怎么打的来啊。”
牧野笑了笑:“打得来,打得来。”
老人问:“听你的口音像是燕北的,你叫什么名字,是谁家的孩子啊?”
牧野答:“我是牧家的。”
老人一听,皱起眉,摆摆手:“胡说!牧家除了牧野将军,就没有人啦。”
“殷奴狼不是人啊,把牧家三代都杀尽杀绝了。”
“殷奴如今的可汗莫日极,他正守在燕都,要拿牧野将军的人头啊!”
老人说起来不停了。
牧野已经落下了队伍,前面的军队越走越远。
她得赶紧跟上去,只能留下最后一句安慰的话。
“没事的老人家,您信我啊,马上就能回家了。”说完,她夹了夹马肚,疾风往前奔去。
老人这才停了嘴,注意到了牧野身下的那匹玄马。
“哎哟!”白发老人一拍手,一跺脚,手里的树枝啪嗒掉在地上。
“我怎么老糊涂了!”老人的眼里热泪盈眶,遥遥地望着牧野越来越远的背影,“那就是牧野将军啊!”
没了鬼面,他怎么能就不认得了呢。
老人抱住孙儿,压着他一起朝着牧野离去的方向跪下,他苍老沙哑的声音颤抖着,喊道:“娃啊,咱们马上就能回家啦!”
-
今年的春寒持续得比往年都要久,明明已是三月,繁河依然是冰冻的,没有融化的迹象。
燕都下了一场春雪,将整座城覆盖在皑皑白雪之中,好像一座死寂的墓穴。
被困在城中的燕都人没有御寒的衣物,值钱的东西都被殷奴人抢走了,他们只能像牲畜般挤在一起,彼此取暖。
莫日极也厌倦了一个时辰杀十人的把戏。
太慢了。
看来牧野并不在城中,若是在城中,他一个一个宰杀百姓,牧野竟能够躲在百姓的后头不出来,便太叫他失望了。
如此对手,也不值得莫日极千万金的赏赐。
春分这一日,莫日极下令,活埋所有剩下的燕都人,血祭老单于。
巨大的祭坑挖好了,就在燕都的城楼前。
祭坑长宽足足各有十丈,可即使如此大的祭坑,也依然埋不下所有的人。
殷奴人斩断了霁国人的手脚,砍掉他们的头,往缝隙里塞。
祭坑内外血流遍野,到处是撕心裂肺的哀嚎,孩子的哭声,女人的尖叫,恐惧至极之时,甚至有人疯了般大笑出声。
殷奴人升起了火堆,空气里弥漫着烤肉的味道,肉是从霁国人身上新鲜割下来的腿肉和心脏。
莫日极背对祭坑,面向城楼,高高的城楼之上,正中央处悬挂着一颗头骨。
眼睛上的两个窟窿深不见底,好像黑黢黢的洞穴。
老单于在燕都的城楼上悬挂了五年,经历风吹雨打。
他被当时只有十四岁的牧野割下了头颅,令他们的部落度过了一段极为艰难的时日。
“可汗,海东青传来信,霁朝出兵了,带兵的是牧野。”
莫日极抬起手,向后挥了挥。
那海识趣地低头退下。
凛冽的北风刮过,骷髅发出森森的异响。
莫日极和骷髅长久对视,他抬起右手置于心脏的位置。
老单于,你看着吧。
他莫日极会亲自把牧野的人头提到你的面前,剖开她的心脏,吸食她的骨髓,让你的灵魂安息。
莫日极知道带兵的是牧野后,当即下令整军出发,攻向景州。
他不准备给牧野任何反攻的机会。
莫日极望着天边残阳,露出一抹森冷的笑意,想到终于能够割下牧野的头颅,挖出那一双澄澈如呼伦湖水般的眼睛。
莫日极厌恶牧野的眼睛那么澄澈,仿佛亵渎了殷奴人的母亲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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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北由三个州郡组成,蓟州、燕州和景州,蓟州距离殷奴人势力范围内的草原最近,景州最靠南,燕州在两州中间。
如今殷奴人已经连拿下两州,景州亦危在旦夕。
牧野行军一刻不曾耽误,但却没有去守景州,而是直接绕过景州,沿着繁河,一路北上,直到草原。
这一招,牧野是跟陆酩学的。陆酩在夏国倾巢出动,攻下洇城时,趁夏国本国的守备薄弱,一举攻下夏国都城。
若非后来有二皇子不知轻重,从中作梗,南方的战事,哪里会拖延到如今地步,殷奴人也不会看准这个时机进犯。
莫日极既然敢侵犯燕北,牧野就要让他有去无回。
玄甲军踏平莫日极的部落时,部落里的男女们正聚在篝火前,大口喝酒,大口撕肉,庆祝着前方殷奴战士们的胜利。
女人的身上挂起了珠串,插着金簪,那是属于霁人的饰品,曾经这些饰品的拥有者,已经被他们的战士给杀死。
可他们谁也没有想到,霁国的军队不在前方与他们的战士抗衡,竟然杀进了他们的部落。
牧野围剿的这一个部落,算是阿拓勒里面的一个大部落,部落里所有人加起来足有两百余人,另有一百名殷奴战士。
殷奴人以放马牧羊为生,一个部落四散在草原各处,不像霁人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以耕地务农为生,过着群居的生活。
这也是牧家三代与殷奴人对抗,却如何也不能把他们消灭的原因,殷奴人的生命力好像是野草,烧不死,除不尽。剿灭了一个部落,又会有无数个新的部落诞生。
因此围剿部落并不是牧野的目标,这一个部落驻扎的地方,离蓟州不远,屯着数十万担的粮草。
莫日极当真是胆大,竟敢只留下一百名殷奴战士守他的后方。
殷奴人侵略,习惯一路打一路抢,粮草抢城里的,吃不完带不走就烧毁。
但这一次,莫日极的行动并不似以往,只满足于掠夺,除了燕都被他烧毁,他侵略的每一座城,能够带走的金银珠宝和粮草,他全都搜刮干净。
莫日极的野心昭然若揭。
他这次是想要入主中原,当中原的王。
牧野将莫日极从燕北抢来的粮草拿回,拿了他们能带走的,带不走的,全部下令烧毁。
部落里的男人女人和小孩被分别圈在各处。
玄甲军的副将抽出佩刀,从孩子开始杀起。
牧野阻拦下来。
副将不解,语气铿锵道:“将军如何妇人之仁?”
“这些崽子是殷奴战士的后代,长大以后也会变成战士,会杀死我们的男人,侮辱我们的女人。殷奴人侵犯我朝,所有幼儿都被摔死,他们做得的事情,我们为何不能做?”
牧野望着被麻绳困住双手,串成长串的殷奴孩子,还没有车辙高,他们的头发乱糟糟地散开,脸上满是脏污,鼻涕流下来,结成了冰柱,穿着狼皮制成的斗篷,不像是人,倒像是野兽的幼崽。
草原的生存环境恶劣,不似中原草茂鱼肥,就连斗篷每个孩子只有那么一件,小一点的还好,大一点的孩子斗篷只到了膝盖,赤露出一双脏兮兮的小腿,冻得像两根细细的红薯。
殷奴幼儿听不懂他们的语言,睁着一双双恐惧的眼睛,仰头看他们。
莫日极不喜孩子的哭声,认为是懦弱无能的象征,从小这些孩子们便被打得不会哭了,只有远处他们被同样绑起来的母亲,发出微弱而绝望的呜咽。
牧野看向副将,“那就等他们长大成了战士,他们来一个,我大霁的军队便杀一个。”
她的目光透着不容质疑的坚定,一字一顿道:“但不是现在。”
懵懂的幼儿在战争里做错了什么,就该杀了?
牧野的军队里,不杀女人和小孩,她的手里不沾这样的血。
“把他们带去远处。”牧野摆了摆手。
部落里留下的那些被俘虏的战士,很快就会被处决,血腥的场面还是不让孩子看见的好。
玄甲军扯着麻绳,将孩子们拖走。
被圈起来的殷奴女人们以为是要把孩子带去处死,哀嚎起来,想要突破玄甲军的守卫,又被推了回去。
玄甲军的副将见牧野留了殷奴狼崽的性命,本就心情不佳,他叉腰走到女人圈里,用殷奴语凶狠地骂道:“再叫你们一起去死!”
陆酩在训练玄甲军时,专门让带兵的将领们都学了殷奴语,玄甲军的铁骑和殷奴语,为的就是对付殷奴人。
殷奴女人们睁着哭红的眼睛,收了声,不敢再叫。
一片安静里,女人圈里传来一声:“我哥哥会杀死你们的!”
说话的女人用的不是殷奴语,而是中原话,大声有力,所有的玄甲军都听懂了。
牧野也听到了女人的声音,她走了过来。
“谁说的话。”
副将指了指女人圈里的其中一个。
牧野的视线朝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在人群里,露出一张雪白的小脸。
周围的殷奴女人想要藏她,偏她推开了挡在她面前的女人,坦坦荡荡地仰起脖子,好像一朵娇贵不肯屈服的草原之花。
牧野问:“你哥哥是谁?”
阿缇脆声道:“我哥哥是阿托勒的可汗,你们笑不了多久了,很快殷奴战士的铁骑就要踏平你们的都城!”
闻言,牧野更细致地打量起女子。
女子十五六岁的年纪,许是部落里的女人想要保护她,摘掉了她头上象征贵族身份的玛瑙头饰,又找来素色的袍子罩在她身上。
可即使众人将她打扮得如此素净,却难以掩盖她的惊艳姿容,肌肤比雪还要白上三分,嘴唇比玛瑙还要鲜艳,尤其一双湛蓝色的眼睛,仿佛一块纯粹的蓝水晶。
阿缇也不惧这一位年轻的将军打量,不服输地瞪大眼睛。
牧野抽出腰间的玄铁剑,剑刃划过剑鞘,发出瘆人的寒噤。
围在阿缇身边的奴仆们大惊失色,挡在她的面前。
牧野皱皱眉。
一旁的玄甲军立即意会,将老奴仆给拽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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