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部落有不成文的规矩,不杀已怀有身孕的殷奴妇女。
莫日极眯了眯眼睛,阴鸷地攫住老巫医,质问道:“当真?就算怀有身孕,本王也照杀不误。”
老巫医跪下来,被莫日极盯得如芒在背,坚持道:“公主当真怀有身孕。”
莫日极的目光从老巫医的身上移开,落在了阿缇的腹部,里面有的是牧野的种。
他的食指一下一下地轻敲。
许久。
莫日极缓缓道:“把她带下去,好好看管。”
-
送阿缇回去后的第二日,莫日极对蓟都发起了又一次进攻,消耗着玄甲军的体力。
牧野和莫日极就这样互相耗着。
直到第二十日时,牧野发现莫日极的兵马退到了十里之外。
她看见扬着霁国旗帜的一小队兵马出现在城门前。
牧野认出了领头的人是沈凌,她眉心一蹙,挥手,命人打开了城门。
牧野知道沈凌这次突然前来,目的绝不简单,带他去到主帅军帐内,详问缘由。
沈凌的脸色凝重道:“郑国公薨了……”
他的第一句话就让牧野愣在那里,久久不能回神。
沈凌没有给她太多缓劲的时间,继续道:“南方快要撑不住了,燕北必须尽快安定下来。”
陆酩预见到南方将要打一场持久战,一个一个的诸侯国等着剿灭,然而霁国在承帝这些年纵情玩乐之下,国库早就被承帝和贪官污吏们掏空,不再能够支撑起南北两边的战事了。
牧野在燕北打得这场仗虽凶险,但也打得漂亮,她与陆酩是想到了一处去的,知道燕北不能拖,于是用了最快的时间,找到把莫日极困死的办法。
但陆酩从影卫处得到了消息,莫日极异父同母的弟弟呼延厉已经召集了二十万骑兵,随时等待莫日极的号令。
牧野的这一场仗,并不如她所设想的那么容易拿下。
牧野从沈凌那里得到了详细的密报,脸色一沉,将密报拍在桌上。
她沉默了许久许久。
没人知道她有多少不甘,有多么想为燕都死去的人们报仇。
终于,她缓缓开腔:“那就议和吧。”这一句话里,藏着她多少的屈辱。
牧野无比熟悉这种屈辱。
殷奴人将她的父亲的头颅送到牧府时,她含着这一份屈辱过了八年,八年后,她亲手砍下了老单于的头颅。
现在,她将继续含着这一份屈辱,等待着某一天,砍下莫日极的头颅。
然而,牧野心中仍存着疑惑:“既然莫日极还留有后手,他怎么会同意议和?”
沈凌回道:“皇上说他会同意的。”
陆酩清醒地看出,莫日极留着的后手,远不止为了吃下燕北,但现在,有牧野给他绊的这一脚,由霁国提出议和,莫日极未必不会答应。
陆酩知道莫日极现在吃不下了。
就算他拼尽所有,打到了奉镛,也不一定能快速地平定南方的诸侯国,乱狗抢肉,谁能真正吃到嘴里还不一定。
殷奴人是狼,狼必须一击就咬到猎物的喉管。
而眼下,莫日极离喉管,还差得远,时运时运,莫日极是聪明人,不会看不出他的时不对。
果然,第二日,使臣从莫日极的军队里安然无虞地回到城中。
离开之前,莫日极提出了他最后的条件。
“光是议和,没有效力,不如殷奴和霁朝结成秦晋之好。听闻新皇登基,后宫正待扩充,本王恰有一亲妹,愿嫁到霁国,为新皇绵延子嗣。”
使臣一听,踟蹰片刻。
子嗣不子嗣的另说,霁朝绝不可能生出殷奴人的种,但让公主和亲,足以见得莫日极是带了些诚意的。
可如今局面,莫日极本不必提出和亲,他让殷奴的公主远嫁,目的怕是没那么简单。
使臣道:“且容我传书回京,请皇上定夺。”
“还需什么定夺?连本王如此盛情,你们竟还要推诿?那这议和,我看就暂且不议了吧!”
使臣忙稳住莫日极:“可汗莫急,皇上登基不久,后宫正待扩充,想来必没什么不妥,只不过向上禀告是我之责。”
莫日极的神色恢复如常,“既是本王送出了一位公主,礼尚往来,你们也送本王一位公主。”
使臣笑笑答应下来:“好说好说。”
虽然皇上还年青,尚无所出,但先帝的子嗣众多,公主也不少,不缺一个和亲公主。
莫日极看着他,扯起唇角,指名道:“本王要乐平公主。”
闻言,使臣的脸色一僵。
谁不知道,乐平长公主是皇上一母同胞的亲妹。
使臣擦了擦额角冒出的汗,果然这殷奴人没安好心。
他不答应也不拒绝,只恭敬回道:“待我禀告皇上,不日再来拜访。”
莫日极不置可否,阴冷地笑了笑,将使臣送出军中。
第79章
沈凌从使臣口中得知了莫日极的要求, 眉头一锁,连忙让影鸽传信回奉镛。
放飞影鸽之前,沈凌叫来马奴, “近日你不在影园中,影鸽都惫懒了, 传信的速度慢了下来, 不知道路上在哪里玩去了,正好你在,训一训它们。”
马奴在封地时, 除了养马, 还负责照料影鸽,他养出来的影鸽能够日行千里,不仅速度比普通的信鸽要快,性子也更为聪明机敏, 不易被旁人截去。
马奴蹲在笼子边, 往里探头, 影鸽在跳上跳下,争先恐后地发出咕咕声, 好像有一肚子的牢骚要跟他发。
不一会儿, 马奴站起来, 和沈凌解释:“不是影鸽偷懒, 殷奴人养的海东青在中原到处飞, 要躲开它们不容易。”
闻言, 沈凌面色凝重, 殷奴人的眼睛倒是盯得紧。
马奴挑了一只影鸽, 给它喂饱了吃食,沈凌将信绑在它的脚上, 放了出去。
和亲的事情不急在这一时,消息送到便可,他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任务做。
沈凌找到顾晚,催道:“何时能取血?”
他从蓟州回到奉镛,需要五日,今夜必须出发,距离上一次换血,已经过了二十五日,他若是稍晚一些回去,主子随时可能蛊发。
以往顾晚都是在傍晚时分为牧野施针,如今还是早晨,她抿了抿唇,回道:“我即刻就去将军帐中。”
霁国与殷奴还在议和的过程里,莫日极不会挑这个时候来攻城,牧野在帐中对着沙盘,一人独坐,心绪不佳。
顾晚进帐说明来由,牧野左右无事,便合衣躺下,请她施针。
施针过程中,顾晚从她的手指尖顺利取血,趁着牧野闭目养神时,走出帐外,将血交给沈凌。
沈凌拿到血,想起主子交代他的另一件事,问顾晚:“将军的头疾治疗进展如何?”
顾晚摇摇头:“淤血已经化去一半,但是由里至表还没有明显变化。”
沈凌知道这不是主子想要的答案,皱了皱眉道:“抓紧了。”
顾晚不喜沈凌的语气,一向温温和和的她难得回呛道:“我何曾没有抓紧?化瘀本就不是一日之功。”
“……”沈凌感觉到她是恼了,也不再说什么,从胸前取出一封信:“顾樱写给你的。”
顾晚一怔,从他手里接过信。
信被放在胸前,纸张还是温热的。
她抬起头,道谢的话还没出口,沈凌便已经轻功消失不见。
顾晚在帐外读完了顾樱的信。
一个多月不在奉镛,小家伙竟然都会写字了,虽然写得歪歪扭扭,也不知是谁教的。
顾晚收好信,小心翼翼放进衣袖里,她回到帐中,备好温热的汤药,将蛇主的血倒进药碗中。
牧野虽然阖着目,但其余的感官却格外清晰,今日城外没有厮杀,空气是干净的,没有被血腥气污染。
她闻见顾晚扎破她的手指取血时,她的血散发的味道,随着顾晚中途离开军帐,由浓至淡。
等顾晚再回来时,伴随着窸窣响动,帐中的血味又浓郁起来。
牧野辨认出不是她的血,她猛地睁开眼,从榻上坐起来。
顾晚没想到她突然起身,刚要将倒完血的瓷瓶收起,心惊手抖,瓷瓶没拿住,掉在了地上,她慌忙蹲下身,捡起瓷瓶,握在手心。
血味很快被草药的味道掩盖了。
牧野疑惑地环视帐中,却并未发现异常,只看见了顾晚弯腰捡起,又迅速藏起的瓷瓶,黄釉鎏金瓶,精致小巧,是只有皇家才能用的瓷器。
牧野看出顾晚脸上闪过的慌乱,她轻抿唇,故作不知,按下不表。
-
皇宫。
太后得知议和消息,怒不可遏,召皇帝来见。
陆酩刚进宫殿,太后便将手中的茶盏狠狠砸到地上,瓷片和茶水一片狼藉。
陆酩立在殿前,微微蹙了蹙眉,缓缓道:“母后为何大怒?”
太后冷着脸道:“皇上明知故问!”
“母后……”坐在太后身边的乐平怯怯地出声,“气坏伤身。”
太后愠怒地瞪她一眼:“哀家还不是为了你!”
太后看向陆酩:“你父皇在时,霁国何等盛世,六国朝拜,如今区区一个殷奴,也配我朝与他们和亲?”
她这话里的意思,是在讽刺陆酩无能,承帝在位时,什么事情也没有,怎么皇位到了他坐上,就出了那么多的状况。
太后在后宫之中,看不到前朝的腐朽,正是从承帝开始的,反而怪罪起了陆酩。
自陆酩处死七皇子,太后与他的母子之情,就比以往更生分了。
陆酩并不愿费口舌,详说其中缘由,太后这么认为,便随她罢。
他淡淡敷衍道:“母后是不舍得乐平远嫁。”
“难道你舍得?”太后哼了一声,“你自从当了太子,就是没情没义的!”
陆酩是太祖皇帝一手带大的,就连太后身为他的嫡母,也不曾有机会多亲近她的儿子。
只因太祖皇帝怕陆酩受妇人教养,养出一身妇人的毛病,早早就令他们母子分离,故而他们的母子关系一直并不那般亲近。
太后与承帝共育有两子一女,嫡长子早年夭折,七皇子是与她同入宫的亲姊妹所生,十分亲近,如今又被陆酩以谋逆处死,留在身边知冷暖的,就只剩下一个乐平了。
太后把乐平抱进怀里,流出了泪。
她的乐平,年初才及笄,她尚且还在物色奉镛城中的好男儿,怎么就要远嫁到殷奴,给一个粗鲁凶狠的野蛮人做妻。
乐平抿着唇,把小脸埋进了母后的怀里。
太后道:“哀家不管,我的乐平,绝对不能被送去和亲。”
“你想办法,从大臣的女眷里挑出一个女儿来,代替长公主出嫁,皇家绝对不会亏待他们。”
陆酩:“莫日极在去年围猎时见过乐平,蒙骗不过去。”
“骗他怎么了!我霁朝泱泱大国,难道还怕了一个殷奴不成?”
陆酩叹出一声气,无奈道:“朕已经派影卫全国寻找与乐平长相相似的女子,可以代替乐平出嫁。”
乐平听着母后与皇兄的话,始终一直不吭声,直到这时,才从母后的怀中探出头来。
“皇兄,乐平愿意去和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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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日之后,使臣收到奉镛来信,陆酩同意了议和的条件。
信中最后一句,他写道:“议和结束,命牧野速归。”
牧野却没那么配合,不肯回去,对使臣推托道:“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殷奴人阴险狡诈,就算达成了议和,万一中途反悔怎么办?燕北不可没有军队驻守。”
牧野现在官大了,天下兵马大元帅,她敢跟皇上唱反调,使臣却不敢与她相持,只能擦擦汗,写了一封委屈巴巴的信,把牧野的原话附上,让影鸽送了回去。
牧野没有忘记出征之前,她答应了陆酩什么。
陆酩想要她在册封皇后的大殿上,扮演牧乔。
开什么玩笑。
陆酩想要的女人未免也太多了。
前有沈知薇,后有顾晚,现在他还想断了牧乔的后路,把她往那个鎏金墓碑一样的位置上推。
牧野想起陆酩召她进宫的那一夜,手腕被他摁住,压在御案上的灼热触感,仿佛历历在目。
陆酩他弄得清楚,他要立的后,到底牧乔,还是她?
不知是何原因,近月来,她越来越频繁的做起梦。
就连牧野也有些分不清了,梦里穿着太子妃服制的人,与陆酩日夜颠倒的人,到底是谁……
牧野害怕了。
她怕等她真的穿上那一身繁重明艳的凤袍,戴上凤冠,转头便被陆酩再一次囚禁在皇宫里。
她靠进榻中,弯曲起右腿,手触碰到脚踝,冰凉刺骨的金环贴着她的肌肤。
陆酩给她扣上的金环,不知是如何锻造而成的,她尝试过各种方法,都没有能够将金环取下。
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牧野,曾经在商船上,她所受到的屈辱。
偌大的皇宫,不过是另一个金环。
牧野下定决心,此生再不踏入奉镛半步,与陆酩不再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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议和的消息很快在国土上传开,战事休止之后,逃亡的百姓便陆陆续续归来。
因为初春的温度转暖,他们为了赶上春种,好不耽误到农事。
牧野命手下的玄甲军帮百姓一起耕种。
当紧绷的精神松懈下来以后,牧野终于有了空闲,思考她自己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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