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清荷听见张姨的声音自房外传来,低头看眼自己手中皱巴巴的纸张,有些为难地抿了抿嘴角。
“我现在还有些忙,恐怕得迟半个时辰才可歇下。”
“怎么还可再迟,夜深了,您伤才刚好,这样不行。”
张姨推门而入,房间里灯火通明,她刚一进门,映入眼帘的便是满桌子脏兮兮的碎纸片,以及不知从哪拿来把毛刷,正挽起袖子皱眉的吴清荷,她满手的沙子,沾的脸上都是。
“哎哟,小祖宗,你这是在做什么。”张姨惊得叫出声来,赶忙上前去给她擦脸。
“我没在做什么,柏乘的本子被马踏坏了,我看看能不能把上面的沙子弄干净,再找点浆糊黏起来。”
吴清荷说得漫不经心,但是手指碰过已变得很脆弱的纸张时,颇为小心。
张姨听到是柏乘的本子,立即安静下来,侧头观察吴清荷的神色,慈祥地笑笑。
“这么细的活,不像是女君爱做的事情。”
“我确实不太擅长,但他今天怪伤心的,这些都没顾得上带走,张姨你手最巧,不如帮我看看还能不能拼出个大概来。”吴清荷椅子往后一挪,示意张姨朝前靠。
张姨含着笑,小心地拾起一片,翻看了下,摇摇头:“难,这上头不止有沙,还带着不少泥巴,依照女君这种方法,必然刷不干净,怎么也得洗一洗,不过这是纸,洗了就更没法看,我来陪女君一块刷吧,看着还能救几张。”
这样倒也行,吴清荷点点头,朝她道谢:“谢谢张姨。”
桌边有不少矮凳,院外静悄悄的,房内烛火燃得正旺,张姨拉了椅子来坐下,学着和吴清荷一样小心拿起一张,简单刷了刷,随后忽而一笑:“这画得真可爱,女君,瞧这个马头,画得真是活泼,怎么还有马的脸是肉乎乎的,这长得倒像月亮,又胖又好玩。”
吴清荷听见张姨这么夸,倒也有些好奇,侧头看一眼,纸上确实隐约可见奔跑的小马,只可惜另一部分不知在哪,只能看见个头。
“这个该是柏公子自己画的吧,瞧着就是小孩才会做的事,原来,这是柏公子的画本。”
因为是自己精心画的,所以被毁掉的时候,才会那么伤心。
她想到柏乘蹲在那难过的神情,有片刻的失神,直到张姨用手拍了拍她:“女君,你瞧,这个小姑娘长得像不像你。”
“什么小姑娘。”吴清荷疑惑地凑近,看见纸上有个侧坐着,穿一身盔甲的女孩,那女孩和她一样将头发束起,干净利落。
确实有那么一点点像,吴清荷歪着头看了良久,才肯承认:“看起来像,但不一定就是我。”
张姨拿起毛刷小心刷过,耐心地与她解释道:“画虽简单,但是那神韵和细微的表情,我一瞧就觉得是女君。”
“这里就只有小半张,怎么还能看出这么多细节来。”吴清荷有点不太相信,埋头去刷过那些纸张时,忍不住轻笑一声。
“我一直照顾着女君,平日里瞧得仔细,绝不可能认错,想来画这幅画的人,一定也是一直注视着女君的小脸蛋,才能画出女君的神韵来。”张姨笑着说话,把一点想表达的意思藏在字句里。
吴清荷的动作一停,沉思一小会,迟疑地拿起另一张纸,认真刷起来。
翌日,清晨。
私塾内洒扫完毕,路上一股青草的气息。
女君们的书房在一边,而公子们的在另一头,吴清荷手里捏着个小本,径直挑了去公子们书房的那条小道。
“哎呀,那是吴清荷,快离远些,别惹着她了。”
有不少公子们怕她,纷纷选择闪开,吴清荷阔步踏入书房内,没在这瞧见柏乘的身影,便只好拦了位正准备躲过去的公子:“请问,柏公子今日没来学堂么?”
“一直没看见他,他常会不来,没准今天也没来吧。”对面的公子害怕吴清荷,但好歹还是回答了她的问题。
“他今日一直没出现么,我知道了,多谢。”吴清荷点头道谢,有些心情复杂地转过身去。
是因为身体不舒服所以没来上学,还是因为昨天的事...
没有办法,只能等散学后才可将东西交到他手上去。
那现在该去哪里呢。
吴清荷来学堂就是为了能骑马玩,只是刚走几步,想到马场上如今有刘辰,她不想跟这个人见面,便又默默停下,转头往别的地方去。
白日里的阳光晒得吴清荷有些犯困,昨晚熬到后半宿才睡,现下暖和的阳光一照,她就有些想小憩片刻,学堂的小树林最安静,树下的草地躺得舒服,吴清荷有些疲倦地躺在树下,眨着眼抬头望天。
树林间的鸟儿飞起,叽叽喳喳一片,天空湛蓝,吴清荷发了小会呆,听见有人踩过草坪,渐渐靠近她。
像是已经形成了什么感应,吴清荷转头,看见柏乘弯下腰,把一件披风轻轻盖在她身上。
“这里早上寒气重,还是盖些什么比较好。”他眼眶一圈有淡淡的红,应该在不知道什么地方哭过,只是现在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抿着嘴朝她笑一下。
“你今天原来到学堂里了,我刚刚去找你,都说没见着你的人影。”吴清荷手撑着草地坐起,靠着树干看他。
柏乘安静地垂眼,良久小声告诉她:“我今天不是很想见人,但我害怕河叔他们担心,所以还是来了,我打算...在这里躲一天,你呢,你要去骑马吗,很抱歉,我今天可能没办法陪你。”
他说话时一直低着头,好像不打算直视吴清荷,吴清荷盯着他看一会,没说什么话,而是把手边的那本簿册递给他。
“昨天,你的画本残页还有许多在马场上,我把它们捡回来了,很多都没办法清干净,我勉强救回一点,最后想了想,还是本簿子来,把所有残页都用浆糊黏在上头,这样你至少可以一齐带回去,留个纪念什么的。”
吴清荷用画本戳了戳他的袖子,提醒他看一看。
柏乘整个人一怔,带着点惊讶抬头看她,随后迅速地捏住那本簿子,小心地翻开,脸上不知不觉染上点淡粉。
里边很多东西都已经看不太清,留下模糊的印子,可纸上沙土都被人扫去,又牢牢地粘在新的纸上,昨日再多的褶皱,今日都边角平整。
“你把它们拾回去了...那你...你看到我画上的东西了吧。”柏乘嘴边的笑容甜甜的,话语中带着点羞涩。
“看到了一点,马呀人呀之类的。”吴清荷说得很模糊,但还是忍不住上下瞧他一眼,想想昨日张姨说的话。
“哦,这样啊。”没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柏乘也没有立即就失落,翘起嘴角往她的方向挪两下,然后往前一倾。
吴清荷一个不注意,眨眼间就落入他温暖的怀抱里,柏乘笑着抱住她,脸搭在她肩膀上,格外亲昵。
“谢谢你,吴清荷,你最好了,这个画本没有了,我其实还有好几本画满的,我以后会继续画,画好多好多。”
他说话时带着点鼻音,吴清荷低头望向他,看着他染上阳光的漂亮眸子,一不留神就发了小会呆。
“你画里是不是...”
是不是画了我?
吴清荷还没问完,树林边突然传来很多人的脚步声,柏乘反应出奇的快,拉着吴清荷坐到树的后面去,边示意她不要说话,边笑着用额头贴上她的额头,轻轻蹭了蹭。
“刘公子,你干嘛还要去找她,她昨天还摔你呢。”
“你不懂,我就要她摔我,她今天肯定来骑马,我去和她道歉。”
刘辰一行人渐渐走远,吴清荷忽然松了口气,庆幸自己刚才没有选择去马场,不相干的人走了,吴清荷犹豫着转头,打算把没有问完的问题说出口,谁知刚说两个字,柏乘很温柔地捂了下她的嘴。
“吴清荷,今天可不可以不要去马场了,和我走好吗,我们今天逃学,就我和你,我们去外面玩。”
第34章 第三十四章
他眼睛亮亮的, 话语里充满了期待,吴清荷极度不合时宜地会想到,从树林里跑出来的小鹿, 水汪汪的眼睛盯住她, 巴巴地跟来咬住她的衣袖, 一定要把她拖入充满着神秘气息的树林中。
“逃学?从门口跑么, 自从上次我们在尹夫子眼皮底下逃出去后,门口的守卫又增加了一倍。”
吴清荷转头看眼学堂里的路,时不时也会有一两个侍从踏过落叶朝前,在周遭巡逻。
“不是从门口, 你跟我来,我知道一个可以逃出去的好地方。”柏乘嘴角抿起一丝俏皮的弧度,说话间就站起来,拉着吴清荷的手腕催促她和自己走。
“相信我, 我们绝对能出去,而且没有人会发现。”
犹豫片刻,吴清荷终于站起身,柏乘边回过头朝她微笑,边不断拉着她往小树林的深处走去, 阳光透过树叶,斑驳地落在面前少年的头发上,虽然他的皮肤依旧是病态的白皙, 可吴清荷却觉得此刻的他很是生机盎然。
真的变成活泼的小鹿了,吴清荷心里想着, 忍不住翘下嘴角。
树林的最深处, 就是学堂高高的围墙,长长的一圈将学堂的翠绿与闹市隔开, 墙上不知最早涂了什么样的漆,格外平滑,纵使是吴清荷,也很难攀爬越过。
吴清荷有些难以置信地指着墙:“你是想和我爬过去吗,这墙我年年都爬,回回都失败。”
看着她的神情,柏乘扑哧笑一声,垂头扫视一圈,随后上前一步,弯腰伸手拔掉一点挡人视线的杂草,没有杂草的阻挡,吴清荷顿时看见墙底有一个洞,那洞周遭的砖头掉了不少,大人钻不过去,但是小孩却可以。
吴清荷眼前一亮,蹲下来歪头看那个洞,柏乘长舒一口气:“还好这个洞一直没被填上。”话毕,他又很温柔地看向吴清荷,小声问她:“怎么样,现在愿意和我爬出去玩吗?”
“愿意是愿意,不过你是怎么发现的。”吴清荷探出手朝洞里挥了下,里头是空的,低头可见外边闹市的一角。
“你不来学堂的时候,我喜欢一个人躲在这看账本,有回看见只小黄狗从这钻进来,我喂了它半块枇杷糕,小狗叼着就跑,然后我才发现,这里有个洞,原先应该是排水渠吧,只是经年累月,还有小狗不时钻过来,砖头就松动了。”
就好似献宝一般,柏乘把他难得知道的趣事和吴清荷分享,眸里倒映着跃跃欲试打算爬过去的少女。
“你运气挺好,我没在这遇到过小黄狗,你先在这里等等,我爬过去瞧一瞧,没问题的话就把你也拉过去。”
说话间,吴清荷就像小猫般灵巧地移动身子,往洞里一钻,里边的空隙不大,近来未下雨,洞里的泥土干巴,眨眼的功夫她就钻到另一头,菜市映入眼帘。
“卖鱼卖鱼!刚从江里捞上来的鱼!”
“我家的萝卜生吃也好吃!”
难怪这里要栽一片树林,大街上吵吵闹闹,不离远点,女君们实在不好读书。
“吴清荷,外面如何?”柏乘的声音从洞里隐隐约约传来,吴清荷闻声蹲下,朝他点点头。
“外面很热闹,快钻过来吧,我们一起玩,随便逛逛。”睡眠不足的疲惫顿时消失,吴清荷心情愉悦地扬起嘴角。
如今正是京城最匆忙热闹的时候,人多,什么都好玩,吴清荷担心会走散,想也没想就牵过柏乘的手,他的手心温热柔软,和他人一样。
“跟紧些,不要走丢了,你现在有什么最想去的地方吗?我可不情愿一直在菜市里逛。”
吴清荷回头看柏乘,他脸上透着淡色的红,乖乖地跟在她身后,她发问,柏乘在回过神来,抬头想了会,方提议道:“我想去找书肆,先买一个新的画本,我今晚就有新的东西想画。”
他挑的书肆要走过好几条街,路上卖什么的都有,两人边走边看,前头就是京城最好的地段,这里的商铺生意最好,无论卖什么,都会比在别处多赚几两银子。
柏乘心情很不错,走路时轻声哼着什么小曲,经过时向吴清荷介绍:“这里的商铺,地契都在我家,清荷看中了什么可以告诉我,我全都找来送给你。”
有点豪,但吴清荷又是什么都不缺的,轻笑一声和他开玩笑:“我若是要铺子呢,要地契你给不给。”
“给,只要你想要,我全都送给你。”柏乘倏尔一笑,直勾勾地盯着她看,看得吴清荷移开视线。
“别瞎给,我不缺这个。”她嘟囔着,忽然隐隐起了种莫名的担忧:“你日后是要做生意么,商人重利,你可别随意把自己的地契和利益送给别人。”
吴清荷担心他来日做生意亏得家底都不剩,柏乘凝望着她,忽而说一句真心话:“我不是对所有人都这样的,只有对清荷是这样,如果是别人问我要东西,我一定会以自己的利益为先,但如果是你和我要什么的话,我只会...”
快要到书肆门口了,柏乘一步逼近吴清荷,微笑着调皮地摸一下她的脸蛋:“我只会以你的利益和快乐为先。”
一层窗户纸被他主动戳一个洞,吴清荷难得愣住,心跳快了一拍,站在门口看他害羞地低着头,带着浅浅的笑走进书肆里。
她难得有一种慌乱的情绪,不自然地咳嗽两声,想要转头靠在月亮身上,但转头了才想起来,今天她是逃出来的,月亮在马厩,不在她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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