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清荷的眼中划过丝愧疚,同时又有些迷茫,正想再多说些什么的时候,忽然有人喊她。
“吴妹妹,夫子正找你。”
是陈韵脚步匆匆地赶来,吴清荷反应过来的时候,柏乘已经自己站好,给她一个善解人意的笑,临走时摸摸她的脸:“我去树林里等你。”
话毕,他便独自转身朝远处走去,与他擦身而过的公子们正笑得甜蜜,而他只有一抹清瘦单薄的背影。
吴清荷目不转盯地注视着他,陈韵犹豫了会,伸手在她眼前挥一挥。
“妹妹,你在听吗?”
“在听。”她转过头,情绪稍有些低落。
“走吧,现在领我去找夫子。”
树林里一片寂静,终于把那些在今日得偿所愿的人与他隔开了。
柏乘停下脚步蹲在原地,神色黯然地垂头看了会自己绣的香囊,觉得胸口有种闷闷的感觉,让他呼吸得不太通畅。
“我很不容易才绣好的...”他喃喃自语一句,有些恍惚地发会呆,忽然忍不住蹙眉,觉得胸间的不适感越来越强烈。
连着在夜里绣两日,他是在今早天蒙蒙亮时才绣好香囊的,其实那会就隐隐约约有这种感觉,只是柏乘当时满脑子都是吴清荷系上香囊的模样,心中的开心与甜蜜要远胜过这种若有似无的不舒服。
如今梦碎掉了,耗尽所有去捞月亮的柏乘才逐渐感受到自己的疼。
“明明喝药了。”
柏乘觉得喉间发痒,紧接着便忍不住捂住嘴低声咳嗽起来,这样的咳嗽好像怎么也停不下来,他忽然感觉有什么液体顺着他的指缝滑落下去,便睫毛颤几下,强撑着意识睁眼往下看。
膝间的香囊上赫然出现了好几滴触目惊心的红点,落在那鸳鸯的图案上渐渐晕开。
“清荷,我好像流血了,我感觉有点疼...”
他哽咽着,可衣服上的血迹又让柏乘自己觉得丢人,于是尽管脑海中第一浮现出的便是去找吴清荷,他依旧选了相反的方向,用尽力气跌跌撞撞地跑出树林。
“真是不像话,说什么亲眼看过你骑射,便临时改主意,不肯再等到开春了,天底下哪有这样的人。”
夫子要找吴清荷来,是因为刘将军给她写了信,要叫吴清荷从明日起就改去军营“上学”。
尹夫子大骂武妇狡猾,从她这劫人走,她不放心吴清荷身上的伤,念念叨叨好一阵,再三确认过吴清荷真的已无大碍,才肯坐下与刘将军回信答允这事。
“从今往后,学堂就管不住你了,自己在外多小心,少再闹出震惊京城的事来,老身与你师生一场,你可得老身留点脸面,多争气些。”
老人家写信时还不忘骂骂咧咧,小半个时辰过后,吴清荷才从书房里出来,路上还有不少小公子正忙着去找心上人送香囊,送成功的就高高兴兴,没成功的就红着眼睛与同伴哭诉,吴清荷侧身避开,朝小树林走去。
不过,也并不是所有人都在顾着收香囊送香囊的这档子事,还有不少人坐在院里聊天,正捏着个话题不放,谈得津津有味。
“好吓人...那么多血,我只知道他经常生病,没想到身体差成这样,你说他能不能活到十六岁成年?”
不知是不是自己太过敏感,但吴清荷却选择驻足,颇为凝重地听她们的交谈。
“我哪里知道,我娘说,这种人就是仙子的命,长得漂亮身子弱,听说他小时候就严重到咳血过,这才被太傅送出去养病,现在他又咳血,会不会又要被送到乡间养病...”
有雷声在脑海中轰隆一下,吴清荷径直走上前,叫那几个聊天的女君吓得发懵,以为自己不知何时得罪了她。
“你们在说谁,是在说柏乘么。”
她严肃起来气势压得人腿软,那几个女君面面相觑,根本不敢多废话,一齐忙不迭点头。
“确实是柏公子,他刚刚不知怎么了,旧疾犯得严重,竟然有些咳血,夫子看了都被吓得喊娘,赶忙叫柏府的下人把他接走了,哎...吴女君!”
这女君嘴都还没合上,吴清荷又如风一般奔出去,引得她身后一阵惊呼,吴清荷什么也没顾上,身边的人与物一下子变成不太重要的灰影,说话与交谈成为世界的杂音,嗡嗡一片,她以最快的速度来到马厩,翻身上马,动作利索地勒紧缰绳。
“吁——!”
银色的小马立刻扬起马蹄,疾驰而去,动作敏捷,一跃便是远远得跨出去。
“月亮,带我冲出去,我要见柏乘。”
外头的大街小巷依旧是沉浸在欢声笑语之中,只有月亮带着吴清荷一路狂奔,根本就无暇去欣赏街边任何一点有趣的事物,她很艰难地把殷红色的血与临走时笑中带着失落的少年联系在一起。
柏府与学堂之间距离不近,可吴清荷半个时辰都不到就赶到了柏府的正门前,平日里永远敞开大门,迎接四方来客的柏府现在却是大门紧闭,府里隐隐有下人们匆匆路过时的脚步声,气氛颇为紧张。
“咚咚!”
吴清荷旋身下马,上去就叩响柏府门前的铜环:“劳烦管家开一下门,吴清荷今日来访!”
这声音使得路过的下人中有人停下片刻。
“呀,外面来的竟然是吴女君,只是...女君快回家吧,主君有令,现在府里闭门谢客,什么人都不见,主君和公子都没时间接待您,您明日再来可好?”
听到柏太傅下令闭门谢客,吴清荷颇为头疼地靠在门边扶了下额。
“我只是柏乘的朋友,听闻他咳血了,想来看他,不算客人也不需要招待,劳您破例开个门,待会我自行向太傅道歉。”
“这不行,主君的命令不得违抗半分,我也就是个看门的,您千万别为难我,今日纵使是您的母亲吴相前来拜访,这门也开不得,府里都乱了,乱成一锅粥,根本不能叫外人看见的,至于小公子...”
隔着门,下人的声音闷闷的。
“小公子现在的情况不太好,您还是等他好了,再来找他玩吧。”
话毕,下人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吴清荷烦躁地再度叩响门,但这回就真的久久无人回应。
明明已经到了门口,却没办法见到他,吴清荷有些不甘心,也根本不会放弃。
月亮好像很理解主人的心情,小步踢踏着靠近,在她身边哼哧几下,作为一种安慰。
吴清荷抬手摸了下月亮的鬃毛当作回应,退后几步,抬头安静地看柏府的高墙,又侧眸看向高大的月亮,颇为大胆地做下了个决定。
“抱歉,拿你垫一下脚,回头我赔你一筐胡萝卜。”
半晌,少女如最灵巧的猫儿般出现在墙沿边,翻身一跃,纵身跳入一处草丛里,在又一阵脚步声靠近前藏好自己的身形。
“有劳医师了,我定会监督着公子把新开的药都喝下去。”
“河叔,这不是重点,公子这回突然病倒,是劳累所致的,这真是叫我百思不得其解,你们这几日叫公子忙什么了,看账本还是读书识字?这一切都得有个度吧,公子身体孱弱,根本就累不得。”
“自然不可能叫公子在夜里读书劳累的,公子...公子这两日痴迷于学刺绣,他从未学过这个,一绣便愈发不可收拾,若不是我提醒,甚至都能忘了睡觉歇息,不对...公子骗我了,他现在这般咳血,怕是夜里压根没歇息!”
...
两人逐渐远去,吴清荷有些回不过神来,满脑子都是那天柏乘提议给她绣香囊时,他们间的对话。
“你当真会刺绣,几天就能修好?” “只要你喜欢,愿意带在身边,我保准会绣好送给你,而且一定绣得很漂亮。”
避而不谈自己到底会不会,只管看她开心,就给出承诺,然后付出巨大的代价来完成。
“所以...压根就不会绣东西,连着绣了两天,绣到夜里不睡觉,才会咳血的吗。”
吴清荷自言自语着站起身,想起柏乘开开心心地靠近她,要给自己系上香囊,结果她向后退一步时的场景。
她后知后觉地拍下自己的额头。
“吴清荷,你怎么可以对自己喜欢的人做这么混蛋的事。”
第38章 第三十八章
天色渐黑, 终于有下人得闲,在屋中点上烛火,压抑着柏府一整日的阴霾随着火光亮起而逐渐消散, 大家的脚步不再匆忙, 一切都在开始往井然有序的方向去。
吴清荷从一处草丛中站了起来, 又在一阵脚步声靠近时躲到树影中, 她看见两个下人缓步走过来,其中一人手里拿了件衣服,那衣裳精致的暗纹在月色下波光粼粼,只可惜在胸膛前的位置落下片突兀的暗红。
她记得这件衣服, 是柏乘今日穿的。
“真可惜,才穿了一日就要烧掉。”
“没办法,主君说了,带血的衣裳不吉利, 这件再也穿不得,烧了就烧了吧,好歹现在公子的病情终于好转,醒过来未再咳血,养上十天半个月也就没事了。”
漂亮的衣裳逐渐染上火光, 另一个下人还忍不住嘟囔了句:“确实不大吉利呢,在女儿节这一日咳血,我们小公子以后会不会情路坎坷呀?”
“你胡说八道什么东西, 小公子待我们温和有礼,这么好的人如何会有情路坎坷的时候, 不过...”他的话陡然一停, 草丛里的吴清荷抬眸往那处火光看去,想听他还要讲些什么。
“今晚怕是会挺坎坷, 我很少看到主君面色铁青的样子...小公子怕是要挨骂了。”
河叔送走了最后一位医师,才再度进屋,屋内有股浓浓的草木香,是医师要求点在炉中熏的药,巨大的香炉被摆在房间正中央,让周遭雾气缭绕。
常年忙碌的柏太傅难得坐在自己儿子床前一下午,平日里的随和皆见不到了,神情严肃地盯着坐在床上的柏乘,而小公子正默默低头喝药,脸色苍白,浓密的眼睫毛轻抖两下,让看着他更像个脆弱精致的瓷娃娃。
“主君,公子现在已无大碍,您不妨也回去歇息吧,明日可还得上朝呢。”河叔很会察言观色,看主君像是隐隐要发怒,就劝她先离开。
“无心歇息,河叔,把你搜出的东西都放在他面前。”柏太傅说话时冷冰冰的,叫河叔愈发不安,但这回他却没再多劝,而是选择听太傅的话,把东西明晃晃地摆在床前。
柏乘看了眼,又安静地垂眸,他没有力气多辩驳。
“在你昏迷的时候,河叔从你的枕头底下搜出了针线盒,你夜里在偷偷绣东西,根本未按照我们吩咐的那般好好歇息,是不是。”
柏太傅问话时忍着怒意,但语气依旧不佳。
被大人逼问到这一步,柏乘也只好乖乖点头,自己把勺里的苦涩的药抿尽。
“你很不爱惜自己的身体,有什么事是比你的命更重要的?”
柏太傅的质问声如玉掷地般落下,柏乘徐徐抬头,轻声道歉:“对不起...我以后会注意的。”
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觉让人心中很不是滋味,这个孩子一直听话乖巧,从不忤逆大人,柏太傅也只能神情复杂地叹口气,柏乘现在的脸色苍白,她也没法说出太多难听的话来。
思量很久,柏太傅忽然想到些什么,犹疑中沉声问他:“你这么拼命...是要绣出什么东西来么,今日是女儿节,你该不会...”
“主君,宫里又送来不少折子,请您过目。”房外有下人来禀报消息,半日未曾管,公务又增加不少,柏太傅的思绪被打断,临出门前又瞥了眼柏乘。
“传我的话,今日起让公子在自己的房内思过,没收所有针线,不到他身体好透的时候,不允许他外出,也不允许任何客人来见他。”
这是对他的惩罚,柏乘喝药的动作一顿,他抬眼看着大人们,带着央求的神情不停地摇头,可是没有人理会他的抗议。
“恭送主君。”房外的下人们朝远去的母亲行礼,床前的河叔叹口气道:“公子,喝完药再睡会吧,您今夜需要下人们看护么,叫他们到屋里来守夜...”
抗议无用,柏乘有些泄气地躺下,一动不动。
“我不需要...什么都不需要,河叔,我不想有任何人在房里看护我,我想...独自安静一会。”
白天到黑夜,也不知道在外头的月亮有没有等得不耐烦,还是学聪明自己识路归家了,吴清荷在墙沿的水缸后头躲得腰酸背痛,不得不扭头活动脖颈。
“恭送太傅”的声音此起彼伏,吴清荷转头看见柏太傅领着一行人出来,神情并不愉快,嘴里还在碎碎叨叨些什么。
“这种时候拼了命的绣东西,该不是真的在绣女儿节的香囊吧..”
明明是藏匿在暗处,但吴清荷还是无端感到心虚,把视线从柏太傅的身上移开,跟在柏太傅身后出来的,还有许多一直照顾柏乘的下人。
“大家今日也都累了,就一起回去歇息吧,公子...公子心情不大好,现在不是很想要我们都守着他,我们明早再来照顾公子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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