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碌一日的柏府恢复往日的平静,只剩院里的守夜人坐在回廊中。
忽而,“哗”的一声,屋檐下的灯笼像是被什么东西砸中,火光闪烁两下便悄然消失,再然后是另一盏,屋檐上仅有的两盏灯笼全灭了,院子里顿时暗得伸手不见五指。
“真是奇怪了...”守夜人摸摸头,但又觉得不能不管,只好摸黑起身,去寻新的灯笼来,廊下一时无人。
吴清荷从黑夜中走出来,倚在墙边,犹豫着推开了柏乘的房门钻进去。
屋里浓浓的药香扑鼻而来,闻得她忍不住皱了下眉。
“...我真的好了很多,不需要别人在夜里看护,河叔,不要劝再来劝我。”
层层帷帐之中传来柏乘低落的声音,带着些有气无力的执拗。
吴清荷不知道现在该不该往前走,只能站在那提醒他一句:“不是河叔,是我攀墙来找你了。”
她的声音透过帷帐传进去,她忽然看见有个清瘦的身影坐起来,紧接着“扑通”一声闷响,像是从床上掉下去了,听得她心头一紧,但好在下一刻帷帐就被拉开,露出少年的半个身子。
柏乘换了件素白的睡衣,墨色的发披散在肩头,脸上血色全无,眼睛亮晶晶地盯着她,眨眨眼生怕是个梦,良久才露出笑容,摇摇晃晃地起身往她的方向走。
“清荷,你真的悄悄爬墙过来找我了...”
他刚刚醒来没多久,路都走不稳,吴清荷怕他又摔跤,走上前牵住他,又将他扶回床上去,柏乘心中的低落一下子烟消云散,歪头看看她,很满足地把脸搭在她的肩上。
“我听说你咳血了,过来看一下,你现在怎么样,还觉得哪里疼吗?”
吴清荷轻描淡写地掠过自己躲了一个下午的事,侧眸看向柏乘。
“不疼了...不好意思啊,事发突然,我都没来及去告诉你,清荷,谢谢你关心我,我很开心。”
他其实没有太多力气说话做事,可是面对的是吴清荷,柏乘还是扬起嘴角,温柔地笑着回应她。
头一回,吴清荷看到他的笑容,感受到的是一种安心,她也跟着扬唇,悠悠看他一会,抬手摸了摸他的脸,还是软软的,但因为过分苍白,她今日没舍得捏。
柏辰喜欢多和她亲近,乖乖地让她摸脸,小声嘟囔:“我娘要罚我,在我身体好透之前,我得一直待在房内思过,还不可以见客人,我以为...我半个月都见不到你了,那样的话,我会很难过...”
“我不是爬墙来了么,暂时先听她的吧,你好好养病。”
吴清荷把他掉下的被褥又重新盖在他身上,柏乘趁着她给他掖被角的时候怀着她,翘起嘴角喜滋滋地抱住。
白日里的难过,失落和病痛的紧张,什么都不见了,看见她的时候,心里就会觉得幸福。
“我听说,你是因为熬夜绣东西,才会累得咳血的,自己的身体是最重要的...但是,谢谢你,对我说的话那么上心。”
他安安静静的,但吴清荷却没法保持沉默,她有非常多想要和柏乘说的话,听见她的道谢,柏乘微微发怔,末了带着笑点头。
“不用谢我,是我心甘情愿这么做的,再来一次,没准我还是会这么选,只要你喜欢,我就一定得做到。”
还是别再来一回了,吴清荷可不想再拒绝他一回,她在心里默念着,随意问一句:“香囊呢,拿来让我再看看吧,它很漂亮,我真的挺喜欢的。”
身侧的人突然动作一顿,什么话也没说。
没有听见回应,吴清荷有些纳闷,边侧头看他,边又重复一遍:“香囊呢,拿来让我再看看。”
“香囊....香囊它...”柏乘一时有些不知所措,轻吸了下鼻子,抬头看吴清荷时,眼眸中又带着些雾气,还夹杂着浓浓的愧疚。
“这又是怎么了,你不会要哭吧,我什么过分的话都没说了。”
吴清荷心中一懵,凑近去看他的眼睛,在她靠近的瞬间,少年突然也向前倾,闭上眼小心地亲了下她的鼻尖,温软而轻浅。
湿润的气息落在她的脸上,吴清荷呼吸一滞。
“对不起,清荷。”柏乘内疚着又亲了下她的鼻尖,“我咳血的时候把它弄脏了,上面全是血污,再也不是最好看的香囊了。”
“它现在丑丑的,再也不好挂在你身上了。”
第39章 第三十九章
“...”
吴清荷没有说话, 下意识地用手摸摸自己的鼻尖,温热的气息和少年小心翼翼的亲吻让她久久不能回神,她垂眸看了下柏乘淡色的唇, 那像淡色的山茶花瓣, 落下时很轻柔。
“清荷...你不要生气, 虽然那个香囊不好看了, 但我会再给你绣一个更好看,更漂亮的,然后等来年女儿节送给你,你要我绣什么, 我就绣什么,河叔夸我聪明,绣什么都学的快呢。”
见她没什么反应,柏乘又开始哄她, 吴清荷眨眨眼,思索片刻还是抬起手,手心朝上:“我不管,我就是想看。”
真是个任性的小孩。
柏乘见她坚持要看那个香囊,一下子也没了办法, 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动作有些磨蹭,好半晌才犹犹豫豫地将袖里藏着的香囊拿出来:“真的很丑, 不想让你看见的...有点吓人。”
他很不情愿地将那个现下有些皱巴巴的香囊放在她手心里,吴清荷把香囊拿到面前凑近看, 香囊的底子依旧是波光粼粼的蓝, 只是落上了大片晕开的暗红,这种暗红在彻底干涸后便会转为黑色, 像是用火烧焦了蓝底的香囊,留下几抹无法洗去的黑。
夜里的光线昏暗,吴清荷一直捏着那个香囊,沉默不语,像是在通过它看些什么,柏乘把头倚在她的肩上,抬手虚指香囊上的图案。
“我绣的时候有疏忽,用的是不能沾水的丝线,被血浸过后,鸳鸯上全是乱掉的线头,稍微扯一下就全松了,连小鸟的形状都没有,别的女君带在身上的香囊都漂漂亮亮,我总不能让你带个最丑的出门吧。”
“但这是你认真绣的。”吴清荷的语气透着种坚定,话毕便将香囊牢牢地拢在自己掌心之中,转头看向柏乘时,脸上带着若有似无的笑意,像清冷温和的月光。
柏乘眨眨眼,眸中浮现出懵懵的疑惑,有些不确定地轻声问她:“清荷...”
“变得乱七八糟的也好,什么图案都看不清,谁能猜出这是女儿节用来定情的香囊,只要我不松口承认,校尉也别想烧我的东西,而且...”
她说话时忽然将衣领最上边的一颗扣子解开,随后迅速地将那个香囊塞到自己衣服里,她看向柏乘,笑容清澈,夹着丝若有似无的宠溺,等衣衫整理完毕,她轻拍一下自己的胸膛。
“我不按照那些习俗系在腰上,我改放在心口的位置,塞在贴身衣物里,每天小心保护,你不用再多绣一个,我就收它,只收天底下最珍贵的这一个。”
那就是少女收到最珍贵的香囊,透过它,吴清荷能看见柏乘夜里为她刺绣时困倦又不肯睡的模样,也可以知晓他攥着它咳血时的难受与失落,如此珍贵的心意,无论如何,她今日都该收下。
字字句句都很认真,柏乘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忽而觉得眼睛很酸涩,有种想掉眼泪的感觉,但现在不是该哭的时候,他忍着泪意露出幸福的笑容,缓缓倾身抱住她。
“那...既然收了我的香囊,以后不可以再收别人的哦。”
她吴清荷向来只要世间最珍贵的东西,如今已经有了,便再也不可能去看别的,她刚准备回答他,门外突然传来守夜人的声音。
“公子,大半夜的...您这是和谁说话呢?”
门外守夜的下人不知何时竟回来了,他说话间语气困惑,甚至还带着深深的担忧与恐惧,边说边抬脚走来,打算推开房门。
吴清荷眉心微动,正打算起身找地方藏,谁知突然就眼前一黑,铺天盖地的暖意朝她袭来,身边的人像小动物抢到了猎物叼着不放,慌忙将她一推,让她倒在自己的小窝里,末了,他再自己一头钻进去,在被窝底下牢牢抱着吴清荷。
柏乘的头发全垂落在吴清荷身上,他的心砰砰直跳,吴清荷在黑暗中可听得一清二楚。
“嘎吱——”门开了个小缝,柏乘抱紧了吴清荷,突然有些害羞得耳后发热。
“我在说梦话...刚刚做梦了,你不用在意。”
他转过身解释一句,下人听了犹豫着点点头,合上门出去,没一会就传来阵阵鼾声,吴清荷听着稍微安心些,柏乘很小声地嘟囔句:“我明天就和河叔他们说,以后再也不让人守夜了。”
“夜里要是身体突感不适该怎么办,你身边若是没有人,出现突发的情况便不好处理。”
吴清荷翻身与他面对面,听见他轻声笑了下。
“我有你呀,只要你能来就好,你会经常这样来找我的吧,对吗?”
柏乘极其喜欢这样的事情,充满期待地问她。
不过,他这个愿望只怕是要落空。
吴清荷想了会,与他实话实说:“不行,刘将军临时改变主意,要我明天就去军营里参加训练,往后成为新兵,半个月才许回一次家,我不可能从营里跑出去,又翻墙来找你。”
正欢快的小鹿突然不会动了,发现自己好不容易抢回来的人明天就要离开他的森林。
话中所有字眼都刺激到了他,柏乘愣了愣,倒吸一口凉气,有些失落地嘟囔:“..那我岂不是半个月才能见你一面。”
确实是这样,吴清荷沉默片刻,回答他:“是,若是遇上过节的话可以在家多待两天。”
“多两天也不太够,我还是会很想你...肯定会想你想到睡不着觉。”
柏乘趴在她肩上,声音闷闷的,他知道自己肯定不能阻止吴清荷入营,失落了会便勉强振作起来:“那我们什么时候,才可以像现在这样天天都见面呀?”
“让我想想,等我训练有成,往上一步步升,百妇长,校尉,中郎将...然后打败胡族,等平定战事之后,我立下的战功应该已经足够单独立府,到那时我就可以经常陪着你了。”
提起自己即将做下的事情,吴清荷的语气里隐隐含着些兴奋,柏乘安静地听,心中默默算着自己要等多少年。
她有那么大的理想与抱负,算到最后他有些算不清到底该等多久了,柏乘忽然在某一刻意识到,他可能要为这种漫长的等待吃些苦头。
“我知道了,虽然感觉时间好长,但是没有关系,我会等的。”柏乘亲昵地用自己的脸颊去蹭吴清荷的侧脸,旋即用额头轻抵在她额前。
“今天晚上多陪我一会好不好,我昏睡了一个下午,现在根本睡不着。”
已经等了一个下午,多待一会也无妨,吴清荷颔首表示同意,柏乘低声笑了会,忍不住碎碎念:“你不在我身边的时候,我该做些什么呢...”
他眨眼想了会,睫毛轻扫过吴清荷的脸颊,让吴清荷心里觉得有些痒。
“我多学点生意上的事,然后赚很多钱,把钱捐给朝廷,有很多钱的话,粮草和武器肯定就不会有短缺的时候了...等你真的去打胡人的时候,我就去寺里给你祈福,做好多善事,求佛祖把福报都给你,让你能够平平安安回到我身边。”
吴清荷不太信神佛,总认为成事在人,因此听的时候就有点走神,过后就记不清他讲的细节,只觉得他很舍不得停下来,似乎是害怕话一停,就要到了她离开的时候。
远方传来一阵诸多乐器吹奏时的声音,隔着偌大的柏府传到房间内,还伴随着人们的欢声笑语。
距离太远,那声音并不算吵,反而给一片寂静的夜色增添了丝别样的味道。
“隔壁住着位文官,今日女儿节,是最适宜办婚事的,她女儿娶夫,又担心今天白日里成婚的妻夫太多,所以选择在夜里拜堂成亲,清荷,我们坐到窗前偷偷听会好不好,我有一点好奇。”
柏乘长到这么大都没有见过别人是如何成婚的,吴清荷本来也没事干,就把被褥披在他身上,扶着他起身,悄悄坐在窗前。
“喜事喜事!祝你们百年好合!”
“千万得是白首不相离,相濡以沫到老!”
...宾客们的祝福统共就那么几句,吴清荷听着觉得无聊,但柏乘却听得津津有味,月光洒在他素白的睡衣上,柔和的光泽笼罩着他,吴清荷觉得,看他比偷听别人拜堂成亲更有趣。
“快领两位新人进来。”
柏乘托腮趴在窗前,听到那一头隐隐约约有这样的喊声,似乎是什么仪式要开始了。
“一拜天地!”
“二拜母父!”
隐隐约约有人在笑,是满堂的客人,吴清荷摸了下自己胸膛前的香囊,忽而产生了一个想法,于是转头看柏乘。
“夫妻对拜!”
最后一拜将要结束,吴清荷突然捧住柏乘的脸颊,他有些吃惊地望过来,少女毫不犹豫地侧头,在月光的照耀下亲了柏乘的额头,很稚嫩生疏,但已是从不向任何人显露出的温柔。
柏乘眸子颤动,渐渐地面容熠熠生辉,欣喜地小声说道:“清荷,你刚刚亲我了!”
“礼成——!”远处的声音传来,他也毫不犹豫地抱住吴清荷,在她脸颊上留下一个羞涩的吻,然后也去亲她的额头,专注而认真。
“到军营里,也不要忘记想我哦,你要记得,有一个喜欢你的人一直在等你,等你回来找他成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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