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生一摆手,冷哼道:“她在后院里走动,和她说这些作甚!”
提起崔八娘,屠生不由想起上回归家,被马氏指着鼻头唾骂的事儿。
他阴沉沉地露出个笑:只要办妥了贵人交代的事,他就不用再在这地方待着,受马家那对父女的窝囊气!
“去,把肖二喊来!”
第61章
“要入冬了。”
胡老爷子昂着头,看了半晌晴空,说话间淡出一团白雾:“刚下过雨,地上不好走,这一趟出门小心着些。”
崔三乖巧点头应下,照应着工坊人搬挪织机零件。
牛闰林比照着册单,一样样点算装车的物件。
吴家与秦巧的织娘行合股不成,直接在青口镇上开了一间布匹收档。
因着这一件收档新开,镇上不少人家闻声而动,想要个户织布买与档口,一并连带着巧造坊的买卖红热起来。
正巧今日要出三家的货,牛闰林分身不开,崔三郎只好顶上缺。
已然是后半晌,送了货,再折返,算来那时早已天黑。
崔三郎同秦巧笑笑,坐上车架,一直到门口的人影再看不见才回过头。
牛闰林看他这般,心里艳羡:“成了家就是好呀。”
崔三回眸,见他面上发苦,心里同情。
牛家不认可翠柳,牛闰林又不能真与家里头一刀两断,只好拖着。
他一个郎君好等,黄家可硬撑不住。翠柳已然是村里待嫁中年岁最大的,闲言碎语似针扎一般,戳得人脸疼。
早些时候翠柳还好出门,现下村里庄稼闲着,婆子妇人家家户户门口都有一双眼睛盯着,怎好再同牛闰林说话?
人不相见生疑窦,再加上家里施压,黄翠柳逼得整日苦泪,前日借着同秦巧请教的名头,终于见了牛闰林一面。
二人应是没说到一处,若不然今日也不会传出黄家要给翠柳下定的消息。
崔三不知如何宽慰对方,只好当做没听见,扭脸看向道路一侧。
车马颠颠,一路无事,不由想起这几日二娘的身子。
也不知是不是着凉,亦或是教授织娘太过疲累,二娘这几日的胃口不佳,吃得越发不多,昨夜米粥也只喝了半碗,人竟直接蜷在床上睡了。
今日去镇上,该寻个大夫开些补身的药了。
如此想着,便觉得这车走得慢了,不由示意车夫快些。
另一边的满井村
送走了一行人,工坊暂时挂锁上钥,秦巧绕到前院,就见阮氏正扶着腰不知嘀咕什么。
她开口一询,却没问出什么。
倒是阮氏心虚,瞄一眼灶屋烤火的秦丰收,臊红着脸转开话头:“翠柳的亲事真就定了?”
秦巧说了声是,“她年岁不小了,家里兄弟姊妹多,黄婶子早就想给她定了。”
定就罢了,怎么就不能定个周全的?
阮氏瘪瘪嘴:“翠柳是个平头正脸的大闺女,怎么就作配了个鳏夫?她学了织布的手艺,这可是上身价的说头!我看是她爹妈眼皮子浅,就盯着那家给的十两八红钱呢!”
秦巧只说低声些,免得旁人听去传到黄家人耳里。
闲话三两句,她张口打个呵欠,眼角泛着泪花:“这几日吃不下,却总想睡。嫂子,我先进屋趟会儿。”
阮氏应声是,大柳枝干把扫过院子落叶,嘴里咕哝着黄翠柳的亲事,忽得一顿,回头看向南屋。
方才,二娘是不是说‘吃不下,却总想睡?’?
她猛地低呼一声,对上从灶屋探头出来的秦丰收眼睛,激动地捂着嘴就往南屋跑。
睡眼惺忪地被晃动醒,秦巧不由发了脾气。
再听过阮氏的猜测,顿时一激灵清醒过来。
她有些难以置信,低头摸向自己肚子:“我没觉得自己有什么不一样的呀?”
阮氏欢喜地原地直打转:“必然是月份小!二娘,你上回葵水是什么时候来的?”
秦巧回忆下,确实已经超了一旬。
“可我小日子不准,有时得等三月呢。”
阮氏未曾生育过,只隐约记得些,一听她这般说,顿时冷静下来。
“我记得我娘家村有个老医,会诊喜脉。走!咱们去他家,让人家瞧瞧!”
今日正巧也是织娘旬休的日子,左右无事,秦巧便换了些微厚的衣衫,同她一并出门了。
本想着再跟胡老说声,谁知不巧,他人刚被村里相熟的老汉喊走。秋来天黑早,两个妇人出门多少有些不妥,索性便连秦丰收一并带上了。
··
去老大夫家的路不好走,好容易到了,天刚擦黑。
坐定不足半刻,老大夫挪动到正堂,一本正经号起脉来。
阮氏瞧着他花白胡须一抖一抖,自己的心也跟着发哆嗦,好容易等人家睁眼,急忙询问:“是喜脉吗?”
老大夫笑眯眯的,双眸笃定:“恭喜恭喜,虽脉象方显,确实是喜脉无疑。”
此话一出,等在一侧看热闹的老大夫家里人连声恭贺。
阮氏捏着秦丰收的手腕,原地蹦了好几下,激动地眼泪淌出,连呼‘秦家有后了,我要当婶婶了’,喊过又拽着一脸茫然的秦丰收,告诉他:你要当舅舅了!
好一会儿冷静下来,忙从袖袋里头翻出铜板,热情地发给人家,就连地上趴窝的狗仔脚边都被她放了一枚喜钱。
反应最慢的当属秦巧。
本是被阮氏催着来,并不报什么希望,得了准信,真觉不可思议。
“您没看错吧?”
老大夫见多识广,此类疑问平生遭遇无数,再三保证自己不会看错。
秦巧欣喜后,又生出担忧,“这几日我吃得少,老是困觉,这对孩子不会有影响吧?”
老大夫提笔些了注意的事宜,安抚住人,一并开了张安胎的方子。
“此方温和,本就是给妇人补身用的。你初初有子,不要过分劳累。”
再三谢过人家,给了药钱,这才踏上归家的山路。
本就不近,再加上阮氏生怕秦巧走得跌跤,问人家借了一盏纸皮灯笼,一步恨不能分作三步迈。
“嫂子,没事,我走得稳,摔不倒的。”
话音刚落,一脚落得踩空,崴进路边一个浅坑里头。
阮氏吓得险些跪下,将人扶着站直,已然是一身冷汗。
“我个昏头的,做什么大黑天来看大夫。反正肚子在你身上,明儿个来,又不是能跑了!”
埋怨过后,再走起来,更是夸张。
连带着不好好走路的秦丰收都挨了好几个巴掌,泪花差点蹦出来,嘟囔着说‘花花坏人’。
秦巧:“......”
只好按捺住步伐,心想崔三归家后,寻不到人也别太着急了。
山路弯弯,一程过一程,好容易翻过最后一截,三人眼前突然光亮大放。
阮氏愣愣地站在最高处,俯瞰着村里那一团明黄大火,猛地惊呼出声:“天爷!我的天爷!那是....那是....”
秦巧比她先认出来。
大火在夜晚照亮了整个村庄,半天空中弥漫着红色,一团团烟气盘旋直上很快湮没在浓黑夜色。巨大的火焰冲天而起,似乎在向夜空宣泄着无尽的愤怒,人未靠近却好似耳边听到燃烧的建筑物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工坊着火了!”
再不顾什么,她大踏步向下冲去,迎着大火奔跑起来。
慢半拍的阮氏终于反应过来,呜咽着喊她慢些,又不知在嚎什么,扯上秦丰收紧跟着她往回跑。
村里到处是奔走呼喊的人,一场大火惊动整个村子,路过井口时,秦巧提了一只木桶,打满水就往家里去。
甫一靠近,就被炙热的火焰熏得连连咳嗽,匆匆扯了衣服下摆沾水打湿,裹住口鼻。
房子变成一片火海,一桶水迎面浇上,很快又有新的火舌翻卷而上。
这一刹那,她知道什么都来不及了。
站在火海之外,她眼看着日日夜夜憧憬而成的家舍沦为灰烬,承载了她前半生魂灵的归处,一点点被火吞噬殆尽。
没了...什么都没了......
耳畔不知是谁在声嘶力竭的哭喊,她迟钝地调转视线,就见阮氏跪在不远处,满脸是泪,哥哥被人抱着,却仍旧伸长胳膊,执拗地往家的方向伸去。
眼前忽然一暗,仿佛被一阵风卷到身前。
秦巧被抱得险些摔倒,可这担忧未成,只因身前人将她死死搂在怀里。
她认出是谁,困厄在心头许久的伤怀爆发出来,发出一声痛苦的喊叫,再没忍住瘫软在他怀里。
崔三被她眼泪烫得心头直抖,顾不得旁的,抱着人再往后退,直到感受不到热浪扑脸才停住。
此刻他什么都不在意,眼里只有她,好生生的人在他怀里,反复抚摸她的脸颊,抱她在怀里,直听到里边那颗心脏咚咚在跳,才终于回过神来。
神佛在上......
他抖出一口气,仰着脸落下泪来。
万幸...万幸神佛还愿垂怜,不叫他唯一的生路断绝。
第62章
火起的时候,村里已然乱成一团。
胡老看一眼废墟里翻找的众人,“都以为有赵都监去岁惩戒过,罪奴们能安分些,谁知他们胆大包天,不仅抢财,今次更是起了要人命的坏心。”
秦巧再恨,此时那些贼人遁走,说什么都晚了。
胡老安抚她几句,出门去帮着照料。
天大亮,满井村人犹有余悸。
幸而秦家本就在村西,旁侧几家都离得不近,大火烧起来也全是因工坊堆积的木料,烧了一夜,光净后便被众人浇灭。
不曾牵连到旁人,算是万幸。
秦巧只是觉得疲累,昨夜哭晕在崔三的怀里,今日睁眼时才发觉自己躺在了胡老家的空屋子。
大火之后的废墟依旧充盈着刺鼻的呛味,阮氏拦着不叫她下地。
小家尚没功夫体会她有孕的喜悦,迎面而来新的打击。
她喘口气,正要说什么,门口人影闪动,抬眸去看,是崔三进来。
他手里抱着半只灰黑的盒子,凑近了,秦巧才认出那是她素日藏私的,“东西还在吗?”
崔三点点头,从里头翻出来给她看。
这宝盒当时是从镇上铁匠铺新打的,外漆黑,一向是被她埋在南舍的地下。
最为珍贵的织机构造图册本、积攒下的十几两银子、巧造坊的契本文书等一应要紧的都没少。
“昨夜出门太匆忙,不曾把家里的箱笼上锁。”
遗憾说了,又想到便是上锁,一把大火,什么都剩不下。
比之自己,阮氏便痛苦许多。
她素日藏钱好在各种家件上挖洞,翻找了大上午,只找到些辨认不出的碎烂碗盏。
衣裳、银子、灶屋里安置妥当的东西全都没了。
耳畔还能听到外面阮氏的哀哀声,秦巧又问:“这一回是咱们命好,若不是你临时补缺,我和嫂子出门,只怕罪奴们上门,难逃一劫。”
崔三同意地点点头,向她靠近贴近,大手摸摸她额头,没觉出什么不对的热来,这才安心。
最怕她一时看不开,身子再不舒服。
想起昨夜归家看到大火时的崩溃,又有些不安,扶着她躺下,眼神不期然落在她小腹上,顿了顿,小心翼翼地靠近,隔着几层布料,明知什么都摸不到,心头却回荡着后知后觉的喜悦。
他...要当爹了。
秦巧抚上他手背,看着他闪泪光的眼睛,笑了笑:“它肯定是个听话的好孩子,昨夜那样混乱,都不曾添麻烦。”
初为父母的两人温柔相视,从这狼藉中寻出片刻宽慰。
村里入了夜,胡老西舍,阮氏用湿帕抹去茶碗上最后一点黑灰,看着手边仅存的几个破碗,发干的眼窝不由再次泛起泪花。
“二娘,咱们家的日子怎就过得这般难呢?”
秦巧看一眼已然睡得沉的哥哥,低声回她:“嫂子,并不是什么大事。一家人如今都在,比什么都重要!”
理是这么个理...
阮氏愁苦地直叹气:“好容易盖起的屋舍,工坊里囤了一冬的零件木材都给烧了。天打雷劈的一群烂货,早该让朝廷都砍头了!”
眼眸一转,看清棚下还凑在油灯下的两个:“我看牛小掌柜和小白都算了一天的账了,不早了,及早睡吧。”
秦巧应了下,知晓她还在等着最后的明细,于是起身去到外边。
牛闰林见她来,点头打个招呼,“差不离就两页的账了。”
长棚方桌一侧,已经堆了好几本新写好的明细。
她随意拿起一本翻过,上边记载了新一旬上工的情况,汇总了尚未给工匠结算的工钱。
“算上没出的几家单子,一并还有工坊的木料、造具等,大约有五十余四两的亏损。”牛闰林推了一张长纸过来,崔三详细看过,点头赞同。
秦巧心里默默算下:“相当于这一年忙忙碌碌,一夜成空?”
“不止!”牛闰林翻出几张契纸,“其余的织机订单不急,但吴家下定的这五台,约定好是这个月底要交货。眼下工坊什么都没有.....若是到期交不了货,就要照着织机的倍数赔偿!”
秦巧暗自心惊。
纵是有所准备,听到最终数目依旧眼前一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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