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倒是会自己拿主意,”殷至阴沉的语气中透不出喜怒,“谁让你们点上蜡烛了?”
随从们捧着手中的火,点也不是,不点也不是,忽然两股颤颤,生怕世子大人一个不爽利便直接送他们去轮回。
令人窒息的沉默后,殷至这才迤迤然开口,“罢了,点上吧,暖炉也烧上,那小妖身子虚,别被冻死在殿内了。”
赵止哪里会被冻死,她现在快要被热死了。
侍卫们牵引着她入鬼殿,把她送到内殿处便主动告退,一路走来,赵止又热又渴,别人行走在冷峭的血雨中,就她一个人独行在看不见的艳阳天里。
她收起伞,将伞斜倚在殿外的栏杆上,强撑着不适往殿内走,手腕上的银铃随着她的走动声发出轻响。
殷至一闻到那股若有若无的甜味儿,就知道是那石榴小妖回来了。
别人家的石榴都是放在盘子上等着被吃的,就他家的石榴专往外头流浪找药材。
殷至觉得自己也许太惯着这小妖了,这才让她隔了半个月才回来,且中途没有半点音信。
少女今日倒是乖巧,竟然是低着头来见他的,殷至垂眸看向赵止,神色冷漠而阴沉,好似已经不大认识这石榴小妖了。
“世子大人安好。”赵止低声说,头有些发胀,殿内的暖炉热烘烘地烧着,烧得她的脑袋更胀了。
殷至冷淡地开口,“出了一趟鬼境怎么胆子还变小了,抬头...”
还没等他把话说完,少女一个踉跄,直接往下摔去,余光瞥见此状的殷至立马伸出手,堪堪接住少女柔软的身体。
殷至用手揽住赵止的腰,躺在他怀中的赵止已经晕了过去,脸色泛红,脸上不断渗汗,且不停地呓语说渴。
殷至神色一冽,殿中侍立的随从们几乎全都要跪下去。
“把所有的暖炉都关了,”殷至的口吻冷硬到彻底,“取冰块来,把大殿内摆满。”
殷至一句话下去,殿内来来往往的人群们都在快步地凿冰块、取冰饮和扇风,殿内的气温一下变得冰凉无比,殿外盆栽上的文竹已然开始结冰。
被热晕过去的赵止这才逐渐醒过来,睁开眼后先用力地咳嗽了医生,还没等她说“要喝水”,一只指节分明的手便撑着碗喂到她嘴边。
赵止就着殷至扶起的碗大口地喝冰水,一碗水喝完,这才像活过来,她舔了舔自己的嘴角。
殷至冷眼看赵止,“出个门找药材,怎么把自己折腾成这样?”
“世子...”赵止有些不好意思地低声说,“我找到了好几种药,但不知道哪些药是我要找的那一种,便试着都尝了一遍,不慎中了招...”
“是个药你便尝,”殷至说,“把自己当成尝百草的神农了?”
赵止把头埋地更低,“我错了。”
“找个药材都能这样,下次我和你一起出去,看看你到底是怎么尝百草的。”殷至说。
赵止眼皮子一跳,因果率先在她脑海里大声喊,“这可万万不能了!”
幸而鬼世子也是随口一提,他身后的随从们用案板把空了碗的冰饮给取走,一个个都被殿内的冰气给冻到缩脖子。
殷至低头看蜷在榻上的少女,赵止的双颊依旧泛红,但已经不出汗了,他开口,“既然病成这样,怎么不知道先去找个大夫看看?”
赵止抬起眼,眼神发亮地看向殷至,“许久没回鬼境,一回来我便想看到世子大人。”她用手压住殷至绣有松柏白雾图的袖子,继续说,“生病这点儿小事,比起见到世子这件大事来,根本算不上什么。”
少女直直地看着殷至,仿佛天上人世间,她的眼中仅有一个鬼世子。
殷至看着这样的赵止,轻轻地转了转手中的青瓷玉,并不回应。
‘好感值+2’
鬼殿外,明明刚才还是苍茫不止的滂沱大雨,现在却突然变成和风细雨,不久后又彻底停了雨,人们也摸不清这变化无规律的鬼境天气。
夜市中的百姓们再次出来摆摊,鬼火招摇地在摊位旁边晃悠,“噗呲”“噗呲”地吐火。
鬼林中,陈拂温一次次向坛中加入不同的咒符,点起香,不多久,一个如尘灰一般扭曲的青面鬼脸出现在她面前。
鬼脸惊悚地撕裂开,“你要问什么?”
“我之前对赵止下的咒,为什么一直没有生效?”陈拂温问。
鬼脸张开獠牙,“生效了。”
“不可能,”陈拂温皱起眉,“我对她下了那么多次咒,她半点事都没有,我占卜过了,她现在活得好好的。”
鬼脸用让人起鸡皮疙瘩的声音重复道,“生效了。”
陈拂温半信半疑地自言自语,“难道是我的占卜错了?她这么多天没有回来,难不成已经死在外头了?”
陈拂温对鬼脸问,“请问那石榴小妖现在身在何处,神魂可俱全?”
鬼脸并不回答,只阴暗地盯着陈拂温。
陈拂温伸出手,又往坛中倒了一些血,鬼脸这才开口,“神魂俱全,身在鬼殿中,受鬼世子护佑。”
陈拂温手上的瓷器掉到地上,“咕噜咕噜”得不断在地上滚动,她瞪大眼睛,嘴中不断重复着“不可能”,“主上大人如此高贵,怎么可能看上如此卑贱的生命,肯定只是叫她入殿取乐的,对,主上只是闷了,找来一个新的玩物罢了。”
‘玩物’赵止刚吃完半碗冰汤圆,正躺在鬼世子大人的榻上眯眼睛,“终于不热了。”她感慨道。
她是不热了,但殿内所有的随从们都被冻得打哆嗦,青铜杯上的鬼眼珠已经开始结霜了。
殷至半点不受寒气的影响,他在灯下翻看玄色的奏折,一本一本得看过去,侧脸的轮廓冷硬而严谨,不怒而威。
这还是赵止第一次看到殷至批鬼境奏折的模样,她好奇地看了一会儿,自己也拿了本闲话本在榻上翻看,翻开后才知道是狐狸和书生的老话本,满本的风花雪月铺面而来。
她这个石榴小妖显然未经人事,看到书生和狐狸拉了个手就开始满脸泛红,往后又看到狐狸亲了书生的脸,她惊得直接把闲书给扔开,双手捂住眼睛。
殷至看向赵止,“又不舒服了?”
“不是,”赵止用手指小心翼翼地指闲话书,“主人公突然亲近了起来,吓了我一跳。”
殷至走到赵止身旁,抬起手摸了摸赵止的额头,感受到她的额头并不烫后才放下手,“怎么亲近的?”
“亲,”赵止小声地说,“亲了一下。”
殷至垂眼看她,“只是亲了一口,你又不是没亲过。”
赵止一愣,声音更小了,“这不一样...书中的亲法,是男女佳偶之间的亲法。”
殷至垂下手,捻起赵止发丝上的石榴坠,他看向赵止,眼中深暗不明,“有什么不同?”
“这...”赵止措辞了半天,“我说不出来。”
殷至的声音愈发低沉,他弯下腰,和赵止的视线持平,“说不出来便演给我看。”
赵止盯着殷至的双眼,被殷至双眼中的墨色吸引得一动都不敢动,她向来是最敬仰、最喜爱世子大人的,世子大人让她做什么她便做什么,哪怕是这种事...
赵止抬起手,轻轻地拽住殷至宽大的袖角,她抬起上身,快速地在殷至的侧脸上啄了一口。
殷至还没有来得及感受脸上的温热,少女便如同石榴球一般把自己裹在了被子里,只露出半只眼睛。
殷至神色不明,似笑非笑,他伸出手去掀赵止的被子,“屋内才凉了些,别又把你自己给捂晕过去。”
赵止死死地抱着被子,誓要跟被窝共存亡,过了会儿后,她实在闷不住地从被子里探出脑袋来,“世子大人,我好像有些不舒服。”
闻言殷至立马把视线从奏折上转移,看向赵止,“热了?我让人加冰块。”
“不是热。”赵止摇头。
殷至开口,“渴了?”
赵止继续摇头,“也不是渴了。”她用手指向自己的胸襟处,“这里闷闷的。”
殷至闻言抬起手,“哪里?”
“胸口闷,”赵止说,“又胀胀的,”她不通人事地皱起眉头,“书上说胸口胀胀的,就是又要变大的意思,可现在已经够大了,真烦人。”
殷至伸到一半的手愣在半空,他侧过视线,僵硬地收回了手。
第二十八章
◎莫须有的口脂◎
片刻后,大殿内才响起殷至低沉的嗓音,“小妖,难道没人教过你发育之事么?”
“发育之事有些什么?”赵止疑惑地侧过脑袋看殷至,“世子大人懂得那么多,不妨教一教我。”
殷至的视线不自然地避开赵止的脖子以下,也不说到底教不教,“这种事,你跟旁人说过?”
“这些私密话,”赵止认真地说,“我当然只对世子大人说。”
殷至垂眸看赵止,眸色里像是压下了什么。
‘好感值+2’的声音再次在赵止的脑海内响起。
赵止弯下腰,想捡起掉落到地上的闲话书,身子往下垂,她的袖子被榻上的软席钩住,露出纤细而白腻的手腕。
烛光下,赵止手腕上的鎏金细纹泛着光。
殷至走上前,指节分明的手拽起赵止的手腕,视线直落在赵止手腕的细纹上,“这纹路,你什么时候留的?”
殷至语气冷硬,显然想起一个不怎么让人愉快的存在。
赵止的身子倾斜,差些歪到世子大人怀中,她看向自己的手腕,用手指擦拭上面的细纹,“怎么到现在还没消,都已经好些时日了!”
她抱怨地皱起眉眼,“世子大人,这次我出去采药的途中,遇到了一个不讲道理的人,我只是说了他几句,他便开始对我横眉冷对的,也不知道用了什么邪门法术给我的手腕上留下了这般纹路,我用水擦了好几日都擦不掉。”
殷至的手指抵在赵止的手腕上,感觉自己只要稍微一作力少女的肌肤便会被扯破,他看向金色纹路的视线有些阴沉,“这种纹路是消不掉的。”
“啊,”赵止连忙道,“这可怎么办,我可不想留着这东西。”
“可以盖住。”
殷至的手指在赵止的手腕上缓慢地划过,这种触觉阴而寒,却又透着一股烫,赵止下意识地想要收回自己的手臂,却被殷至牢牢地拽在自己手中。
原先的金色纹路开始消陨,而后爬上一阵玄色的纹路来,却又不是纯玄,透着些白,也有些赭,如同被笼罩在雾气中的松柏旁、燃着的点点鬼火。
玄纹包裹而蜷缩,最后化为一隅如花瓣般的圈形,殷至放下赵止的手腕,“这才稍微顺眼些。”
赵止低头好奇地看着自己手腕上的纹路,用手指擦了几下,发现也擦不掉。
“怎么?”殷至的语气中透着股寒气,“想换成刚才的印记?”
“当然不是。”赵止没有任何迟疑地开口,“我是在想这到底是怎么留下的,怎么也擦不掉呢。”她说,“世子大人给我留的,自然停留得越久越好。”
“停留不久,”殷至道,“最多三日。”
“啊,”赵止小声地遗憾道,“怎么只有三日?”
“这不是什么好东西,”殷至垂眸看赵止,“超过三日,你的命该没了。”
赵止一动不动地盯着殷至,像是没听懂殷至的话。
殷至盯着赵止的神色,“不怕么?”
“有什么好怕的,”赵止眼神透亮而真挚,“如若变成鬼了,便能天天伴在世子大人身旁,岂不是快哉?”
殷至嘴角扬起笑,眼底却还是冷淡,“现在就变成鬼了,你那在人间瞎眼的家人,你便不管了么?”
闻言赵止的情绪低落下去,嗫嚅道,“...不...不能不管的...”
殷至挑起赵止的发尾,散漫地放在指间捻,“以后见到给你留印记的人,记得离他远些。”
“但愿永远遇不到了。”赵止说。
“再遇到时,你可以告诉我。”殷至站起身,身影陷入没有烛火的阴暗处,“天地间已经安稳了太久了,乱一乱也不错。”
赵止再次摸向自己手腕的玄色纹路,用可惜的口吻说,“世子大人,这纹路真的不可以再留久些么?”
殷至淡淡道,“不能。”
上古有神,其名为殷至,司灾祸,万物厌之。
作为一个被‘万物厌之’的神祇,殷至的神纹就是一条通向死亡之路的诅咒。
殷至看着榻上仔细抚摸手腕的赵止,如若这神纹真的在她的身上留下超过三日,别说成鬼了,可能连魂飞魄散的机会都没有,便直接消陨在世间,这还是在他未曾复归神位的前提下。
如果真的有一日祂复归神祇之位,以天地赋予祂的灾祸之命途,这一方鬼境,都会在刹那间被卷入地底,成为祂回归神祇之位的路。
可这条路,他走厌了。
殷至看向手下的玄简,想起一些以前的事情。
似乎每次赵止来,总会勾起他以前的一些记忆来,大概是因为殿内许久才来了她这么一个活物,竟然还能从他的手下活到现在。
他的每一次转世,母亲必会因为生他难产而亡,由是天生无母,他坠落时身上便爬有玄色的纹路,如志怪图的扉页,这些玄纹如龙鳞一样保护着婴儿的躯壳,却让接生他的人吓到尖叫晕倒。
出生不祥,大多数家族都会选择将他扔出去,或扼杀在襁褓中,少有的几个留下了他,也会将他扔到偏院去,任他自生自灭,极少数心善的,会继续悉心教导他。
可他是灾祸,他走去哪里,哪里便震荡,哪里便出人命,身边的活人,一个一个地遭霉运,一个一个地死去。
于是再仁厚的圣人,看向他的眼神也开始透露出畏惧,人们害怕他,又杀不了他,个个如同避蛇蝎一样从他身边跑离。
“你安静些,”‘家人们’对着角落里的孩童说,“就像死了一般。”
几千年来,这连绵而阴冷的鬼殿便真的如同死了一般,可赵止一来,整个殿内都燃上烛火,石榴香让阴暗的白灯笼都融暖起来。
“宿主,”因果提醒道,“刚才殷至用神力给你解了业溟的神谕,现在他又开始受到神力的反噬了。”
如果仔细闻,能从殿内的燃着的石榴香闻到一丝血味来,但殷至似乎已经习惯了这种反噬,他依旧垂眼看玄简,只是唇色白了些。
赵止看向殷至高大的背影,她转了转眼睛珠,从榻旁拿起《祈神经》,半坐在榻上便直接诵读起来,殷至翻看奏折的动作一顿。
搁在玄简旁的青铜杯柔和地转了转眼珠,“这小妖还算有心,自己身体还不舒服着,竟然能察觉到主上您的不适。”
读《祈神经》其实不是一件轻松的事,这需要耗费诵读人极大的神识力和精力,赵止的身体还没从金色条纹的症状中恢复,再诵读《祈神经》,语气里便有了些吃力。
但少女的嘴角依旧洋溢着微笑,像是在做什么了不得的、让她幸福无比的事,就算中途还因为喉咙干渴咳嗽了一声,但依旧很快地往下诵读。
23/84 首页 上一页 21 22 23 24 25 2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