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家里没有任何一样东西是与他的家人有关的,甚至连一本关于他的童年影集,一张全家福都没有。
她预知到,他今年也不会在港城过年。
果然不到除夕,他就回了北京。
拖着行李箱“放假”回家,丁韵茹做了一大桌子的菜等她。虽然到今年除夕,以至除夕之后, 任何一顿饭只有她们两人吃。
这也是陈之夏选择回港城过年的原因之一。
和姨夫离了婚,张京宇在外地当兵, 若是连她也回小湾或是哪里, 这儿就彻底只有姨妈一人了。
丁韵茹还病了。
急性子, 脾气大,平素没少因为各种各样的事儿怄火劳心, 从去年冬天开始,腹部频频疼痛到难以入睡。
陈之夏陪她去医院做了趟检查,医生说是子宫肌瘤,有些年头了,年后必须要切掉了。
元宵节,家中烟火腾腾。
丁韵茹这段时间身体养好了点儿,嚷嚷着今天必须下厨,冯雪妍来到家中,和陈之夏一块儿给她打下手。
“妍妍呀,阿姨还想问你,京宇在那边到底好不好啊?”
丁韵茹心不在焉地捏着饺子,不留神居然又包了一堆张京宇最喜欢的香菇猪肉馅儿,心事重重的,“我总觉得是不是以前我总骂他,说他,他都和我不亲近了,来电话了问他怎样,他只说挺好的,我这心里总不是太踏实,你们……应该有打电话或者写信什么的吧?他真的好吗?”
“阿姨你放心,他好得很,”冯雪妍擦擦手,拿出手机,扒拉出张照片来给丁韵茹看,“他们那儿除夕不还自己组织表演节目吗,他代表他们班上去讲了个冷笑话,被班长骂的好凶,还罚了俯卧撑。”
“这个我知道,我知道,”丁韵茹盯着手里屏幕里骨骼一下子长开了,人也看起来健壮阳光许多的张京宇,许久都不忍移开视线,“这兔崽子,他要是不惹出点儿什么来他心里就不痛快!我看还是罚的太轻了。”
“他平时拿不到手机,有给我写信,字丑死了,”冯雪妍腼腆地笑起来,“阿姨您想看的话,我哪天拿来给您看看?”
“那不不,不了,”丁韵茹赶紧拒绝,凭空一身鸡皮疙瘩,“你们小年轻写的信我看什么啊。”
“也没写什么啦,他高中考语文作文都写不够800字,就是一些乱七八糟的,错别字一堆,”冯雪妍很是慷慨,“我拿来给您看看嘛,陈之夏,你要不要也看看?”
“我……”陈之夏犹豫了下,笑道,“还是也不了吧。”
“不是,你们害羞什么啊,他连句‘喜欢我’都不稀罕说的,”冯雪妍到底有点儿神经大条,气哼哼的,“我们说好一个月写一次信,他写不出东西就在信纸上给我画画儿,可丑了!就是打电话的时候不舍得挂,一拿到手机就轰炸我,我期末考试因为他手机在考场响了,老师差点儿以为我作弊……哦哦哦,还有去年圣诞节,元旦,他还买了一大堆东西寄到我学校……”
丁韵茹笑得合不拢嘴,听都听出了他们的甜蜜,登时摆出姿态来:“这小子,阿姨哪天替你教训教训他,以前学习不好就算了,怎么现在谈个恋爱还这么笨。”
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丁韵茹的眼神儿又忽地在陈之夏脸上打起了转儿:“江嘲哪儿去了,没回港城过年?”
“嗯,没,”陈之夏从心不在焉中回神,“他……呃,北京那边有工作,比较忙,就没回来。”
“除夕也在北京过的啊?”
“……对。”
“他家不是港城的嘛,怎么不回来过年啊,”冯雪妍很是奇怪,“再忙也得回来跟你见见嘛,一起跨个年,新的一年顺顺利利呀。”
陈之夏低头笑了笑,固执又敷衍地答:“开学回去就见到啦。”
饭后,陈之夏送冯雪妍回去,二人在高三时走过无数次的地铁口前分别。
许是新的一年到了,回顾过去总有些感慨万千。
回了家,陈之夏在房间整理洗好的衣物,丁韵茹给楼上楼下的邻居们送了圈儿包多了的饺子,笑盈盈地上来。
可走入了她房间的一刻,突然就换了脸色。
陈之夏以为她身体又不舒服了,丁韵茹却是一屁股坐下,用一种很严肃的表情看了她一会儿,才犹豫着开口:“之夏。”
陈之夏停下手里的动作,“……嗯?”
“姨妈,今天用你笔记本电脑搜菜谱来着,不小心,看到了你网页的浏览记录,”似是难以启齿,丁韵茹说完半句顿了好半天,“我看到,你……在搜避孕药?”
陈之夏的脊背不由地僵了僵。
她还是默默把最后一件衣服叠好,才缓缓抬起了头来。
比之丁韵茹那夹杂着质询、不可思议,或者说,带着些许怜惜的目光,她却相反的安静淡定,只是略略点了下头。
没有惊慌也没有否认。
这一刻,丁韵茹蓦地想到了一年半之前的那个雨夜,初次见到她的情景。
穿着套单薄夏季校服的少女,手脚纤细又脆弱,踩着双断了口沾满泥泞的帆布鞋,站在楼道布满尘埃的灯光下,一张小脸儿惨白至极。
那双清澈的眼睛直视着对她来说无比陌生的一切,安静又坚定地告诉别人,她没有找错,并且大胆地说,这就是她要来的地方。
向来是这样一个女孩子,看似纤薄柔弱,一碰就碎似的,每每目标却是出奇的坚定,大胆,时常果决到令人倒吸一口气。
做什么都有股子义无反顾的劲儿。
若说当初是她妈妈花了百般心思要她来港城念书,她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却连电话都没接过,以至于现在如此淡薄。
在丁韵茹看来,对生身母亲如此,其实是有些决然和冷漠的。
虽然也合情合理。
“……姨妈不是要批评你什么,但是不说你,我心底又是把你当女儿看的,”丁韵茹欲言又止许久,最终只叹了口气,“你呀,一直都很努力,刻苦,聪明,可千万千万不要在这种事情上犯傻啊,年纪轻轻还在念书——”
“我没事的,姨妈,”陈之夏轻声地打断,漆黑的眼睛看着她,“你……不用担心我的。”
看。
总是这么乖巧又懂事。
果断又偏执。
“……我就是,搜了搜,”她安抚丁韵茹道,“我没事的。”
丁韵茹循循打量着她,半信半疑的:“真没事儿?”
“嗯。”
“没犯傻?”
“……不会的。”
丁韵茹见她如此咬定,到底不好说什么了,只来了脾气:“江嘲要对你不好,或是真给你搞出点儿什么事,我可饶不了他!要不是我最近身体不好,又觉得你不像个做傻事的孩子,那搜索记录也是好久之前的,我现在真能冲他面前去好好地问一问他!”
丁韵茹又摸了摸她的脸颊,不放心地说:“要是真有什么事儿啊,你也别怕,姨妈肯定站在你这边的……就是之夏你啊,太年轻了,人生这么长,可千万不要把自己在一个人身上给耗干净了,知道不?”
“真不会的,姨妈,”陈之夏微微笑着保证,可她知道自己暗地里有多么的心虚,“一定不会的。”
/
程树洋参加的第一场比赛在港城,举办地点还是他们崇礼的游泳馆。来到老地方了。
元宵节过后,陈之夏如约前去观赛,还叫了冯雪妍一起。
这比赛规模并不很大,今日是赛前热身,看台上人并不多,四周错错落落一张张熟悉或不熟悉的面孔,大多都是过去同届毕业的同学。
冯雪妍买了矿泉水和两个能不断拍手的喝彩棒,好一通对这里重新举办比赛后物价跟着飞涨的吐槽。
聊着聊着,参赛的游泳运动员们已经徐徐入场。
程树洋那笔直的身段儿晃入视线,非常打眼,他有保持训练和健身的习惯,有了健硕的轮廓,肩膀宽阔,腰窄腿长。
他一向人缘儿好,前头来了14班以蒋飞扬为首的一伙儿人,还有原先他高中学生会的同僚,校篮球队的朋友们,甚至有他们J大的校友从外地赶来,此时都大声地喊起了他的名字,为他加油喝彩。
“程树洋!加油——”
“——加油啊程树洋!”
方才来时陈之夏和他打过招呼,现在离得不远,旁边的冯雪妍受到感染跟着起哄,程树洋一个抬眼就望到了她们。
同她热切地挥手。
陈之夏牵起嘴角笑,也朝他挥动手里的喝彩棒。
“加油啊!”
“哎?那不是林晓吗,”冯雪妍拽了拽陈之夏,示意正往观众席这边来的女生,“我听说她也考到J大了,好像还在追程树洋诶!哦哦,你可能不知道,她高一高二就在追程树洋呢,我以为她没追到就不追了呢!执念好深啊——”
先前在J大附近的咖啡店兼职,陈之夏和林晓见过。
“……等等,和她一起坐下的是邱安安吗,”冯雪妍又是惊奇无比,“完全认不出来了啊!”
邱安安的头发如瀑般的长,直直垂到腰间去,从前本就是漂亮到会让全校津津乐道的长相,如此更教人难以移开视线。
大家的变化都很大。
邱安安和林晓当然也注意到了她们,到底从前并不怎么熟悉,彼此略略施以了注目礼便作罢。
只是邱安安看向陈之夏的眼神儿,有点冷冷的。
冯雪妍又八卦了许多,譬如邱安安在哪哪儿上学,在与哪个特别有钱的谁谁谁谈着恋爱,还说上学那会儿大家就觉得林晓那么喜欢程树洋却和程树洋喜欢过的邱安安做朋友,根本就是表面姐妹罢了等等。
陈之夏以前不关心的,现在也没心思听。
思绪却是不禁飘到了去年冬天,在北京碰见程树洋的那日,想到他对她说,当初是因为邱安安,江嘲和他的朋友关系才破裂的。
所以江嘲。
以前就很喜欢、很在意邱安安吗。
越想心越乱,也不知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在意这些与她毫无关系,还是过去的事情。
哨声响起,数道健硕的身影一股脑全部扎入波光粼粼的泳池,几乎都分辨不出程树洋在哪条泳道上。
陈之夏赶忙收回这些乱七八糟的心思,集中注意力。
手机这时传来“叮——”的一声。
动静细微,但她还是察觉到了。
【Daney.L通过了您的好友请求。】
说起这事儿。
前几天哲学教授挑了包括她在内的几个同系的同学,拉了个寒假小组做课题研究,下学期要参加评选,她作为课代表被任命成了组长。
梁丹妮虽没怎么上过课,却成了她的组员之一。
教授平日繁忙,要陈之夏今天把相关资料包下发给各个组员,分名字做成了不同的压缩包,组内每个人都担任着不同的任务,需要分别加好友说明。
陈之夏是在班级群加的她。
资料还在电脑,她没急着打招呼,发呆一样盯了会儿战况激烈的碧蓝泳池,视线又落回了空荡荡的聊天界面。
鬼使神差地点进了头像背后的朋友圈。
梁丹妮是她的室友,同学,可说到底没什么来往,进入这惊为天人满满当当的朋友圈,瞬间好像把一个陌生得非常微妙的人,整个儿地呈现在了她眼前。
梁丹妮是个很喜欢记录生活的人。
近期有在高端酒店举行的生日Party,游艇上夜览香港维多利亚港的除夕烟灰会,父亲花了大价钱为她建了个私人影厅的动态。
往之前看,乘私人飞机沿新马泰环行德法意,家中新建了一整面香水墙用以收藏观赏,佣人给她饲养的小猎犬洗澡等等的琐事分享。
是普通人完全想象不到的世界。
不远,哨声又响起。
1000米结束了。
程树洋第一个游到了终点。满场几乎都在喊他的名字,认识他的人最多。
陈之夏还在随手往下翻,目光倏地一顿。
停留在2013年11月22日那天。
难以想象的是,当日上海飘了雪,至少在冯雪妍的有限描述里,冬季除了潮冷,好像就没有别的了。
陈之夏喜欢下雪天,喜欢冬天,所以她喜欢北京。
可如果要她生活在上海,她一定也很难以忍受,因为她的认知里,那里似乎从未有过极端的天气。
可那一天,上海的确飘了很大的雪。
上海这个地方,彻底成了一个她完全不曾了解的异世界。
梁丹妮的相机镜头对准了夜幕之下的飞机舷窗,依稀折射着桌面两杯红酒摇晃,红色杯壁映照出她身边男人的轮廓。
很像是某个人。
私人飞机降落她也发了动态,甚至拍到人群拥挤之中,他似是无意为她扶住了行李箱的片刻,袖口下的一截儿手腕上,能隐隐看到纹身蛰伏的线条。
他们一起坐飞机,一起下飞机。
一起在上海。
不是巧合。
那天晚上他们共同现身,不是巧合。
有关于他的动态并不多,但许是不安,又顺着一张带着ins账号的图片去搜索,出现了很多未曾在朋友圈出现的照片。
比如最近的一张。
是梁丹妮昨晚在北京的生日宴。
灯光如掠影,走马观花的昏昧,虽是生日Party,但明显不是一般人会接触到的特别场合。
来来往往精致得体的人堆儿里,年轻的男人已有了与此情此景完美相融、却依然落括卓绝的气质。
他稍稍向后倚住酒桌,一手落在西装裤口袋,另一手拿着酒杯,深邃的眉眼轻抬着望向镜头时,不笑也似是在笑的唇边,有着淡漠且矜傲的笑意。
不羁又迷人。
光影无限交织,他正看向此刻镜头另一边的她。
当然也望着昨夜不是她的另一人。
底下有人评论:
【新欢?】
梁丹妮没回复。
空气好似都变得稀薄,陈之夏关掉屏幕,几近无法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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