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酸呛的感觉从鼻腔深处窜上来。
一轮儿结束,中场休息。
眼底一汪泳池清澈地荡漾,她的视线跟着变了模糊。
恍惚间察觉有人坐在了她身侧。
不是冯雪妍。
“陈之夏,”林晓慢条斯理地打了招呼,“你还记得我吗?”
自然切入聊天,好像她们十分相熟。
陈之夏沉了沉气,把方才翻涌的情绪强压下去。
不知道是该点头还是不该点头。
“多亏了你,程树洋又开始认真游泳了,如果状态好的话,这次肯定可以拿奖啦。”
林晓继续同她自然地攀谈,望向下方不远,“他之前对我说,加入游泳社,或者课余之外游一游放松,都不算是真的开始游泳,我一直不懂他的话是什么意思。
“高中那会儿,还有去年刚上大学,我也会鼓励他,或许可以在课余之外试试参加比赛什么的,他都没有很想尝试——或者说,可能是觉得,过去的朋友江嘲一直以来太优秀了,尤其上了大学,江嘲对于我们同龄人更加遥不可及,所以会感到胆怯。”
林晓笑了笑,末了却是叹气,“不过,好在是你说动他了。我的鼓励不重要,你的鼓励对他来说才最重要。”
手机屏幕熄灭,好像连说话都跟着没了力气。
陈之夏的手心一攥再攥。
“你看到他现在拿了第一,但你不知道他在背后付出了多少,他在很努力地训练,很努力地想够到你心目中与江嘲差不多的分量,很努力地配得上的你鼓励……包括去年你们学校出事儿的那次,你可能不知道,那天我们J大正在进行学生会选举,程树洋是副会长候选。”
林晓的声音轻了许多,“但他听说的第一时间就赶去找你了,被视作放弃选举,只能再等一年。可下一年的事情,谁能知道呢。”
“……陈之夏,你也不知道,高三那会儿,江嘲为什么甩了邱安安跟你在一起,”林晓笑着看她,“你肯定不知道的,是不是。”
陈之夏的眼睫轻颤,“什么……意思?”
“江嘲啊,跟你在一起之前,就是你们去北京比赛的那段时间……嗯,我记得,就是他生日那天,”林晓回忆着,“那段时间邱安安都在死缠烂打,他生日当天,她给他发了一整天的裸/照,你知道吗?”
“……”
“你以为他喜欢你,邱安安曾经也以为他是喜欢她的,可江嘲就是这样的人,他对邱安安不感兴趣了,为了甩掉邱安安,所以只能找个新的女朋友来当挡箭牌,”林晓偏了偏头笑道,“那不就是你吗?”
“你怎么保证,你不是下一个邱安安呢?”
“不是他玩儿过暧昧的任何一个女孩儿呢?”
“可能我也是为了邱安安不值,所以看到你,才会觉得现在被江嘲玩弄的你也特别的可怜。”
“——当然,我说这些是想告诉你,我不想看到程树洋重新开始游泳是为了比肩江嘲在你心目中的分量,或者说,他是为了超过江嘲在你心里的分量,”林晓淡淡一笑,“我想看到的,是他真的喜欢游泳,真的把游泳这件事当作事业在努力,而这些里都没有你的原因所在。”
“希望你以后不要再来看他游泳了。有时候他跟你一样,也跟我一样的自作多情。”
第63章
一天在欢呼与喝彩中结束, 没有任何悬念,程树洋拿到了本次热身赛的第一名。
以蒋飞扬为首的一伙儿人比他还激动,远远见他从游泳馆大门出来, 登时蜂拥而上,“程树洋!牛逼啊!咱校队儿的同学今天都在,晚上喝点儿酒去呗!我们给你庆祝庆祝, 你给大家请请客啊, 来这么多人看你——”
“哎,要是张京宇和谢超他们也在就好了,俩人都当兵去了!我记得张京宇喝酒就没怕过谁, 这下不知什么时候再聚呢。”
“那不如, 把江嘲叫来?”
“……江嘲?你好大的胆子,他和咱们早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了!想什么呢?”
这样热闹的喧腾中,程树洋却是相反的无动于衷。
手机屏幕上,她名字下提示着“正在接通”几个字,久未接起,似乎在预示着遥遥无期。
“蒋飞扬,你觉得不热闹的话,还有我们学生会的跟你们一起啊,我们J大游泳社的同学也来了不少呢,”林晓开朗地笑着, 视线掠过一旁的人,“他们有好几个都特能喝, 之前我们社团活动根本不在话下的, 是不是啊, 程树洋?”
电话通了。
那边一道细微清莹的女声。
“……喂?”
程树洋顿了顿,便抬头对林晓一笑, 冷峻的眉心缓缓舒展而开,金丝框眼镜下的目光妥帖又温柔:“不好意思,我打个电话,你们先聊。”
然后避开他们走向一边。
林晓脸上的笑容落寞下来。
“啧,肯定是在问陈之夏来不来吧,”蒋飞扬调笑,“我还奇怪,比赛都没结束那会儿她怎么就走了?我还准备问问她江嘲的游戏工作室缺不缺人,我大学正好学编程,想去观摩观摩呢。”
“……陈之夏,估计不来吧?背着男朋友和别的男生出去吃饭不太好吧,哈哈哈,而且谁都看出程树洋对她有意思啊。”
“别、可别了,我小舅舅也是江嘲那行的,他把女朋友扔在港城,自己在北京已经把到个游戏公司的大小姐了。”
“卧槽?真的假的?”
“不过确实是江嘲能做的出来的事——”
“喂——程树洋!后悔了吧,让你高三不表白哈哈哈哈!”
…
决赛开始前,她在看台的位置就已经空空荡荡了。
程树洋找了处地方坐下,视线落在不远正朝他起着哄的人堆儿。
稍沉默片刻,开了口,还是笑意温和。
“陈之夏,我这边结束了,大家准备弄个简单的同学会什么的,我没看到你在这边了,所以想问问,今晚你有没有空?”
到底来的大多不是她13班的同学,怕突兀了,程树洋便又道:“或者,我单独请你去哪儿吃个饭?多亏你之前鼓励我,我才想参加这次的——”
“……对不起啊,程树洋,”陈之夏抱歉地说,“我那会儿有事提前走了,我姨妈身体不舒服,今晚我得照顾她一下。”
“这样啊,”他还是无可避免地感到了失落,“阿姨,她没事吧?”
“我刚送她到医院,”她听起来很着急,“还不清楚。”
“没关系的,那你忙你的,回北京了我们再聚也不迟,同学会的机会也很多,”程树洋笑了笑,说,“照顾好阿姨,别太担心了。”
“嗯……好,”她不忘祝贺他,“我看到大家的朋友圈啦,恭喜你拿了第一,后面的比赛你也要加油啊。”
“会的,谢谢你。”
挂了电话回来,一群人又开始起他的哄:“唷,程树洋,是给陈之夏打电话去了吧?怎么样,她是来还是不来?给不给你这个面子?”
“哇,这么久还放不下人家,我看你干脆表白好了——”
“就是就是!说不定和江嘲分手就能轮到你了哦。”
“……不是,你们在说什么啊,”程树洋维持着一贯温润清爽的笑容,“我给我导师打电话的,别瞎猜了。”
“那干嘛避开我们!”
“你们是不知道自己有多吵吗?”
“就别惹我们的冠军不高兴了,”朋友们大喇喇地同他勾肩搭背,“等会儿吃火锅都别点太多,小心喝了酒全给你们吐出来!要是程树洋吐了,就喊陈之夏来接他哈哈哈——”
晚风清爽,雪花漂浮半空,带着细碎的凛冽划过脸颊。
斜斜一盏路灯亮起,白昼走向了尾声。
程树洋在人群尽头拿出手机,切到微信聊天界面。
上一条还停留在下午她来看他比赛那时。
无论是她喜欢用的这种憨态可掬的卡通兔子表情包,不断挥动荧光棒为他热切加油的模样,还是她在看台上望向他的每一个瞬间。
他都看到且记住了。
一句【我喜欢你】停留在输入框许久。
反复斟酌还是改成了【谢谢你今天来看我比赛】。
发送成功。
她没有回复。
/
2014年2月21日,北京下暴雪。
江项明死了。
江嘲得知这个消息时,唐子言正自作主张把他车开到了城东一家洗车行。
破破旧旧的招牌上挂着“满意洗车”四个大字,在喧嚣风雪中亮着不甚明朗的光,迎风摇坠。
简陋的修理间同样也是洗车间,一盏炭火取暖炉熊熊燃烧,慈眉善目的老板与他的两个儿子出来热情地接应。
听见大的叫丁意,小的叫丁满,从名字都能看出家人对他们的严慈喜爱。
宿醉持续到今天,人还有些不清醒。
江嘲听唐子言这个自来熟跟老板聊着天,只觉得聒噪,他眉心蹙了蹙,脊背下沉,把还隐隐生痛的后脑勺抵在门边儿。
兀自抽着烟,过滤周身的倦燥。
他是不喜欢喝酒的。
“老板您瞧瞧,就一晚没回家,车还被人给弄了,只能洗完看看哪里需要补漆了,也就是这玻璃好,没给全砸掉,”唐子言围着那车头打转,指指点点,“您看,车前盖还凹进去好一大块儿!他这车可买了没多久——是我我得心疼死了!”
男人薄白的眼皮半掀,淡淡瞥了眼那花成蜘蛛网状的后玻璃,这才漠然地接言笑道:“所以,应该砸你的车才比较好,对吧?”
“你自己打了人被报复,这也能怪到我身上?”唐子言据理力争,当然心里是有点儿愧疚,“再说了,机会摆在你面前你居然能不要?多亏我给你糊弄去参加梁家大小姐的生日趴,你昨晚见到的那些人平时可是想见都见不到的!一个梁东升算什么。”
江嘲吐了口烟,冷笑。
“——不过,昨晚见到梁东升了,你们谈了吗?”唐子言顾着心疼他这车,才想起这茬。
“没。”
江嘲的嗓音也是淡淡,有着冰冷的醉意。
“是没谈,还是没谈成?”唐子言追问。
“不是说了,我最讨厌别人耍我,”江嘲轻抬下颌,面无表情地看着唐子言,“上次我就没想谈了。”
“耍你怎么了?”唐子言说,“要我说,你还是太年轻了,不就是听他梁东升的话去哄哄他家的大小姐吗?本身梁丹妮对你也有兴趣啊,我要是你,我二话不说就答应他了。”
“那你怎么不自己去给姓梁的当这条狗,”江嘲说,“你要是早有这个绝悟,至于在FEVA待不下去跳到OSS?”
唐子言这下意识到,他是真的因为昨晚的事情在生气,嗫嚅了下唇,“不是,江嘲,这……你也不能这么对比吧。”
“怎么就不能对比了?”江嘲笑道,学着他刚刚的口气,“我要是你,我肯定去给梁东升当这条狗。但我不是你。”
一阵冗长的寂默,风砸在玻璃上的动静都大了点儿。
方才进来时几人还在谈笑风生,洗车行父子这下频频打量着他们,想说几句热情客套的体己话,却都不知从何下口了。
以至于不知哪儿来的来电声响,此刻都显得如雷贯耳。
“再说了,你怎么保证他耍了我第一次第二次,不会再耍我第三次?他得到他想要的了,那我呢,嗯?”
江嘲继续说着,从口袋中拿出电话接起。
贴在耳边短暂的沉默之后,就不动声色地挂断了。
他神情却是一如既往的平静,嘴角甚至有着微笑,“上一个这么耍我的人现在他死了。”
“……”
“你看,这就不是我想要的。”
但也只是短暂的平静过后。
很快,唐子言就看到他一贯带着漫不经心笑意的眼底。
浮现出了浓烈的失落。
非常浓烈。
/
可能真是报应。
江项明在2012年11月那次心脏搭桥手术之后,身体状况就屡屡抱恙,时常受到后遗症的困扰。
今夜遭受了一场心绞痛折磨,到底知道江嘲和关白薇谁也不会接他电话,还是研究所的下属为他叫的救护车,送到医院人已经不行了。
太平间外,空气都是冰冷的。
别的逝者家属哭闹嚎叫,无所不用其极,他们这边却没有一个愿意进去见里面的人最后一眼。
末了,可能是磨不过旁人古怪的眼光,也可能是滋生出了一丝,当初在手术同意书上签字时出于情分的怜悯。
关白薇进去了趟,出来时眼眶微红。
但直到离开,她和江嘲都没有就此谈及一个字。
仿佛死的是个与他们完全不相干的人。
江嘲的车昨晚被砸了,江柏接送他们,远远地等在风雪尽头。
半途,关白薇停下脚步。
江嘲双手落在口袋,也顿了顿步子。
很多年没有这么的心照不宣。
母子相视,一时竟有些无语凝噎。
“我听说,你之前有段时间打了个人,”关白薇先开了口,思索着,“就是你生日的那天,是吗?”
江嘲眉梢扬了扬,有些意外,他的眼底戒备满满,却是没什么情绪地笑了起来:“既然记得这么清楚,你可以直接说日子的,不用特意说是我生日那天。”
雪花飘落在他眼睫。
更映衬着一双眉眼之间有谁与谁的轮廓。
这么多年,好像彼此都失去了表达温情的能力。
关白薇不动声色地看着他,不知是否因为天气严酷,接下来,她嘴角强作而出的笑容似是都冻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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