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陈之夏也明晃晃地看到了,这片纷纷扬扬与她,齐齐地掉入了他眼底。
她没有躲闪。
视线交织须臾,江嘲便也作出了一副才注意到她的样子,微微地勾了下嘴角,像是礼貌疏离的招呼。
“……嗨,真是倒霉死啦!展场那边出了点事情,我们这着急忙慌地出来,还一直催我们,”张沫忙道,“江总,碰都碰见了,能不能,麻烦顺道捎我们一程?”
“张沫。”
陈之夏终于出声制止。
“……干嘛啦,我都要冻成傻子了!”张沫恳切地对江嘲道,“你找个好打车的地儿给我们放下就成,太倒霉了!这附近地铁都停了。”
男人的视线,还分毫不挪地落在陈之夏的身上,很尊重她似的:“要上来吗?”
雪花好似凝在眼睫,似有千斤重。
陈之夏如同在这寒天冰地中失去了知觉,眼睛一眨不眨,冷冷地看住了他:“当然不用。”
“——陈之夏!”张沫跳脚,“我还来例假呢!你想冻死我。”
已经忘记有多久,没见过她这样冷冰冰的神情了,江嘲看着她,无意识地弯了嘴角,竟觉得久违。
他便又对张沫微微颔首,“没事,上来吧。我送你们。”
陈之夏:“……”
这是不需要她的意见了?
张沫到底识相,主动拉开后车门,还没坐进去,惊叫一声:“啊啊——这、这有有人啊。”
后头端端地坐了个五六岁大的小男孩儿。
那小家伙悄不吭声,正气鼓鼓地抱起两截小手,眼眶红红,看来发了好一通的脾气。
把那玩具扔的到处都是,一条看起来非常昂贵的毯子也被他揉成一团,儿童座椅一脚踹翻了。
活脱脱个小混世魔王。
单用肉眼打量,那眉眼与五官的轮廓,与谁也很有几分相像。
江嘲看了眼外头还无动于衷的人,淡着嗓音:“过来坐我这边吧。”
是对她说的。
也真是怕错过了这辆好不容易拦下的车,陈之夏只感觉自己在寒风中摇晃了下,张沫就风风火火地给她塞上了副驾驶。
张沫懂事极了,到底操心项目的事儿:“那正好,正好,我做后头去,你们正好能聊聊工作……”
车门“哐——”的一声关闭,陈之夏整个人就跌入绵软的座椅。
热气升腾,浑身上下的血液跟着开始倒流。
她以为,她已经足够抗拒与他有关的一切了。
无论他的气息,味道,哪怕每一分寸的呼吸。
可这一瞬间,风雪夹着独属于北京严冬的燥冷,与车内弥散开来的淡淡木质香气,似有若无地相撞。
她就好像,被他完全地浸染、包围。以至裹挟。
明明她才算是那个闯入者。
他却好像任何时候都可以毫无忌惮地侵略她。
她有些认命地阖眸。
她知道,眼下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平白在雪地中站了那么会儿,现在多少感到了好受,陈之夏抚了抚自己冰凉的指节,有些微微的颤抖。
正是失神,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滑过了她的眼前。
“这么冷的天,”他说,“怎么不让人送送你?”
她看也没看他,不假思索:“在忙。”
知道他问的也许不是特定的谁,可回答出口,就很是特定。
“能有多忙?”
他轻笑着,好像就有了点脾气。
男人袖口下那截手腕结实,钻石表盘泛着冰冷低调的黑金色光泽,纹身也从她记忆中手臂的位置,蔓延到了整片手背。
只是一个随意的动作,一举一动都带着天生的恣意与浪荡。
陈之夏莫名想到了那个雪夜,他怀中虚拢着的女人。
也没有什么完全对他移不开眼的意思,但见他只是旋了下某个中控的按钮,似是要抬眼看向她了。
她也别开视线。
车载空调的热气迅速烘开,遍布周身的寒意也跟着褪却。
“等会儿就不冷了。”
她听到他说。
“如果是我,怎么都会来送你的。”
似是有什么被这一场雪席卷到寂灭,陈之夏也终于接了话,却还是没看他,客气了句:“这么冷的天还带着孩子,你才比较不容易。”
“别这么关心我吧?”
江嘲笑起来,多少有点你怎么学我的意思。
“——你也别多想啊,”陈之夏生怕他以为她还对他有点儿念想似的,清甜着嗓音,也假模假样地回敬,“谁让我们多亏你帮忙。”
江嘲愣了一下,哼笑:“你谢的真不是很用心。”
“你知道就好。”她这下也不跟他客气了。
那天他甫一现身,直到现在,公司私下流传的有关于他的话题,都没有停止过。
比起他本人在工作上的行径是个彻头彻尾“暴君”,完全不讲情面、蛮横独断的工作方式,对游戏项目制作苛刻到近乎变态的要求……业内几乎已经人尽皆知的事。
大家更津津乐道的,是他英年早婚,没结婚但好似却有个小孩,在这之余,他恋爱谈的很快分手更快,女伴不断等等这些扑朔迷离的传闻。
陈之夏多少入耳。
无论江嘲,还是FEVA,都可以称之为行业的风暴眼中心,一举一动都万分引人注目。
好事者早把他的社交账号等等翻了个底朝天,可他的私生活却出乎寻常地低调,什么也扒不出来。
张沫也好奇极了,她猜到陈之夏可能与他有点什么,但此时还是克制不住什么关于私生子的浮想联翩,“江总……原来,你真的有小孩了啊?”
他这人也不若传闻中那般可怕嘛,居然还挺好心的。
陈之夏难免听了这么一句,思绪正飘忽。
江嘲的视线又朝她晃过来了一瞬,像是在故意提醒她什么。
她把安全带拉下来,乖乖扣好了。
“……呜呜,爸爸,我不想去上学,我要回家家嘛!”
敏感地意识到自己不受关注了,后座小孩突然高声咋呼了起来,“你送我回家嘛……刚才明明都经过这里了,都要送嘉樾回家了,怎么非要载别的人上车车嘛!讨厌!”
那小孩儿不管不顾,哭闹撒泼,打滚嚎叫:“呜呜呜!我要去丹妮姐姐家嘛——我要回家!”
“我要回家……呜呜,我要见妈妈!”
“好冷的天,嘉樾不想去上学嘛……我不去我不去嘛——”
“我就是不想去幼儿园,呜呜呜爸爸,我就是不想去嘛!”
……
简直吵死了。
九年多以前的那个冬天,江项明死了,关白薇来年火速开展第二春,据说是认识了个澳门开豪艇的富商,生下了关嘉樾这小子。
足足小了江嘲23岁的小屁孩。
关白薇的事,江嘲其实至今也不怎么过问,这小孩随母姓了关,而且到现在,他也没见过那个所谓的澳门人长什么样子。甚至关白薇当初表述含糊,莫名其妙带了个小孩子回来,他都不确定这小孩是不是试管生的。
只能从眉眼五官来确认,应该,好像,的确是他的亲弟弟。
关白薇现在满世界各地飞,到处逛画展,大刀阔斧地摆弄艺术品,关嘉樾平日里就成了他的拖油瓶。
这小人来疯,但凡察觉到他们大人之间,一丝丝不同寻常的气息,
尤其是江嘲身边出现了陌生的女人,就常用这种恶劣的手段来达到自己的目的。
江嘲已经见怪不怪了。
听那小孩儿吵吵嚷嚷,陈之夏烦躁地阖了眸,想浅眠片刻也无果,忍无可忍:“你儿子……真挺吵的。”
江嘲却没有一点儿想制止的意思,很诧异她会主动同他说话,笑了:“你就那么确定是我儿子?”
——跟你一样那么惹人讨厌。
陈之夏忍了忍这嗔怪似的话,心底却不含情绪地这么想着。
“江总应该结婚了吧,”张沫忙替谁做了补充,“哎呀,这常在一个圈子,要不是碰见你了,还什么都不知道呢!”
也许是真察觉到了气氛的尴尬,张沫又喋喋不休:“我们小陈总监都要结婚了呢!哎,陈之夏,你朋友圈昨天发的备婚的那事儿,场地到底选在哪里了啊……”
“到哪一步了,什么时候拍婚纱照?什么时候看婚纱去?”
“……”
整个车厢却还是沉默,张沫这下都想给自己两巴掌了。
“——所以陈之夏,你都不会后悔错过我的婚礼吗?”江嘲突然笑着问她。
陈之夏还没反应过来自己是否听错。
车蓦地刹停,路口红灯闪烁。
大雪在车窗玻璃上缓慢地流动,他与她之间居然漫出了一种异常浓烈的私密感。
江嘲单手搭着方向盘,他朝她的方向过来,她下意识眨了下眼,他却又停留在一个非常疏离的距离。
他的呼吸离她很近。
很近。
“……不会。”她回答很快。
他却还是定定地看着她,“但是我会。”
“……”
“我还会去猜,比如,你和程树洋的小孩,以后会比较像谁多一点,”他半开起了玩笑,轻佻又认真,眼神幽沉,“说不定,也会像我更多一点?”
——真是个。
彻头彻尾的混蛋。
江嘲,还是那个江嘲。
陈之夏却早不是当年狠狠甩给他一巴掌的陈之夏了,她冷冷地勾起唇角,仍很平静:“怎么会呢。”
“——你忘了,我们有多久没上过床了?九年,还是几年?”
她非常认真地看住他,言辞比他还要轻佻尖刻,“还是说,跟你上过床的人太多了,和我太像了,你都已经忘记了?”
江嘲长眸微垂,好半天,才又笑:“陈之夏,你跟以前真的很不一样。”
“你还跟以前一样。”
“是么,有哪里一样?”
陈之夏懒得搭理他了。
江嘲读懂了她的意思,甚至她脸上那一丝嫌恶,他却只是弯了下嘴角,抽身坐回去,“我儿子这点肯定也很像我吧。”
“你真挺有自知之明的。”她忍不住肯定了他。
“和我一样讨你厌。”他不是疑问句。
彼此之间再也无话。
后座一大一小,好半天也不敢出声了。
已经数不清多少个晚上没睡好,睡梦中都是那一通通拒绝她的电话,现在脑海里的东西又纷乱了许多。
陈之夏索性闭上眼,想熬过这剩余的路程。
后知后觉车子停在了哪,左手边空了。
江嘲下了车,似是去后座抱起了那个抽抽搭搭的小孩,低沉的嗓音飘入风声里:“不闹了?”
而那小孩儿哑着嗓子,也终于老老实实地唤了他声:“哥、哥哥,我不哭了……你能不能送我回家家呀,我、我不想去幼儿园,呜呜呜……”
陈之夏倏然睁开眼。
“……”
江嘲抱起了那小孩,关闭后座车门前,他倦淡的视线,也不动声色地从她头顶的后视镜晃了过来。
陈之夏立刻有了一种被骗的感觉——
可他只是觑了她须臾,狭长的眸子一晃而开。
是了。
她在车上,的确猜了他。
还猜得大错特错。
不是什么极大的问题,她却有一种深深输给了他的感觉,令她不快。
张沫愧疚引起他们之间那样的话题,一下手忙脚乱,想把那条粉色FENDI毯子帮忙盖在小朋友的身上。
江嘲却是婉拒了:“给他挨会儿冻就老实了。”
关嘉樾委屈极了,终于放声大哭。
男人的笑声荡入冷空气,失了真一般的恍若隔世:“现在知道叫哥哥了?刚没听到吗关嘉樾,你真的很讨人厌。”
“呜呜呜……谁说我讨人厌,你才讨人厌!江嘲全世界最坏最讨人厌!”
我明明说是你很讨人厌。
陈之夏腹诽。
男人撑起一把尼龙黑伞,牵住小孩,穿过厚重的雪幕,往幼儿园方向过去。有漂亮的女老师出来迎接,对他言笑晏晏。
在门前,他却是又半蹲下去,温柔地摸了摸小孩的脸蛋儿,小孩哭着抱住他撒娇,他便轻轻拍着小孩的脊背。
不知在说着什么假惺惺的好话安抚。
陈之夏裹紧大衣,推开车门下去。张沫赶紧跟上,忙说去打车。
屹立在暴雪中的城市,如同镀上了层与世隔绝的寂静,好在路程不远,已经能看到会展中心的那个塔尖儿了。
她也不知自己是在看他,还是看哪里,只是不多时,男人的脚步又落回她身边,她才微微颤了下睫。
看到自己的脚尖,已不是白色帆布鞋。
“咔哒”——
随着打火机的一声轻响,黑色伞面便也朝她倾斜过来。
二人默不作声地并立,看这片纷纷扬扬下落。
“那天见到你,应该先对你说‘生日快乐’的,”
江嘲用手心拢住了火苗,点烟,看着她时似是有些歉疚,“现在应该有点太晚了?”
“你邮件里说过了。”陈之夏冷淡地应他。
“这样吗,”江嘲半是吃惊地笑了,眉眼带笑,“我还以为这么多年过去你会换邮箱,没想到你真的收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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