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手在发抖。
他想起敖泠三岁时,曾经满心欢喜地向他跑来,手里捧了一簇娇艳赤红的珊元花,说要送给他。
“三哥哥,你看!这是我种的花!”
那时,他厌恶地将花踩在脚下,鲜嫩的花液溅在他洁白的鞋履上。
侍从跪了一地,她吓哭了,又不敢在他面前哭,只敢一点一点啜泣,眼泪酝酿在眼眶里,将落不落。
他从那时起,就在践踏她的心意么?
思绪回到当下,他阖上眼眸,轻轻吐出一口气,对着倒在地上的敖泠说:“敖泠,缴械投降吧。”
对不起。
她一定恨死他了。
可是…他想最后护她一次,他带她离开东海好么?只要她稍微软下一点姿态,他立刻会向父王求情,即便父王不愿,他今日也要偷天换日将她送出东海。
他会做到的。
但她在地上重重地喘息,扬起一张惨白的脸,落下一滴泪来。
那滴泪刺痛了他的心。
罗裙血污遍地,她浑身哪里有一处好皮肉,可她扯着那根锁链,拼尽全力要将它震断。
“敖泠!”他又喊了她一声。
但敖丙知道,她不肯服输。
无论是他将她践踏成泥的那七年,还是捧在手心的那八年,从前抑或是现在,她向来是这样的。
他踩了她的花,她隔天就施法让他掉在深渊下,他跑去角元殿找她算账,她就算因此被父王罚跪三日,也不肯说一句她错了。
一笔一笔的帐,她算得比谁都清。
有人踏风御火而来,将她揽在怀里,一双灼亮的眼睛里看似毫无波澜,冷漠至极。
可那人的手有一丝轻微的战栗,是想压抑,又压抑不下的慌乱与怒意。
敖丙几乎是一瞬间就猜到了来人的身份。
阐教第三代首徒,镇守陈塘关的少年奇才,李靖第三子李哪吒。
是敖泠曾与他说过的李哪吒。
他心中窜出一股无名邪火,敖泠说哪吒时并没有刻意带上什么好话,但他却看出敖泠分明在意着对方,见对方也挑了长枪直直而来,他同样欺身而上。
人族少年年仅十七岁,却枪枪凌厉如风,俱是杀招。
可那又如何。
难不成比得过他千载的修为?难不成比得过他与敖泠的骨肉亲缘?
他今日定要将敖泠带出去。
“我便是反了又如何?”他听见敖泠不甘的反问,那声音犹如切冰碎玉。
手里的方天画戟顿了一顿,那柄火尖枪势疾如风,挑向他眉间,敖丙心中更是震怒,大喝一声将李哪吒的手挡开。
不能再分心,他专心对上了少年密不透风的枪阵。
三昧真火在他身边肆意燃烧,皆被他浑身散发的冰灵之力震开,他今日必杀此挑衅东海,教唆妹妹的无耻小人!
可他还是错算了少年的修为,集天地灵气,日月精华的阐教镇教之宝,灵珠子转世,生来便是圣胎仙骨。
尖锐的枪刃刺中了他的心口,那一瞬间,所有面前的景象都变得缓慢又模糊。
他能极清晰地听见刃口破开他胸膛的沉闷哧声。
就像当年,他狠狠地戳中敖泠的逆鳞一般,如今,利刃将他的身体也快搅碎了。
李哪吒眸光阴沉,向他露出一个轻蔑得近乎冷酷的笑容。
“这是你的命。”
恍惚间,他只觉得这话无比熟悉,又令人心中刺痛。
他想起来了。
当年海藏玄洞下,他也曾对敖泠如是说道。
......
十四年前,水晶宫的贝瓦高挂红绸,蕴红珊瑚上缀着拇指大的海珍珠,在海水的波纹下光影陆离,熠熠生辉。
天庭诸神离去后,敖广脸色渐冷,将枕在他怀里的小公主搁在沉香木桌上。
小公主不依不饶,似乎不理解自己的境地,手脚并用要回父王怀中,被急匆匆走上厅前的王后拉进自己怀里。
敖广冷哼了一声:“难得生了个聪明的,却是个女儿。”
王后惶恐地跪下,纤弱的脖颈弯着,额头几乎要抵在白玉砖上。
敖乙嗤笑着,手握成拳耸在敖丙身上:“瞧你这德行,一个小女娃娃也能把你吓住。”
敖丙的脸色不好,被这么一调侃,更是低下了头。
“敖丙。”敖广注意到他,“你过来。”
他不能忤逆父王,抿着唇往沉香木几前走。
“一条雌龙而已,值得你害怕?”敖广的脸沉得吓人。
敖丙垂目:“儿臣没有。”
“那往后便由你来照看她。”
敖丙皱眉,刚想拒绝,却见母后将头低得更下,哀求道:“陛下,我可以照顾泠儿......”
敖广冷哼一声。
“明日,我要敖泠罚跪一日。”敖广那双浑浊的龙眼望向敖丙,“你来监刑。”
“陛下,请您饶过她吧,她才那么小,求您开恩。”王后去拉敖广的衣角,被敖广一掌挥开。
敖乙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蠢子,看你以后还会不会怕个小娃娃。”
他根本不怕好么?
他眉目冷淡地看着小公主在偌大的水晶宫里跪了一天,她才那么小一点,若是人族的娃娃,根本连什么是跪都不知道。
偏偏她跪得笔直,藕节似的小胳膊扬着,想要他抱,还有乐趣和他开玩笑。
“哥哥,哥哥,阿泠明天,要吃虾糕!”
他垂下一双淡漠的眸,微微偏头,脸上一派疏离,唇角却微乎其微地勾起。
后来小公主长大了一些,她在雕龙画栋的重重宫殿间肆意奔跑,在白玉砖上化成一只漂亮的小龙打滚撒泼,在琉璃窗前笑盈盈地看他。
虽然每每这个时候,王后就会慌忙地将她带走。
但并不妨碍他对她的注意。
她会喊他三哥哥。
他根本一点也不怕她好吧。
但敖广要的是,她怕他。
“听说你对敖泠很是在意?”敖广老目浊光,偏偏精明多疑。
“儿臣没有。”
“这么喜欢,不如让她去侍奉你。”
敖丙眉头一皱,他从来没有过这种想法,跪在殿前:“父王,她是我的妹妹。”
他从来没有这种想法,他们是亲人。但怖人的灵压席卷整个水晶宫,生生将他压得吐出口血来。
“老三。”敖广唤他,语气冰冷,“我龙族生来是高贵的万兽之首,个个骁勇善战,可你偏偏优柔寡断。”
“......父王,东海大兴礼教,天庭亦是如此。敖泠只是个孩子,请您看在她也是您骨血的份上——”
他不在意什么优柔寡断,他只是希望那样鲜活的小生命,可以随心所欲地做自己喜欢的事情。
而不是被当做一个玩物一样,谁都可以欺负她,谁都看轻她。
他是真心实意,将她当作妹妹的。
可他被掀飞在地,吐出一口鲜血来。
敖广笑了,手中捏了两颗偌大辉亮的夜明珠,翻来覆去滚着,像是两枚挣扎不脱的棋子。
“你可确定她是如你所想的那般?”
敖广那双浑浊的眼睛迸发出异样的神采,里面隐隐有金光流动,与他的视线交融,让他生出几分心慌来。
“父王……”
“敖丙,她惯会装乖讨巧,不服管教,你可要看清楚了。”
她不是这样的。
她…是不是这样的?
夜明珠的光亮掩过了深海的阴暗,水晶宫外的鲛人泪长明,哪里都是光,哪里都像是暗。
那股心慌之极的感觉在他体内蔓延,将他逼得几乎失去理智。
他好像要失去什么了。
......
东海龙族,一向以幻术和读心术立命于世,弑仙神之心,窥探他们心中最深的秘密。
幻境布下,扑朔迷离。
敖丙再清醒的时候,眼里尽是冰霜。
是谁对他施了幻术?
他走出宫闱,海青色长裙的小姑娘飞奔向他而来,她戴了很好看的长长银链,还是他送给她的首饰。
那银链垂在她发间,随着她的动作发出叮叮的清脆声响。
她手里捧了一束娇艳的花簇朵儿,包子一样柔嫩的小脸上满是雀跃。
“三哥哥,你看!这是我种的花!”
是她。
她才三岁,可东海上下都说她天资卓绝,一手幻术学得出神入化。
她敢对他施下幻术,诓骗他的感情。
明明她曾在周岁宴上教唆父王杀了同族,明明她只是一条低贱的雌龙。
她有什么资格喊他哥哥?
敖丙打落了她手中的花,眼神冷淡:“退下。”
小公主被他反常的行为吓住了,微微张着小嘴,一双澄澈的眼睛已经通红了。
“公主,跟奴婢走吧。”她的侍女跪在地上,膝行几步来拉她,被她甩开。
她马上就要哭出来了,强忍着眼泪:“你凶我!三哥哥,你凶我!”
他忍无可忍:“放肆,谁允许你如此嚣张了。”
小公主跑开了,没有看他一眼,青色的裙摆就像海浪摇晃,但她的背影决绝又鲜明。
就像若干年后,她离开东海的那日一般模样。
他恍惚间才明白,原来她十岁时,是真的想离开东海的。
......
他和她最后的决裂,应是她七岁那年。
敖乙撺掇他,要去给敖泠一个下马威,告诉她就算养在母后身边,也难逃被磋磨的命运。
敖泠有两个护主的婢女,每每只要瞧见他们来了,便要拉着敖泠躲得远远的。
如今去废了她的婢女,看她还能往哪里躲。
敖丙潜意识里排斥这么做。
可他却说不出为什么不能这么做。
“老三,连个女娃娃也怕,还做什么三太子呢?干脆改做三公主一起陪她吧,东海哪有你这样的太子!”
敖乙故意激怒他,敖泯顺着话接下来:“是啊三哥,你还真把她当公主了啊。若不是天庭招安东海,哪有她今日嚣张?”
敖泠正巧从角元殿走出来,看见他们几个也不行礼,又向转身回去。
她生得娇小纤弱,又是一张娇柔的脸,任谁看了都想欺负。
偏偏她还从来不把几个哥哥放在眼里,更是惹人生气。
敖乙将他往前推了一把:“快去,你若不去,以后我们都改口叫你三公主。”
几个弟弟也在附和,调侃的声音让他心里异常怒火。
他往敖泠的方向走去。
他做了,故意将她推在地上,小公主性子烈,转手就要去抓他。
可瞧见是他,又懵了一瞬,眼尾微红,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敖丙皱着眉,语气冷淡:“谁教你的规矩,见到哥哥也不知道行礼?”
她的眼中瞬间漫上厌恶,看得他心里很不是滋味。
“我哪里配叫你哥哥。”她阴阳怪气。
他懒得和这样不服管教的妹妹计较,冷哼一声,放了她走。
敖乙见他走回来,眼里闪过一丝戾气,又隐藏下来:“三公主,这就叫下马威了?”
他终于扬起怒意:“闭嘴,敖乙。”
明明是去教训了她,可他心里并不好受。
他说不上来是哪里不好受,只觉得他好像,也变得和他们一样了。
他没有回过头去敖泠,也没有去看任何人,径直离开了。
可他不知道的是,敖泯去将父王请了过来,正撞见小公主委屈地大哭。
她惯常不怎么哭的,偏偏惹她的是他。
因为他的沉不住气,他的心高气傲,她唯一一次忍不住的委屈,将她送入了东海深渊。
他将她惹哭的,从此以后,也彻底断送了他们的兄妹情谊。
......
东海海底,海藏深处。
一条伤痕累累的碧青小龙,奄奄一息地盘旋在阴暗洞穴里。
血沿着坑坑洼洼的沟壑,往更深处流动,赤色漫布,浓重的血腥味呛得人作呕。
“还不服软?”他的声音冷漠成冰。
她趴在他脚下苟延残喘,是龙宫里众人最想看到的样子。
他想起来海藏玄洞前,敖泯向父王献计:“敖泠从前便亲近三哥,让三哥去取灵珠最是合适。”
他才知道原来众人如此对她,是觊觎她体内的异宝。
但他无法反驳谁,龙族一体,牺牲一条雌龙,便可获得无上之宝,如此好的机会,他的父王不会放过。
可是......
他忍不住开口:“父王,敖泠毕竟年幼,如何能忍受这样的折磨,不若等她再长大些......”
“如今四海皆归天庭,东海为四海之首,族众甚多,势力广泛。昊天玉帝早有不满,焉知他何日会将主意打到东海上。依儿臣之见,尽快将那灵力巨大的灵珠归入东海所有,才是上道。”
敖泯看了他一眼,眼中满是不屑,似乎算准了他会袒护敖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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