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应了声,将手中的水气一挥, 淅淅沥沥的水珠融在院内才栽上的花苗中。
殷夫人端着两碗清粥,从偏屋出来,见她从屋顶翻下来,无奈地摇摇头:“你当心些。”
“没事啦。”敖泠笑意融融, 去替殷夫人端粥, “修行之人,这点高度不算什么的。”
殷夫人闻言嗔了她一句:“顽皮性子, 真是同哪吒一般模样。”
说完她却愣了,想起哪吒如今已经不在了,眼里流露出一丝酸涩,被敖泠捕捉到了。
敖泠将粥搁在桌上,状似若无其事道:“我今日去陈塘关采买些食材,夫人可有什么想吃的?”
殷夫人坐在她身边,一碗清粥难以下咽。许久, 才艰涩地摇头:“我不需要什么......”
“身体要紧, 哪吒还没回来,您不能将身子拖垮了。”
这话说得也是, 殷夫人叹息一声,抿了一口粥,絮絮而谈:“哪吒这孩子就是性子太急躁,可平日里瞧着顽劣,做的事说到底都是为了陈塘关好。他才回陈塘关的那年,就将方圆十里的妖洞都清理了个遍......”
敖泠挑了一筷子小菜夹进殷夫人碗里。
“与龙族这仇怨,也非是一天结下的。陈塘关与东海的恩怨本就数十年了,哪吒又是个嫉恶如仇的,我记得他十二三岁那年,还说在陈塘关便见了条小龙,还被它逃了,非要将它从东海捉出来不可。我与金吒劝了他半日,才让他罢手。”
敖泠的筷子偏了偏,差点将小菜拨到桌上。
殷夫人没发现端倪,问她:“可是那年东海真跑了一条小龙出来?”
她不动神色吃了口小菜,笑了笑:“不曾听说。”
那条龙不就是她自己。
好啊,果然当年还想着去东海捉她,真是一下都惹不得。
如今在山上住了一月有余,殷夫人平日倒还好,但总念叨着哪吒。她心知哪吒肯定也在法庙里,只是她看不见,殷夫人也看不见。
也不知道哪吒整天看着自己被人挂在嘴边,是什么心情。
“我今日下山,夫人当真没有想要的?”敖泠试图转移话题。
殷夫人顿下碗筷,因是有些话有人倾听了,心中反倒舒服了些,还真仔细思考了起来。
“买些黍子面回来吧。”
殷夫人眼中渐暖,似乎回想起了一些温情的往事,一开口又有些挫败:“哪吒自出生起便不在我身边,七岁才回陈塘关,早已与我不亲近......”
哪吒平日鲜少与他们相谈,并不亲厚。
当年他才回陈塘关,殷夫人也摸不清他的喜好,便去厨房亲自为他做了一碗黍面。
哪吒很给面子,将一碗都吃尽了。
年少的他还没那么叛逆无端,只是生分地沉默,让殷夫人心中也有些打鼓。
她小心翼翼地问这个小儿子:“娘亲做的面可还喜欢?”
哪吒抿着唇,点了点头。
后来的岁月里,每每席上若做了黍面,他就会吃上一些。
殷夫人直到很久后才知道,他在仙山清修七年,早已辟谷,无甚口腹之欲。
或许不是那碗黍面可口,而是因为那是她亲手为他做的。她身为母亲,亏欠了他太多亲情。
想到此处,却有些哽咽:“但他爱吃的,该是一碗黍面吧。”
敖泠透过她的眼神,心中已明了几分,立刻道:“我去采买,晚上我们便做黍面。”
殷夫人点了点头,一顿饭吃完,又嘱咐敖泠了许多,让她莫要贪玩,晚间山里凉,别走夜路。
就像她母后还在她耳边絮叨,让她在人间游历时小心行事,别与人族起了冲突。
她当年没有听,一向是个狠性子,与哪吒起了冲突,还要叫嚣着再去杀他。
敖泠露出一个笑来,陪着殷夫人去里屋休息了会,才转身到前堂去。
哪吒的金身法相威严,冷淡又肃杀,是他寻常不笑时的模样,明明长得清俊却凶得像恶鬼。乾坤圈绕在他的臂腕上,混天绫随着遁入前堂的风轻晃摇曳。
她静静看了一会,叹了一声:“你能听到的是不是?......快些回来吧。”
没人回应她。
她沉默着出了翠屏山。
水淹陈塘关已过去快两月,天气入秋,树叶初呈衰败之意,拂过街道,落进九湾河里。
敖泠撑着一把月白纸伞,她特意换了身不打眼的素袍,随着人潮走在陈塘关的街市上。
有小雨淅淅沥沥,滴在伞面上砸出闷闷碎音,又沿着伞檐滑落。
这雨是她才布下的。
今日下山自然不是只为了采买物件,哪吒的法庙建了这么久却香火稀少,是因为陈塘关的百姓仍对哪吒有所怨言。
为了这事,她还特意去问过太乙真人。
太乙也是一派无奈,告诉她原本能有鼎盛香火的话,哪吒早便能入人间之梦,以此替人们完成心愿,尽早累积功德。
可这般香火稀疏,哪吒连法身都凝不出来,还是一团魂体。她必须尽快让百姓放下对哪吒的成见,才能助他尽快修成人身。
“今日竟然下雨了,这是海神终于显灵了吧。”有人路过她身边,与同行之人耳语。
她的脚步一顿,拉住那人的手腕,瞧着他的眼睛,语气渺然:“海神上古神灵,不问人间之事。唯有镇守陈塘关的人,才会庇佑你们。”
淡薄的莹蓝灵气萦绕在她身侧,她指尖轻点在那人的衣袖上。
“你好好看着,镇守陈塘关是哪吒,庇佑陈塘关的也是哪吒,你们该谢的是他。”
那人眼中闪过一丝迷茫,雾色光芒在他眉心荡漾,敖泠淡淡的眼眸扫过他的眉眼,轻而易举地读了他的心。
越读目光越冷,她最后松了手,只身往总兵府而去。
但她还未走太久,就听见一声冷峻的轻喝。
“你要去哪儿?”
她扬目看去,是金吒站在转角处看她。
他应是从她入城的时候便发现了她,一直跟在她身后。
那把素伞掩住了她的半边脸,伞下的神色莫测,她正是一腔怒意无处发泄:“李靖故意散播的谣言,是不是?!”
金吒闻言一愣,冷目瞧她:“你胡说什么,不许对我父亲无礼!”
她嗤笑一声,掀开素伞,那双眼眸似深渊引人下坠,直直盯着金吒。
“我为何说不得?他为陈塘关出了多少力,哪吒又为陈塘关出了多少力?何以如今是他独占功劳。”说到这里,敖泠语气渐冷,“你难道不清楚,那日哪吒自刎,陈塘关的百姓是如何说的?”
金吒皱着眉,他自然知道那些流言蜚语。
他也知道,哪吒杀入东海一事,陈塘关的百姓所知甚少,就算偶有知情者,本也是夸赞一句哪吒是当世屠龙的英雄。
陈塘关旱灾数十年,百姓对龙族厌恶至极,屠龙本是人心所向。
可那日水淹陈塘关之时,所有的风向都变了。
颂扬夸赞成了诋毁谩骂,一日之间,哪吒从陈塘关颇负盛名的少年英才,沦为千夫所指的祸害妖魔。
事情不难猜测,他是多聪慧的人,自然知道肯定是有人从中作梗,可是......
他不愿意怀疑到自己父亲的身上。
如今被敖泠挑明了,金吒脸色极差,认为是她信口胡诌:“你有何证据?”
不过,她这样的语气,忽而叫他想到了一桩事。
“先前哪吒质问父亲生祭一事,是否受你挑唆?”
哪吒的确不服李靖的管,但从前也不至于当众忤逆去拂李靖的面子,他们人族重伦理道义,自是不像精怪之流不受教化,野蛮粗俗。
但是,自从哪吒遇到敖泠后,行事越发乖张妄为,竟也会直接对父亲兵刃相向——
“我不过是将事实告诉哪吒。”敖泠冷哼了一声,“其中是非曲直,李靖默认了多少事,哪吒不清楚,你心里还能不清楚么。”
金吒本就是李靖麾下的人,是陈塘关军营的军师,更是李家的军师。要说他什么都不知道,敖泠是不信的。
但金吒也没哪吒那么好说话,那么好糊弄,他盯紧了她那双淡彻的眼眸。
“莫要诡辩,所有罪孽由你东海而生,你一个异族,凭何指摘陈塘关之事。”
当日见敖泯冷言刻薄地向天庭状告她的诸多罪状,杀兄弑父,天理不容,这样离经叛道肆意乖张的龙女,哪吒肯定就是跟着她学坏了。
敖泠偏着头,她似笑非笑,这次没有回应他。
金吒深呼吸一口气,只得再次问了一遍:“你有何证据?”
其实他心里信了五分了,剩下五分不过是对其父的尊敬让他强撑。
敖泠心中是明白,所以才故意不说话,等着他再来开口求。
许久之后,她才冷道:“东海龙族之所以为四海之首,便是因一手得天独厚的幻术与读心术。”
“凡人之心多好攻破,我轻易便能读得。”她冷冷看着他,“满城百姓凡是记恨哪吒的,大公子自可以去问一句,当日是不是李靖传言‘此子妖胎降世,乖戾不驯,一人屠尽龙宫才将祸水引向陈塘关’的!”
“哪吒才十七岁,便有如神助,修为精深。凡人对差距极大的同族本就畏惧,被李靖一挑拨,纵他从前为陈塘关做了多少好事,危难当前,也成了妖邪祸害。”
一字一句,金吒面上神色未变,心中却是惊涛骇浪,他紧握双拳,为李靖辩驳的话怎么也说不出来。
“其实李大公子自是相信东海读心术的。”她语气嘲弄又冷淡,“不然当年怎会花了大力气,培养一个心绪不外露的细作潜入东海呢?”
她从前就有怀疑过那位教习师傅,可她读出的向来只有一腔传教的热衷,并无任何二心。
当年她到底年纪轻,没能看透人心本复杂,这样一位师傅却心思纯然,本身就是一种蹊跷。连东海读心术都能化解的人族,当然是有人刻意培养的。
她现在才从金吒眼里看出来。
陈年往事被人揭露,金吒倒没有多恼,东海之事已然过去,再多深究也没意义。
他避开她的视线,心中大概明白敖泠是故意展露自己的能力,意图说服他并讽刺他。
果然,敖泠这个人得理不饶人,非要叫对方哑口无言才行,又再次出言嘲讽:“怎么事到如今,又不愿相信了呢?”
掐紧的手暴露出他的情绪,人来人往间,或有不明情况的百姓看向他们,金吒最终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你打算做什么?”
当日敖泠将哪吒带走了,如今回来却是想为哪吒正名,不知她打得究竟是何主意。
只是为哪吒打抱不平?龙女心机深重,不可能只为此事而来。
敖泠的目光静静扫过他的脸,她知道金吒极看重兄弟之情,但不愿意透露太多:“哪吒可以复生,但需要百姓的信念之力相助。”
金吒眼中溢出一丝喜意,他知道太乙真人特意托金霞来陈塘关,定是有办法相救哪吒。
天无绝人之路,哪吒还能复生。
“可是你看现在的陈塘关。”敖泠眼神清冷,“李金吒,这不是拜你那虚伪至极的父亲所赐么?”
她言已至此,他岂会不懂她的意思。
金吒深吸一口气,嘴角紧抿。对龙女他不能尽信,改日还是得去乾元山拜访一番。
但此刻他仍做了承诺:“我会助你,但我要你答应我,不能对我父亲做出任何不利之事。”
其实他心中也知道,纵然敖泠有定魂珠傍身,但她此刻俨然也受了重伤,灵力涣散。
水淹陈塘之日,无人讨得半分便宜。
总兵府本也阵术密布,又有众多李家亲兵,敖泠还真不一定能从李靖身上讨到什么便宜。
他只是觉得这个龙女周身的气场越来越阴寒。
矜贵的公主、东海的叛徒、龙宫的弃子......他难以说他见到的敖泠究竟是哪一面,但他却晓得,弃子最疯癫,难保她不会做出什么极端的事。
果然,敖泠嘴角泛着笑容,笑意凉薄:“我一人也能做到,若非你拦下我,此刻陈塘关众早已同从前一样,奉哪吒为救世之人。”
雨依旧在下,路上的行人行色匆匆,衣角水渍纷纷。
金吒一愣,看着漫天雨丝,心中已明了。
他行事一向是要稳中求胜,不然当初也不会非要哪吒等李靖出兵。
“听闻定魂珠能造出无上幻境,摄人心魄。雨中施布幻术,确实是个好方法,可是——”他话语一转,“那日敖泯分明说了私自布雨违反天规,你还要擅自篡改凡人记忆,恐是更甚。”
金吒的声音在大雨瓢泼中显得沉静阴冷:“你就不怕?”
“我不在乎。”敖泠转动着手上素伞的伞柄。“天规而已,能奈我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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