敖沿闻言只是凝视着她。
她恨他们。
恨之入骨,永生难忘。
但敖泠最后还是没将这句话说出来。
宣泄早已没了意义。
她只是转过身,再没看敖沿,缓步向山上走去。
雾气渐渐消散,枝桠间的水珠滴落在枯叶遍布的土壤间,再无痕迹。
就此别过的不只是她与敖泯,更是她与东海这场十五年的亲缘。
她一个人沉思了很久。
再回哪吒法庙时,殷夫人正拿着壶皿在浇花,金吒在不远处伫立沉思,看样子已经聊完了。
敖泠深呼吸一口气,状似若无其事地走进前院,却不想金吒疾步而来,一把捉住她的手腕,将她的腕骨捏得生疼。
檐上的风铃被风刮过,响起一阵急促的清脆碰撞声。
金吒一怔,下意识松开手。
二人皆若有所思地看着被风摇响的风铃,只有殷夫人无知无觉。
沉默了一会,金吒冷声询问道:“你见了谁?”
她不觉得自己有必要与他报备行踪,在悠扬的铃声里轻笑,只是笑意不达眼底。
“大哥这么关心我做什么?”
风铃响得更急了,一声一声,颇有些气急败坏的意味。连殷夫人都停了手中的活,向他们看来。
“怎么了?”殷夫人疑惑道,“阿绫,过来帮我搭把手。”
浇花哪有什么好搭手的,不过是殷夫人怕他二人起争执罢了。
敖泠应了一声,转身去花田处,只是意味深长地看了看金吒,又瞥向轻荡的风铃。
风铃阵阵,无休无止。
金吒略有些懊恼的语气从她身后传来:“先前在正堂,是我言语过激了。”
这么急着道歉。
看来在正堂,那个小煞星就显灵了啊。
她眼尾弯弯,略带浅笑的模样似很宽容:“没关系。”
反正给他种了一个幻咒,夜间等着做噩梦吧。
她向来吃不得亏。
“方才,也是我失礼了......”
这下她倒是顿住了脚步,一句话绵里藏针,偏偏说得婉转又娇弱,气得金吒牙痒:“是呀,大哥这样无端牵人手腕,实在是失礼。”
“敖泠,你别得寸进尺......”这个龙女是故意的,金吒气急。
可风铃声戛然而止,随之一阵风卷过她与金吒的衣摆,不知是不是哪吒在想什么。
金吒的一句话也顿在喉咙间,眼皮掀起,颇有些郁闷地看了眼风铃,最后沉默地转过身。
殷夫人又喊了她一声,她快走几步过去。
只是不动声色地,细细运转起体内的定魂珠,一点点搜寻着哪吒的痕迹。
直到察觉风声从她与金吒之间穿堂而过,有如火苗灼灼的灵气过境,生机蓬勃。
她愣了一下,笑意更甚。
第41章 近君情怯
霜天秋晓, 石阶前梧桐叶瑟瑟,积成满堂落叶霜红,是深秋已至, 寒夜无声。
敖泠将金吒送来的裘衣拿去给殷夫人披上,又备了手炉放在后室。
做完这些, 她一个人去了正堂前。
案前香火鼎盛, 青烟袅袅间, 她看着哪吒的金身上渡下一层光影浮跃,暖暖生辉。
混天绫似有生命,飘飘扬扬, 卷上她的袖角,妍丽红绸衬在素色布料上,显得格外容艳。
她忍不住轻笑一声,伸手将混天绫拂开。
“哪吒, 别闹我。”她的声音一贯是娇柔的, 似银铃轻晃般,扣在人心弦上。
此刻是真心实意的愉悦。
若是她能看见哪吒, 她觉着他此刻应该也是笑着的。
“我今日去了山下,原来那些郁葱的树还会结果子,夫人说是秋梨树,过几日带我去采。”
她已经习惯了每日夜里坐在堂前,陪他说些话。
烛火在台上晃动,时而爆出劈啪的轻微声响,将她的影子拉得长长的, 满屋摇曳。
有时她也会想, 其实这个小煞星到底是比她狠的。
说自刎就自刎。
一刀一刀,将自己的骨肉生生刮下, 从头到尾都没吭一声。
他怎么能下得去这样的手呢?
“前院的长春月季开花了,你可看见了?”
“我日日都去浇水,才长得那样好。”不知不觉中惆怅的情绪淡了,语气含娇,“小时候,我也种过花。东海有一种艳极的珊元花,形如珊瑚,花开十里香......”
混天绫无声地缠上她的手腕,带着些眷恋的热度,惹得她微微一顿。
幼白的手指与浓艳的红绸交缠在一起,所有的言语淹没在风声中,她最终没有松手。
只是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声。
“哥哥,早些回来吧。”
一室烛光昏黄,挂在正堂四角的风铃微晃,似乎有谁的影子与她的身影交融在一起。
许是她的念叨奏了效。没过几日,金霞童子来访。
他面上喜意洋洋,瞥见敖泠坐在前院的花台前,笑着走过去与她打招呼。
“敖姑娘,近来可安好啊?”
敖泠站起身,从托盘里取了个梨子塞进他手心:“一切都好,你怎得空来了?”
他神秘兮兮地,一口咬了梨,一边又从怀里掏出个锦织的长袋子递给她。
“我奉师父之命来寻你,送你一件宝贝。”
敖泠掂了掂手中的袋子,好奇道:“做什么用的?”
金霞童子嘴里还嚼着梨,刚要开口,殷夫人便来了。
二人目光相触皆是一愣,金霞咦了一声:“殷夫人竟也在此处。”
金霞入门比哪吒晚了七年,那年其实正是哪吒修行圆满,回陈塘关的时候。因此他从前与哪吒的交集并不算深。
况且他与哪吒的身份其实也不同,哪吒是天纵奇才,是将承太乙真人衣钵的大弟子。但金霞更多是作为随侍童子,侍奉太乙真人。
他日日都待在太乙身边,太乙常会与他念叨哪吒。说起哪吒明明是奉阐教之命,以仙家弟子的身份去镇守陈塘关的,李靖却将他当作寻常公子,安排在军营里卖命。
也亏得哪吒不是什么有野心的人,行军打仗一事反而合了他的心意。
而他的母亲殷夫人,因为有三个儿子要管,也没将太多精力放在哪吒身上。
反正就是爹不疼娘不爱的。
因此他倒真没想到殷夫人会在这里,一时没什么好脸色。
敖泠看穿了他的心思,暗自扯了一把他的袖子,示意他别乱说话。
“夫人,金霞是来看望哪吒的。”她的语气倒很是和善恭敬。
好歹拉着金霞与殷夫人客套了一番,殷夫人便说要去给他们做些小食,她才松了口气。
“殷夫人是真心对哪吒好。”看着殷夫人渐行渐远的背影,敖泠解释道,“我能读透凡人之心,真心做不得假,你也别让她难受了。”
话既然说到这份上,金霞也反驳不了了。
撇了撇嘴,他接着方才没说完的话继续道:“你手上的叫引魂香,是我师父从玉虚宫拿回来的。日落之后点燃此香,可令根基尚浅的修士甚至凡人,得见魂魄之体。”
敖泠眼中迸发出几丝喜意,摸着薄薄的锦袋,确实是几柱长香。
金霞又凑到敖泠身前,压低声音:“而且......还能摸到。可明白我意思?”
“......”
触碰就触碰,换成这个“摸”字。
总觉有些微妙。
瞧着金霞一脸促狭的表情,她一时哑然当场。
金霞倒是很懂的样子:“良宵苦短,长夜漫漫......不是,敖姑娘,你这儿的风铃怎么还会无风自舞呢?”
敖泠轻咳了一声。
“施了什么法诀吗?”他很疑惑地挠了挠头,“你不觉得有几分吵闹么。”
她欲言又止,犹豫要不要告诉他。
那代表着,哪吒就在他们身边。目睹了所有,也听到了所有。
思虑一瞬,她还是决定给这对师兄弟一点最后的体面,缓声道:“留下吃个饭吧,殷夫人做的菜也很好吃,晚点还能一起见见哪吒。”
哪吒那么骄矜好面子的人,定然也不会主动揭露这事。
“不了不了。”金霞摆手,“此香很是珍稀,不能浪费在这种事上。得是你二人独处之时——”
金霞的话还没说完,风铃声又戛然而止。
正当她有些莫名地瞥向檐上风铃时,一抹柔韧辉光的红绸缠上她的手腕,硬是将她拖开三步外。
离金霞童子三步外。
金霞童子大惊失色,吓得整张脸都僵了三分。
饶是再迟钝的人也该反应过来,他缓了一缓,瞅了眼檐上的风铃,又往帘幕遮住的正堂里张望了一瞬。
“是师兄......”他僵着的脸缓不下来。
最后,有些颤颤巍巍地往后退了一步。
“敖姑娘,改日有空回乾元山玩......我先走一步!”说罢已是腾云而起,几息之间不见踪影。
“......”敖泠无语凝噎。
当殷夫人端了小菜回来,看见的便是敖泠一人独坐花台,手里捻了个锦袋在沉思。
金霞不见踪影,她诧异道:“他人去哪儿了?”
“......回乾元山去了。”敖泠回过神,“他还有事在身,便未久留。”
两人一起将饭菜布在院内的小石桌上,敖泠将锦袋放在殷夫人面前,将引魂香的效用一一相告。
殷夫人惊喜到无以复加,眼角甚至有激动的泪光。
“能看见哪吒?!太好了......前些日子是他生辰,我替他做了一件长衣,这时候的孩子还在长身量,也不知道合不合适。”
殷夫人的声音有些哽噎,她为金吒木吒都做过衣裳,唯独没有给哪吒做过。哪吒常年在军营里,不似金吒作为谋士可以稳坐军中,他完全是枪林箭雨里长大的,刀剑无眼,常是几日就废一件衣裳。
因此哪吒早早便告诉她,不必费心缝补,也不必为他做什么。
她竟然,就真没做了。
“我现在就去翻出来,放在柜子里头了......”说罢她便要起身,又被敖泠拉住了。
敖泠的声音带着抚慰的力度,叫她宽心:“夫人,不急这一会儿,还得等到夜晚。我们先将饭吃了吧。”
许是观察得多了,近日她常常能察觉到哪吒的心绪。
她示意殷夫人看看正堂的方向,里面烛火涌动,忽明忽暗,甚至火尖枪上也燃着灿灿烈金的三昧真火,只是细弱又摇晃。
小煞星好像还有点近乡情怯。
让她无端有些想笑。
殷夫人也知道哪吒在,看了好一会,最后落下座来叹息一声:“这孩子......”
“日日缠着你,如今倒知道害羞了。”
敖泠被这句话惊住,差点撞翻了一碟小菜,猛地咳了起来。
“还当我看不出么?混天绫哪刻没飘在你身后,整日缠着,生怕你被谁掳了去似的。”殷夫人竟开始打趣她。
敖泠觉得耳热,垂着头不说话,又下意识看了一眼正堂。
殷夫人又告诉她,哪吒还没闹去东海前,自己曾去问过他,养在西院的姑娘家与他是什么关系。哪吒支支吾吾地,半晌说不出话来。
“从前你住在西院的时候,哪吒的笑容眼见着多了,那样孩子气的模样,连我这个做娘亲的都不曾见过,他定是极在意你的。”
她哪里好意思告诉殷夫人是因为鲛人泪的缘故,只能红着脸默认。
一顿饭在殷夫人的调侃中结束,最后她连正堂都不敢看了。
好像看一眼,就能瞧见哪吒倚着门框在看她似的。
究竟是谁情怯,她自己也不好说了。
......
日落黄昏,青烟冉冉。
敖泠眼见着那抹青灰色的烟柱一点点涌起,烟气缭绕似有实体,逐渐凝结成厚重的烟幕。
她呼吸一滞,微微睁着眼睛,最终青烟氤成一团,凝出一个修长的人影。
殷夫人先一步唤出了声,声音激动却颤抖:“哪吒,是你......”
还是那般灿若烟霞的红衣少年,乌墨的发垂落肩头,皙白的脸庞在青烟笼罩下皎洁如月。
那双灼人的双眸一如从前明亮璀璨,映衬着三昧真火的猎猎炽热,似有波光晃动。
“母亲。”
哪吒垂着头,声音略带着久未开口的喑哑。
殷夫人张开双臂要去搂住他,泣不成声。
他还没体会过自己的母亲这般的热情,一时僵住,神情有一丝淡淡的无措,一双手不知道是回抱还是如何,虚虚伸起又落下。
敖泠没说话,她在原处看着他。
此刻她才明白,近君情怯的原是她自己。
她与哪吒分别的那一日,发生了太多事。
少年原本是满怀期待地带着她去陈塘关过节,一路上她窝在他的怀里,听他鼓鼓有力的心跳声,听他清冽雀跃的声音娓娓而谈。
他说着乞巧节的趣事,眉眼柔情。她望着九湾河如练,想得却是怎么让他放开她的手。
也是那一日,她抱着必死的心重回龙宫,想要敖广为她的母后陪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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