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吒,你终于回来了......”李靖松了一口气,往后退了一步。
木吒长身玉立,风尘仆仆,是李靖猜到今日有劫,八百里急召他从白鹤洞回来。
脸上褪去方才吓出的惨白,李靖依旧是威风凛凛的总兵将军,望向敖泠的眼神恨不得将她千刀万剐。
“此女狠辣,教唆哪吒不顾礼教,私建法庙,今日必除之而后快!”
敖泠的眼角不知什么时候溅了一滴鲜血,也不知是谁的,滚烫的血液顺着脸颊缓缓落下,有一种诡异的美感,嗜血近妖。
她笑了,笑起来也是娇媚又蛊惑人心的。
定魂珠的灵气在缓缓漫上空幕,渗入地底,蜿蜒至总兵府的各个角落。
她的声音空渺,如泣如叹:“李靖将军,东海五太子水淹陈塘关之仇你忘了吗?才过半年,就忍不住与仇人勾结,就忍不住杀子证道?!”
众人心神巨震,灵识间蒙上混沌一片。大骇之下,金吒首先反应过来。
他闷哼一声,强行冲破幻术,咳出口血来。见漫天蓝光将整个总兵府笼罩,他咬着牙将遁龙柱飞出,三个金环便要将敖泠从头到脚捆住。
她急急后退几步,长剑一挡,金环只能退而求其次锁住流刹剑的剑身。
施咒被打断,敖泠神色一凛,眼神露出一丝阴狠来。
这次她没再手下留情,展袖一扬,一根细长的冰凌自手间飞出,初时只有绣花针一般薄细,在空中不断变得锐利,裹挟着定魂珠莹蓝的灵力,最后竟比长剑还锐意十足。
冰凌挡断了金吒的去路,最后一刻,见木吒抬手要挡,敖泠的手指一偏,冰刃错开一些,只是伤了金吒的脸。
“别再拦我!”她警告金吒。
金吒只是忍不住问她:“是真的?”
“哪吒至多三个月,便能重生获道。你与我,与殷夫人,我们一起在翠屏山守了这么久,你怎甘心?!”敖泠眼中闪过翻涌的狠戾,她反质问金吒。
他不回答这个问题,只是执着追问:“敖泠,他勾结东海,是真是假?”
她哈哈大笑,再不回答,乾坤圈从她身后飞出,凌厉之极,直取李靖首级。
“敖泠——!”
金吒拼尽全力,死死拽住金圈,扯到骨节发白,直将他拖拽倒地在地上磨出几步远,拖起两道血痕。
木吒本沉默了许久,此刻目光如炬地盯着敖泠,意图安抚她:“你不能这样......敖泠,哪吒不会愿意你如此。”
与此同时,他拿出了特地从白鹤洞带来的法宝,呼出一口气。
“敖泠,你好歹算是我们的弟妹,我不想兵刃相向。”木吒是真的不想。
敖泠读出了他的心,却轻笑了一声。
她怎样都可以,由不得他们来说。
“你们真要拦我?”此刻她眼中一片漠然。
只是一派平静的外表下,她的灵识欲裂,久寂的旧伤复发,三昧真火的余烬被点燃,让她四肢百骸都犹如被烈火灼烧。
“敖泠......”金吒趁此刻又喊了她一声,“你杀了你自己的父亲,如今还要杀哪吒的父亲么?”
她侧目看他,眼底无波无澜。
“弑父之罪天道不容,定遭天谴。今日你为了哪吒杀他,焉知这因果没有哪吒一份!”
她一蹙眉,心中有一丝悸动却没有表露,嘴唇翁动片刻,最后眼神阴狠:“你是文殊的徒弟,自诩筹谋无双,竟连此都看不清。”
“该死的人都该死。究竟是谁杀了敖广,天道自悬分平,日后终见分晓。”
金吒在她的声音下竟有一丝恍惚,微微愣神片刻,却见她手中已扬起尖锐的冰凌刃。
她修水灵之法,冰凌作刃,破空凌厉,握在手中更是注入了不少灵力,杀李靖绰绰有余。
“敖姑娘,不可!”
远处忽地一声呼喊。
听见熟悉的声音,敖泠手中动作微顿,眼中却没有半分犹豫之色,依旧挥刃刺下。
冰刃划开了李靖的胸膛,激荡灵力晃出冰蓝的光色,温热鲜血喷薄而出,又染红了她的眉眼。
可惜到底失了一刻先机,木吒袖中的法宝飞出,冰刃化作碎片,在灼伤她手的前一刻,木吒又忙攥紧了她的袖子,止住了她手腕往下的力。
李靖胸前一道几可见骨的伤口,染就一大片血色,看上去伤得极深。
他面色惨白一片,但修得是五行遁术,立刻缩地成寸三丈开外。
急忙赶来的金霞童子似有百感交集,惊疑不定,也神色复杂地上前拉住她的袖子:“师父急召你回乾元山,若要救哪吒师兄,尚有一法。”
敖泠眸间亮了一瞬,却在瞧见李靖惊怒的神情时又阴暗了下去。
“好。”她应了下来,却仍是看着李靖,“待我杀了他便去!”
重伤他又怎能够,明明只差一点便能搅碎他的心脉。
但木吒和金霞都死死攥住她,金霞拼命摇头道:“他不能死,你与师兄已是因果交缠,你若杀他......”
更何况封神战役已起,李靖还有天命在身,宿命已成,无论是谁妄造杀孽,都会被天道所惩。
敖泠紧咬牙关,僵持着不肯退步。
“敖姑娘...”金霞已算是哀求出声,“师兄复生之事为重,随我离开吧。”
金霞晓得她的性格,与哪吒一样偏执桀骜,杀红了眼,杀痴了心,怎样都不愿意就此罢手。
“就当是为了师兄......”
尘烟与浓烈的血腥味交织着,敖泠深呼吸一口气,最终还是松开了手,只是目光死死在李靖身上,恨不得用眼神将他身上的肉剜下来。
漫天蓝幕,淡淡微光,全都凝回她心口,只有一缕飘散在几乎透不过气的空中。
她最后神色阴郁地看了李靖一眼,与金霞一起腾云离开,不再顾李家众人。
行路之间,敖泠向东海看去,丧钟阵阵,只要是有修为之人,皆能听见此钟有多振聋发聩,响遏行云。
金霞忍不住问她:“东海……可是出什么事了。”
她神色倦倦,只觉得旧伤未愈,牵动着整个人心口泛疼。
三昧真火何其霸道,她只是被敖广牵连了那么一瞬,几乎要烧化五脏六腑,敖广被烈火灼烧,他又能撑多久呢?
“有龙族身陨了吧。”她回答起来也是淡淡的,似乎事不关己。
金霞童子一愣,看向东海的方向,惊疑不定。
东海如今剩了多少龙族呢?
太乙真人与他说起过,昔日鼎盛的龙宫九子,如今只余下四子,若不算上敖泠,便只有三个太子了。
敖广已死的消息早已上达天听,但太乙真人并不相信,曾演算卦象,不过最终算出的结果也是他命不久矣。
不知今日究竟是谁身殉道消了......
无论是谁,东海衰败已成定局,昔日辉煌恐不会再有了。
第44章 若有来世
一路便都是沉默。
临近乾元山时, 金霞心中其实已是焦灼万分,腾云间都忍不住搓动掌心。
敖泠也是垂头不语。
“敖姑娘。”金霞踟蹰着,眼中露出一丝不忍, “若是师兄复生,需你......”
他最后还是没说出口。
察觉到敖泠的眼神瞥向他的脸, 他错开目光, 顾左右而言他:“乾元山将近, 师父在五莲池等候,随我来吧。”
她还不知道原来乾元山还有一片莲池。
一路再无话,待到落地时, 山峦点翠,莲波荡漾,清池间吹开覆满绯红的涟漪。
浓郁的莲香扑鼻而来,敖泠隐隐察觉莲池内有一丝灼热的灵气流转, 眼中漾起一抹喜意。
太乙真人正襟长立, 手中拂尘轻晃,扬起一些焦躁的微尘闪烁空中。
他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声, 饱含无奈与愧疚:“哪吒终遭大劫,是我这个做师父的疏忽了......也错算了。”
敖泠眼中闪过一丝诧异,她衣袖轻扬,汩汩灵气拨开莲叶,露出其中混沌的少年身形。
“错算了?”
那是用莲花结叶造就的一具躯体,莲花按照天地人三才铺好,荷叶梗折成三百骨节, 有微弱的灵力附着于其中。
她下意识用定魂珠的灵气去探, 莹蓝如练的灵光才接触到莲叶,便悉数被吸收吞没, 灵力如涌泉覆灭。
“为什么......”她一怔。
因不明白是为何,还想再试一次。
但太乙真人拂尘一挥,截断了飘荡的灵气。
仙风道骨的道人,清风满袖,肃清内敛,可此时眼中却凝结着些微说不清的情绪。
许久,太乙又叹了一声:“只有你能救哪吒了,敖泠。”
她隐隐猜到了什么,脸色渐渐凝重。
哪吒的灵力可以为她所用,她的灵力也可以为哪吒所用。
不会是巧合。
或许是因果。
敖泠微抿着唇没说话,她静静看着太乙真人。
“当日哪吒自刎于陈塘关,以一身骨血交还父母,已然了却凡尘因果。我本以为这便是杀劫已过。”
“可是......”太乙神色如炬,沉默了很久才继续道,“如今看来,死劫大凶,谶言无假。”
敖泠垂下头,掩下眼中的波光。
偌大的山谷空荡无声,五莲池亦是无波无澜,池内毫无生机盎然,连一尾小鱼都不曾有。
一时间竟令人有些窒息难挨之感。
“您直说吧,我该如何救他。”
她开口了,还是那样清冽的声音,可连一丝波澜也不曾有。
或许也是有的。
金霞带她来时,他已是心神俱震,灵识晃荡,极好知道他在想什么。
读心术从来不是只以眉眼做媒介,心声从不止步眼前。
“哪吒是肩负使命的灵珠子转生,他降世之时,天地生出一伴生灵珠相伴左右,助他完成封神之业。”
敖泠顺着太乙的讲述,缓缓抚上自己的心口。
“.......你如此聪慧,想必已经猜到,伴生灵珠便是你的投生。”
敖泠有些想笑,是有些释然又不忿的笑容:“真人的意思是,我此一生,流离是非,喜怒哀乐,原只是别人的伴生所降?”
太乙真人这次沉默了很久。
他知道敖泠是多刚烈的性子,又遭受了多少苦。她如此不甘不屈,拼了一条命要逆天改命。
怎么能接受这样的身世呢。
她最厌恶的便是做了他人的陪衬,人本该平等一生。
“杀劫当前,灵珠相抵——此乃我十七年前演算的卦象,他要活,你必死......”
他还本以为,敖泠助哪吒聚拢魂魄,助他受香火供奉,已是应了劫数,谁知道天道如此不苟残忍。
给了哪吒恩赐,助他度过大劫,代价却是要相伴之人为他而死。修仙修神,不止要他修一番修为境界,更要他修一颗道心。
所以当初,他才告诫哪吒切不可对敖泠生出情。
可世事造化哪里只凭一句劝言?若真如此,世上也就不会有那么多伤心人了。
一步错,步步错。
伴生之人,亲密无间,他们终究会被彼此吸引,也终究要过这一劫。
太乙终究不忍,屏息叹道:“敖泠,选择在你手中,你的命终究是你自己的。若不愿救他,我也不能多说。”
“我救。”
太乙真人愣住了,他活了数千年,还是头一遭愣住这么久。
“你说什么?”他不确定,又问了一遍。
敖泠静静看着他,声音极轻却坚定:“我说,我救他。”
五莲池一时竟是寂静无声。
“昔日哪吒在东海深处救我一命,如今他遇劫难,正好将这条命抵给他,也不算谁亏欠了谁。”
敖泠的语气很平淡,又轻又缓凉,没有了不忿和犀利,像是在说起一件与她无关的事。
“你......”太乙真人大受震惊,他没想到她竟会这么平静的答应下来,压下眼底的不忍,“你真想好了?”
她露出一点笑,娇小嫩白的脸上还有残余的鲜血,妍丽却颓败的样子。
太乙真人才发现她的笑意很是疲倦,心如死灰不过如此。
像是一朵即将枯萎的花,挣扎半生,见了太多的龌龊与肮脏,早已失了心力,难以窥见日光中的养分。
“我没什么遗憾了。”她低声缓缓,“东海更迭新生,母后重入轮回,如今让哪吒活过来,就真的没什么遗憾了。”
如果非要说有什么遗憾的话。
就是她曾与哪吒说好了,往后要一起去看西岐的雪。
只有这一件事做不到了。
她微微仰起头,眸间有些酸涩,只能用这样的方式掩盖那一点苦楚心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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