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她确实是和他孤零零两个人在山谷里。
她以为他是她爹爹,想着就算没有娘亲,至少有他也好。
可是原来她什么也没有。
一难过,结巴的小毛病又犯了,说起一句哽一下,她落下的泪刺痛了哪吒的眼睛。
哪吒总算有了动作,弯下腰半蹲着去替她抹眼泪,他的手上有茧,磨红了她的脸,又慌乱地捻了衣角去替她擦。
可他知道,方才他心中竟涌现了一丝名为害怕的情绪。
他怎么能是她爹爹呢?
她不能将他当成她的父亲。
他陪着她长大,带她读书习字,教她功法仙术,竭尽全力对她好。
全都乱了。
那些依赖,那些眷恋,怎么能成了亲情呢?
哪吒咬着牙,沉默了很久才开口:“黎生说的是吧?”
敖泠原本哽咽着,突然福至心灵,扬起声音:“不许,找她,麻烦!”
小姑娘鼻腔里哼出来的声音,因为刚哭完,还是又嗲又软,可偏偏语气严肃,暗含警告。
很有一番从前的脾气了。
他只能咬着牙将一团火往肚子里收,冷着声又忍耐:“不找她麻烦。”
他真的很想找。
气疯了。
最后他还是只能先哄眼前的姑娘,迟疑一瞬,沉吟道:“阿绫,不是每个人都有爹爹和娘亲的。”
她哪里会听,啜泣着看他,哭红的眼中只有不信。
哪吒叹了一声。
“你看,我也没有。”
他想让她读他的心,最真实的答案原本埋藏在胸腔,可是他早就没了心。
空落落的胸膛里,是她用一条命换回来的一线生机,是冰凉的定魂珠在流转。
他只能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哄她。
“敖宝儿,只要活在世间肆意潇洒,就算无父无母也无妨的。”
“我们还有彼此。”
.......
秋风萧瑟,已然是深夜,桂花绵柔的清绻香味儿顺着月光蕴入屋内。
他将怀中的小人儿好不容易哄睡着,见她眼角残留的晶莹泪珠,顿了顿,替她轻柔地吻去。
哪关风月,不过柔情。
叹了一声,哪吒独自起身。
今日本是仲秋,团圆之日,皎洁的月如圆盘映入幽深池水中,随着涟漪破碎成一片混沌。
他想起了很多往事。
当年他将她的遗物一一收集起来,当作念想。可要说是遗物,她也几乎没留下什么,仅有的几件也是他送给她的。
她那会真如她所说的,孑然一身,龙族已不是亲缘,东海已不是故乡。
后来他去了一趟东海,替她将本命法宝双刺拿了回来。
彼时东海百废待兴,几乎是拜他大闹一场东海所赐。
敖沿初袭龙王之位,又要处理敖广与敖泯的丧事,一分好脸色也没有给他。
听闻他是要拿回敖泠的武器,更是气怒,直言敖泠乃是东海公主,法宝也是海藏之宝,凭何拱手让人。
他也动了怒,原本就看东海龙族不顺眼,不由冷笑质问:“你们何曾将她当公主看过?昔日海藏之下如何待她的,陈塘关前又是如何待她的?!”
敖沿一张脸僵白,反驳无力,最后只是哑口无言,却看到了他腰间佩挂的荷包。
“这是......”敖沿伸手想夺。
他挥手将敖沿掀开了。那是敖泠为他绣的,岂容龙族之人染指。
他们那么肮脏龌龊,不配动她的东西,荷包不行,双刺也要替她拿回来。
敖沿神色复杂,沉默了许久,最终却是让出了路。
“小九的法宝我给你......”敖沿语气中满是晦涩,看了他一眼,“李哪吒,你可知道龙族相赠龙鳞是为何意?”
他愣了一瞬,面上没有表露,只是攥紧了荷包,里面的龙鳞坚硬无比,触之生温,轮廓贴着他的手心。
“你手中的,是最靠近龙珠的那一片龙鳞。龙族只有遇到了愿与之相伴一生的人,才会将这片龙鳞交予他。”
字字句句,让他恍然,又让他心如刀绞。
原来他犹在珍惜她亲手绣给他的荷包,却不知她已经将更珍贵的东西给了他。
她原来,早就想与他相守一生。
......可他却害死了她。
他也想与之长相厮守的小姑娘,因为他而死。
内疚与绝望将他包裹,窒息令人喘不过气。
而敖沿看着他的神色复杂万分,其中竟还含着一丝同情:“小九已逝,往事如海浪过,你多保重吧。”
他已不记得那日是如何走出的龙宫,只觉得天色混沌,晦暗难明,再无颜色。
后来,燃灯道人给了他希望。
他盼了很久很久,那些岁月又长又煎熬,好在最后真的将她盼了回来。
可是......
她却什么也不记得了。
不记得当初她是如何张牙舞爪要找他报仇,找他出恶气的。
也不记得当初她是如何在万千海将,陈塘子民前,为救他周旋的。
连带着当初海祀节下的天灯,总兵府中的星辰,乾元山间的日落,桩桩件件都不记得了。
甚至那片龙鳞,也已经融入她的身体了。
记得这一切的只有他自己了。
哪吒闭目,眼前只有一片寂静混沌,焦躁的灵气愈发浓烈,压在他的心口,甚至不自觉开始在周身四散。
然后戛然而止。
他再度睁开眼睛,目光触及大开的院门。
小姑娘不知何时醒了,正在门口静默地瞧着他。月光如霜,清辉月色笼罩在她的脸庞上,她的眸间晦暗难明。
她连鞋都没穿,赤足踩在冰凉的玉砖上,让人看着心里可怜。
“怎么醒了?”行动快于言语,他已经纵身去抱起了她。
她的体温冰凉如水,拂平了他焦躁的情绪,却让他心中蔓延开一丝难言的苦涩。
“哥哥,我们去睡吧。”她的声音娇软,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他顿了顿,低声说了句好。
四散的灵力慢慢回拢,原本被灵力波及的莲池已经滚热,莲花枯萎,如今才渐渐凉了下来。
一切似乎无事。
可哪吒很快知道并非如此。
又是一轮冬月,敖泠才将最近新练的心法融会贯通,面露踌躇。
他看出了她有心事,又怕是什么不好的事,眉角抽疼,没有说话。
“哥哥.....等春日天暖后,黎生一家便要往东海迁徙,我也想去。”
他捏碎了手里的玉盏。
小姑娘吓了一跳,没敢吭声。
哪吒真是用了十二分的心力才让面色缓和下来,呼了一口气:“为何想去?”
她从前花了那么多心力与东海对抗,才得以与东海撇清关系。
如今她却说她要去东海。
敖泠咬了咬唇,看了一眼他的脸色,才软着声音解释:“黎生说,鲤鱼族有一个传说,只要跃过龙门便能化龙,她想尝试一番。”
一个比一个荒唐。
且不说鲤鱼跃龙门是无稽之谈。
就说黎生那小鱼精前世便是被龙族害死的,如今却想着成为龙,实在是世间轮常,万事讽刺。
哪吒深呼吸一口气,忍住咬牙的冲动:“那是她想化龙,与你何干?”
“......”敖泠没说话。
“你也想化龙?”他这下是真的冷了脸。
敖泠不想,她不喜欢龙。
虽然黎生总和她说,蛟精是最为接近龙的存在,传说修炼千年便能“走蛟”沿江入海化龙,怎么看都比去寻从未有人见过的龙门靠谱,劝她好好修行,早日由江入海。
但她好好修行是为了和哥哥一样厉害,一点也没想过化龙的事。
因此面对哪吒的质问,她只是摇了摇头。
哪吒松了一口气:“那便好好待在山谷里。”
他近日见她一手双刺舞得游刃有余,正琢磨着要不要教她学剑。
小姑娘当年在翠屏山上舞了一套剑法,惊艳无双,至今还记在他心中,清晰无比。
可是后来她将自己的一柄流刹剑融给了他。所以他最近还在想,要为她再寻一把好剑。
可是敖泠还是摇头。
“我想和她一起去,我想去看看山谷外的世界。”语气坚定,掷地有声。
一时寂静,哪吒眼中的晦色翻涌,不自觉铺开一阵震荡的灵力。
他原本是修得火灵之法,郁气浓重之下,灵力滚烫无边,周围的空气都变得灼热浮躁。
敖泠后退了数步,似乎难以忍耐。
这一幕落在哪吒眼中,更是心火郁结。
为什么要躲开?
不只要躲开,她还要离开这里,又要离开他身边。昔年她就这样骗他,当初骗他的都不够,如今也是如此。
他已经要忍不住问她了,却见敖泠蹙着眉闷哼了一声。
所有外放的灵力悉数收回他体内,灵力反噬的痛楚异常清晰。
漫入骨髓,呛入心肺,哪吒喉间腥甜,又硬生生咽了回去。
他很慌乱,站起身去扶她,几乎是立刻去哄她:“敖宝儿,是我太过心急......”
执念已生,心魔反噬,他等了千年才等来她,爱恨嗔痴的欲|念早已在心中滋生。
他恨自己无法控制心魔,明明她就在他身边,鲜活又真实,他却还是这样患得患失,伤人伤己。
可她拂开了他的手,微微偏着头,重复他的话:“敖宝儿?”
他一只手僵在原地,见她又往后退了一步。
她的神色没怎么变,还是那样娇娇软软的模样。
只是清眸间带着迷茫,甚至有一丝疏离。
“我不是什么敖宝儿。”
第49章 心中有事
千年前, 昊天玉帝降下法旨,以大逆不道之罪缉拿东海罪女敖泠。
彼时哪吒已经走火入魔,正在追杀李靖。一得知这个消息, 又去禀过太乙真人,表明自己要去天庭兴师问罪。
“天地不仁, 以万物为刍狗, 圣人不义, 不将真相公之于众。既然如此,我便反上天去讨一个公道。”
哪有什么公道可言,敖广意图逼死敖泠是真, 敖泠反过来逼死敖广也是真。
天命如此,可哪吒偏是个天生反骨的人,已经不管不顾。
太乙真人已经拦不住走火入魔的徒儿,杀神降世, 命犯一千七百杀劫, 无人能挡。他只能以棋局为邀,请师兄普贤真人代为管教此徒。
可哪吒仍不服气, 又被燃灯道人以七宝玲珑塔焚身,日夜焚烧,痛彻入骨。
连太乙真人都快看不下去了,劝他放下,可哪吒偏偏一声不吭,誓要杀上天庭,还要杀了李靖。
后来, 还是继位的东海七太子敖沿上奏天庭, 将东海龙族父子相残之事抬上明面,力证东海之丧与敖泠并无干系。
为显天规均正不阿, 天庭只能以敖泠身死为由,了结此事,收回天罚。
哪吒整整被玲珑宝塔烧了一年,浑身筋骨被烈火焚过千万遍,出来的时候整个人如同在鲜血中浸泡过一般。
得知天庭的逮捕令已经撤下,太乙真人急急赶来规劝,他才终于绝了闹上天庭的心思。
如今她重生于世,他为了保全她,告诉她她是池潭中生出的蛟精,名唤阿绫,以此来掩盖她还活在世上的踪迹。
他本想的是,如今他在她身边,会永远护她平安无虞。
可是,若她自己想离开,又该如何呢?
哪吒心里五味杂陈。
那日之后,他与敖泠的关系逐渐变得微妙起来。
她时常会坐在莲池边发呆,见他看过来,又会装作若无其事地对他笑,也不再去找黎生了。
可是他分明看出来,她一日比一日心不在焉,原本眼眸中尽是纯粹干净的光,如今竟也生出几分复杂来。
他不想她这样。
是他失言说错话了。
他还记得当年唤这一声敖宝儿,最初只是为了打趣她,后来却渐渐成了习惯。
一场幻境,他目睹了她破碎的一生,敖宝儿这个称呼从那时起成了支撑她的救赎。
她有多想拥有一场美梦中的人生,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而他会用行动告诉他,她依旧是被他捧在手心里的小公主。
用不着她的父亲假意惺惺,也用不着东海那点施舍同情。
恰时风卷过一丝灵力波动,是巨灵神再次到访。
哪吒早已用定魂珠在山谷布下数道结界,纵然是李靖亲自来临,也难以进入。
现下正是深夜里,敖泠已经睡下了。
可他担心又和上次一样惊醒了她,施了一个昏睡诀,替她掖好被角,才缩地成寸,去见了巨灵神一面。
“三太子,您何时回云楼宫?”
自几年前来找过一次哪吒,李靖放了狠话,却不敢真有动作。
巨灵神又受天王之托来问,心中胆战心惊,瞧着哪吒一脸冰霜,凶得像个煞神,不知又是谁惹到了他,只能将声音放得极轻,生怕也惹他不高兴。
哪吒面对云楼宫的人一向没什么好脸色,嗤了一声:“不回。”
巨灵神迟疑着:“......这次是有正经事。”
“直接说。”
“人间妖洞似有异动,玉帝法旨遣您与清源妙道真君先行查探。”巨灵神小心瞧了一眼哪吒的神色,“还有李天王一同随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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