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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春——如观【完结+番外】

时间:2024-03-06 17:25:06  作者:如观【完结+番外】
  杨简一下便笑开,飞快取了下来,见谢惜过来抢,便将绣绷往旁边一放,自己拿着棉帕从廊边跳出去,快速往门口跑开了。
  谢惜追不上他,气急败坏道:“谁说要给你了?”
  杨简停下来看她,笑道:“到我手里就是我的了。一块棉帕子,你送给别人,谁要?”
  谢惜跺脚:“我送给秀书的。”
  秀书在一旁捂着嘴笑,杨简道:“秀书手里的帕子都是丝的,她才不要你这棉帕子。”
  他十分开心地出去了,留下谢惜一个人在原地撅嘴:“那么个烂帕子他也要拿,不怕带出去丢人!”
  --
  现在那个烂帕子就在周鸣玉手里。
  但杨简将它保存得很好,不仅没烂,而且时隔多年,仍然干干净净。
  周鸣玉愣了一下,心里又浮起些不快:杨简他拿着个旧帕子装模作样给谁看?
  他保存成什么样是他的事,横竖这东西是自己的,周鸣玉也没客气,拿起来擦干净了手上的油污,还把手臂上破损伤口留下的血渍清理了。
  一方干干净净的白帕子,转眼就变得惨不忍睹。
  周鸣玉这回满意了。
  杨简从洞口洗完手回来,看见周鸣玉将帕子折起来收了。
  她偏过脸,满面的为难之色,犹豫着同他商量:“大人,这帕子我用脏了,回头我另还您一个新的罢。”
  杨简深黑的目光寂寂地盯着她,叫她心里有些发毛,正不解他是什么意思,便见他朝她伸出手来。
  他手还是湿的,雨水顺着他指尖滑落,滴在她的裙边。
  “帕子给我。”
  周鸣玉琢磨他怎么连个又脏又旧的棉帕子都不放过,心里不大情愿,但还是将东西还给了他。
  杨简将东西接过,倒也没露出什么嫌弃的神色,只是十分淡定地将帕子折好收起来,同周鸣玉道:“这帕子是我用惯了的旧物,不能给你。但既然你弄脏了,回去之后,也要另做一个来赔,我会命人去取的。”
  周鸣玉:!
  哪有这么干的!
  他要是不想弄脏,大可以不拿出来。让她用完了才说这话,绝对就是故意的。
  杨简还在提要求:“新帕子,要和这个一模一样。”
  周鸣玉心里骂他多事,口中却顺从道:“那不如大人将旧帕子给我,我回去瞧瞧绣样,照着绣个一样的。”
  到时候随便找个什么理由把旧帕子拿回来收着,反正绝对不给他。
  杨简淡淡勾起一点笑意,用一种看出她所想的目光望着他:“这旧物十分重要,我给了你,你弄丢了怎么办?”
  重要什么?
  他装模作样给谁看啊?
  周鸣玉万分无语,问:“大人不叫我看看,我怎么绣个一模一样的给大人?”
  杨简轻松道:“那是你的事。”
  周鸣玉越发觉得杨简是在故意整她,于是道:“这世上岂有一模一样的两件东西?大人若是想要一样的,去寻做这帕子的人再做一个,何苦来为难我?”
  杨简的目光忽而变深,意有所指道:“是吗?这世上没有一模一样的两件东西?”
  周鸣玉立刻想到之前那把落到杨简手里的团扇。
  关于那把团扇,她尚未与杨简有过交锋,但杨简因此而生起的顾虑显然未曾打消过。
  她立刻改口:“应该……没有罢?”
  杨简很轻地笑了笑。许是因为两人都知道彼此是在装模作样,那笑意落在周鸣玉眼中,怎么看,都带着讥诮之色。
  但杨简显然是放过了她。
  他闲聊一般地问:“你们姑娘家,最开始学绣活,都学的是些花鸟鱼虫?”
  周鸣玉道:“一个师父一个教法,这都未必的。”
  杨简问:“那海棠花难吗?”
  周鸣玉道:“难不难,要看那人熟不熟女工,绣的又精不精细。”
  她把话说得相当囫囵。
  总之绝不给他留一句确切的话,免得他再找到话柄。
  周鸣玉看见杨简的一只手抬起,放在腰间存放着手帕的地方,似乎是无意识地轻轻摩挲了几下。
  他问她:“你看我这方帕子,绣的精细吗?”
  周鸣玉万分无语。
  她幼时虽然不爱做女工,但那时候她喜欢他,虽然嘴硬不承认,但既然要给他做,自然还是用了心的。
  她绣工又不是不好,虽然没绣完就让杨简拿走了,但也绝对瞧得出精细。
  杨简是不是瞎了眼?居然看不出来?
  周鸣玉用一种赞许的口吻道:“我方才瞧了一眼,虽然没绣完,但却是很精细的。大人用的东西,自然没有不好的。”
  她做的东西,自然没有不好的。
  她倒要看看杨简要说什么。
  但是杨简这回什么也没说。
  他就是静静默了一会,过去将烤干的外衣穿上,又将大氅递给她,叫她盖上。
  他帮她扯了扯衣角盖住双腿,直起了身子。
  周鸣玉以为他不打算聊了。
  结果杨简忽而笑起来,丢下一句:“这不是看清了吗?回去做个一模一样的,不许错。”
  周鸣玉:失算了!
  杨简转身走开,坐在洞口,靠着山壁阖眼,正巧挡住了吹向她身上的夜风。
第14章
  这一场喧闹的春雨,淋漓地下了整夜。
  杨简听着雨声阖眼,一直没有睡着。山风一直扑在他身上,浸得他浑身冰冷。
  身后,周鸣玉的呼吸算不得安稳,显然是防备着他,不肯好好休息。
  她以前从没有这样防备过他。
  杨简想起从前的事。
  和谢惜相约的那天,他原本是一大早去东市给谢惜买栗子糕吃,排了好长的队买到了最后几份,兴致勃勃地往谢家去。
  去的时候,谢家早变了模样。他抓住官兵一问,方知谢家被抄,谢家人全都下了大狱。
  他去牢狱,牢狱自然不会让他进去。他去问父亲情况,父亲以他年岁太小为由,一个字都不曾多说。他没有办法,只能去求大兄杨策。
  杨策自然没办法,杨简便道,只要去牢中看一眼就好。
  杨策问他:“你是要去看谁?”
  杨简没明白:“自然都要看的。”
  杨策见他尚懵懂,轻叹一声,将他拉到一边,低声道:“若是旁人,你不必去看,去了也无用。你若想看十一娘,那就更不必了。”
  杨简以为谢惜出了什么事,忙问:“十一娘怎么了?”
  杨策道:“此事除我以外无人知道,你莫要与父母兄弟多说,自己知道就好——十一娘被换走了。”
  换走了,换去哪?这个问题便再没有了解答。
  杨简当时想去找谢惜,杨策直骂他糊涂:“如今旁人都不知道,十一娘在外面还算安全。你若慌张去找,被有心人发现,你能救得了她吗?”
  杨简急道:“不能让十一娘一个人在外面。”
  杨策安慰他别急:“你装模作样围着父母闹就行了,一切有大兄在。我若找到十一娘,肯定将她藏好,再来告诉你,好不好?”
  杨简信了。
  杨简那时候真的以为,只要骗过了父母,多等几日,就真能见到谢惜。
  他太天真了。
  外面的世界翻云覆雨,等他得到信儿的时候,是谢家人隔日便要处斩。
  他跑去质问父兄,自然毫无结果,还白得一顿训斥。他要出去找人,却被父亲杨宏下令拦下,关进房中。
  杨简不死心,趁下人送饭的时候打倒守卫逃了出去,这次连大门都没出,就被杨宏命侍卫按去了祠堂。
  杨宏说他忤逆犯上,要将他家法处置。他指着密密麻麻的牌位,质问父亲可曾无愧于列祖列宗。
  那日杨简被结结实实地打了一百棍。
  杨宏站在春日里静默的夜晚,廊下明灭的灯火照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他问杨简:“国家之大,偏你只执着于那点稚子私情。你读十余年忠君之书,都忘去了哪里?”
  杨简仍旧不肯认输:“谢家之忠,日月可鉴。纵是今日被小人陷害,蒙冤受辱,我等也该彻查此事,还于正义。父亲教养我多年,忠义之道,我不曾忘之,可父亲又做到了吗?”
  杨宏站在宗祠之前,一字一顿:“忠义之道,我心无愧。”
  父亲伟岸的形象,就是在那一刻,在杨简心里粉碎轰塌的。
  杨简这家法挨得实在,回去后大病一场,几乎要去了半条性命。但他自己心里仍旧不甘,硬是撑了过来。
  只是等到那时,谢家人早被斩了个干净。就连奴仆,也发卖得一个不剩。
  杨简知道自己再也见不到谢惜了。
  对很多人而言,成长只是一瞬间的事,对于杨简来说,可能就是那一天。
  杨简再也没有什么可以叫他觉得快乐的事。
  杨家的儿郎接二连三得享高位,他有祖宗荫庇、父兄助力,很快也升了上去。杨家要向皇室表达忠心,那他就去做皇帝最锋利的一把刀。
  杨宏警告他,不要想借皇帝之势和杨家割席,他活一日,就一日逃不开杨家。
  他也只是笑一笑,对父亲称是。
  世家子弟,一辈子都逃不开自己的家族,他早就明白了。
  杨家怕他暗藏反骨,怕他投效皇帝,怕他祸害同族;而皇帝照样忌惮他出身世家,忌惮他或有二心,在外另立寒门势力牵制于他。
  杨简知道自己走上了一条看不到结局也不能回头的绝路。这一路黑暗无光,无力攀援,他有想要坚守的本心,却根本不知道能不能坚守下去。
  也许有一天,他终究也会在宦海沉浮中被吞没,变成一具眼中只剩下权势浮名的行尸走肉。
  也许不到那一天,他就会被皇帝放弃。狡兔死,走狗烹,鸟尽弓藏,这都是他三岁就学会的道理。
  少年凌云志,人间第一流,早都随着过去一起消散。
  到如今,正三品的指挥使,是世人唾骂的鹰犬佞臣;敬仰的父亲叔伯,是踩着姻亲之家东山再起的无耻之徒;昔年旧友同窗,全对他笑脸相对敬而远之。
  杨简觉得自己此生也许就是这样了。
  可老天爷这样爱开玩笑,把那样一把生机盈盈的海棠团扇,递到了他的面前。
  那是多么一个美丽的陷阱啊。
  这些年,似乎早已没人记得有一对青梅竹马的天作之合,但这一枝艳红的海棠,仿佛燃尽了这些年的蒙蒙阴霾,又将旧日那些心动不已的好光景拉了回来。
  十五岁的杨简无力挽回。
  八年后,他不死心地想要再试一试。
  去看看罢,去看看递来这把扇子的人,究竟是谁背地里想要他性命的刀子。
  去看看这叫周鸣玉的普通绣娘,究竟是何方神圣。
  若不是旧人,那便决绝斩之,以免后患。若是旧人,这上京城里波谲云诡,又是为何归来?
  哪一种可能,于他都不是好事。
  他尚在考虑如何解决,便听说周鸣玉坠崖。他脑海中有一个声音在说:就这样罢,她死了,这件事就过去了,就永远地过去了。
  可心里的另一个声音在说:如果她死了,也许他永远都过不去。
  杨简没等到自己的部下前来,就先行下了悬崖查看。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纠结什么,也许只是被这茂密葳蕤的草木惹得心烦意乱。他怕走得快了,略过许多隐蔽处,又怕走得慢了,便彻底赶不及挽回。
  他找到她的时候,她就藏在藤蔓之下,一身骑装都染上了血土,灰的、暗的,一时也分不清究竟是哪里受了伤。
  整个人安安静静的,睡着了一样。
  那一刻他以为自己来迟了。
  可她又睁开了眼,疲惫又无奈地看向他。
  杨简一眼就看出来她不肯见到自己。
  即便在如此性命攸关的时候,她也不肯。
  可不得不承认的是,在她望向他的这一眼,他心中忽而生出了一种快乐,叫嚣着几乎要冲出胸膛。
  面前的人和记忆里的人一点也不一样。
  可是,十一娘啊,好久不见。
  自十五岁那年一场失约,久别再相逢,竟直到今日。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
  这样说似乎有些荒谬,但那一刻,杨简突然觉得,自己好像看到了归路。
  只是这欣喜也只有一瞬间。周鸣玉疲惫地闭上眼的那一刻,他的欣喜就全然被担忧冲散。他迫切地要确保她性命无虞,迫切地要救治她严重的伤势。
  他心中总还停留在许多年前,觉得他们亲密无间,可当他带着木枝回来帮她固定伤腿却看见她自己掰正了肩膀的时候,他才突然意识到——
  他们早就不同了。
  她已经在外面流离了很久,变得与从前截然不同。如果非要说对他有什么感情,那也只剩下防备与仇恨。
  所以他也没办法帮她检查伤口。
  杨简猜测,在自己离开的时候,她应当简单地给自己做过处理,但因为不知自己何时回来,故而肯定十分潦草。
  所以他只得带着她尽快找到安身之处,再给她留出足够的时间,让她好好处理。
  直到夜幕降临,终于能好好相对而坐,好好地说几句话的时候,他却又犹疑了。
  说什么呢?
  她的排斥与戒备那样明显,她是孤身一人的谢惜,他是与她有仇的杨简。
  他问她公事,她要护着原之琼,不肯多说;他问她私事,她的旧事,却又可怜得耳不堪闻。
  关于她的现在,他无法参与;关于她的过去,他是罪魁祸首。
  算了。算了。
  这一晚过半,杨简终于听到身后的呼吸声渐稳。直到周鸣玉睡着,杨简终于敢睁开眼,转过身,轻缓地来到周鸣玉身边。
  那两颗药性烈,折腾了这么久,也该睡着了。
  周鸣玉侧躺在地上,后背抵在山壁上,双手在前环抱着自己,身体微微曲起,是个很不安定的姿势。
  她的手里还紧紧攥着一截很短的手指粗的木枝,一头已经被折尖了。
  她秀丽的眉蹙着,睡梦里都没有展开。
  她显然是已经习惯了这样令人惊惧的生活,所以时时保持着防备的姿态。
  杨简不知道这些年她经历了什么,只是心里酸涩。
  他伸出手,很轻很轻地,落在她的眉间。
  十一娘,我知你性烈,时隔多年回京蛰伏,有关谢氏之冤、杨家之仇,你终究是要一一讨回的。
  也许日后,你的刀锋,也会落到我的头上。
  可这一次,让我放肆一回罢。
  阿惜,你不知道,我是真的很想念你。
  他轻轻地抱住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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