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若是贴服在杨简的背上,身前就会与杨简的背紧紧贴合。他的背脊宽大且坚硬,尴尬不说,还硌得她生疼。
于是周鸣玉便将身子向后离远了些。
她明显能感到因为如此,杨简更加费力了些。
杨简倒是什么也没说,只是周鸣玉自己没坚持多久,就觉得十分疲累。
她身上到底有不少伤口,肩膀又有伤,一直保持着这样的姿势需要她自己用力,难免便会扯动到伤口,又累又疼。
周鸣玉没坚持一会儿,便默默地蜷起了身体。
杨简感觉到她如此,这时候才笑了一声,道:“不躲了?”
周鸣玉完好的左手扒着他肩膀,脸埋在手背上,嘴硬道:“我没躲。”
杨简将她向上掂了掂,道:“天马上就黑了,估摸着还要下雨,如果我找不到地方休息,对你不是好事。你老实点趴着不行吗?”
周鸣玉身上也没什么劲儿了。刚才那颗药的药效有点过去了,她那种昏昏沉沉的感觉又泛上来。
她闭上眼,老老实实趴着,尽可能不牵扯到自己的伤口,也不管别的许多了。
小时候她又不是没被他背过,如今再背一次又怎么了?
杨简感觉到她动作老实了,但口中却也没有回答他的话。他侧目去看时看不到她的脸,于是手下掐了她一把。
“周鸣玉!”
杨简手劲不小,又掐在她腿上,疼的周鸣玉嘶了一声。
“大人做什么?”
她手下十分含恨地掐了杨简肩膀一下。
杨简暗暗吐出一口气,十分公事公办地问她:“你怎么掉下来的?”
周鸣玉嗫嚅道:“失足。”
她不想提这事,拍拍杨简肩膀,指了指斜前方:“大人,那树上的果子能吃。”
杨简看了一眼,发现真是,便走了过去,自己斜过身让周鸣玉去摘。
果子还硬,倒也不怕压,周鸣玉一连摘了好几个,全都放在自己和杨简之间的缝隙里。
杨简被硌得不舒服,瞧周鸣玉摘了几个,就直接走开。
周鸣玉唤他:“大人,这几个不够我们吃吧?”
杨简足下愈快:“差不多得了,该下雨了。”
杨简一点没说错,果然没走两步,天上就飘下了小雨。
杨简问:“大氅上有帽子,能够到吗?”
周鸣玉说能,十分听话地把帽子扣在头上。
她一贯讨厌下雨。这大氅的料子是防水的,既然能挡雨,她才不要自己受罪。
好在杨简很快就找到一个不大的山洞。他带着周鸣玉走进去,小心翼翼地把她放下,扶着她靠着内侧山壁坐下。
杨简掏出火折子点燃,仔细检查了一下。这山洞算不得大,倒还算干净,也不潮湿,更没有什么虫蛇之类的。
他将火折子留给周鸣玉:“你先坐着,我找些树枝回来生火。”
他再摸出一瓶药丢给她:“身上有什么口子,不方便的,自己先处理。”
他转身就走,几步就没了人影。
周鸣玉见他是真的走远了,这才放下心来,慢慢解开衣裳,露出腰侧一大道伤口。
她今日衣着颜色深,又因为满身血土,倒是不明显。她一路右手按着伤口止血,到现在看着十分惨烈。
周鸣玉撕下一大段里裙干净的衣摆,把杨简给的伤药倒在上面,把布料按在伤口上,又包扎好。
杨简这药烈,疼得周鸣玉不行,手都颤。但药效却很好,很快就止住了血。
周鸣玉被这一回折腾得浑身乏力,靠着石壁休息。
在雨势大起来之前,杨简终于回来,一手抱着树枝,一手还拎了只山鸡。
他看见她满脸苍白,便一边快速生火一边问:“还行吗?”
周鸣玉睁开眼,道:“大人的那种药丸还有吗?”
她感觉自己实在没什么力气。
杨简拧着眉再次摸出一枚:“这药药性大,你今天吃了两粒,就不能再吃了。你看自己的情况决定。”
周鸣玉嗯了一声,毫不犹豫地塞进嘴里。
杨简迅速把火升起来,拿了个坚硬的树枝立在洞口的方向,将潮湿的大氅挂在上面,一边对着火堆烘干,一边起挡风的作用。
周鸣玉看着他动作,犹豫了半晌还是开口:“这个料子见了水,不能用火烤干,回头该裂了。”
杨简瞥她一眼,不在意道:“没事,你们祝当家有的是钱。”
他们官服的料子都是繁记给进的。
周鸣玉默。
她想了想富可敌国却十分抠门的祝含之,不知道她接下来会不会因为杨简浪费迁怒自己。
那她绝对把所有责任都推给杨简。
杨简手上没停,又将自己身上湿了的外袍脱了下来,也放在旁边烤着,只留下一身黑色的里衣。
“衣服湿了吗?”
他转头问周鸣玉。
周鸣玉摇头说没有。杨简那件大氅防水,将她裹得严实,除了衣角有些湿,其他地方还都是干的。
杨简看了一眼,没说什么,把她潮湿的衣角掀开放在地上,没让碰到她的伤口。
而后他抽出周鸣玉那把匕首,开始处理那只山鸡。
他下手的速度快而准,力度精巧,很快就将山鸡处理干净架上火堆。
他一边做,还一边与周鸣玉说话:“原之琼是怎么回事?你和她怎么跑到山崖边去的?”
周鸣玉斟酌好字句,道:“我与大理寺少卿张大人家的三姑娘一起在河边骑马,偶遇了郡主,郡主邀请我们同游。在林中我们偶然见了一只鹿,郡主便去追,中途马受了惊,一路往崖边跑。张姑娘马术不好,我便请她回去找人,自己追着郡主过去。”
她问杨简:“大人是瞧见张三姑娘了吗?”
杨简点头,让她继续说。
周鸣玉只好道:“郡主的马受了惊,停不下来。我马快,就追上去伤了马腿,带着郡主从马上跳下来。但是旁边就是斜坡,我没收住力气,滚下来了。”
杨简瞥她,问:“你自己滚下来的?”
周鸣玉说是。
杨简问:“原之琼没拉住你?”
周鸣玉道:“事发突然,郡主应当也没反应过来。”
杨简姿态悠闲地坐在她对面,熟练地给烤鸡翻面:“周鸣玉,事实如何,用不着我问你,你自己心里清楚。我只提醒你一句,别真觉得原之琼有什么好心。”
他语气云淡风轻,好像口中所提之人,是个与他全然无关的陌生人似的。
周鸣玉心中浮起一股烦躁。
自打端王回京,所有人都在提醒她,原之琼不是什么好人。
她亲眼所见,亲身所知,原之琼的确不是什么心思单纯的小姑娘了。
但她仍然讨厌这种感觉。
这种世界上所有人都在变,所有人都无所谓变得不同,而她却无力指责或质问的感觉,让她生厌。
也许就是因为谢家人从来不变,所以才死于旁人的改变。
周鸣玉偏过头,很冷硬地说道:“多谢大人提醒,民女会注意的。”
杨简望着她,突然笑了一下,道:“周鸣玉,你是不是不怕我的?”
周鸣玉回头看他,瞥见他笑意温和的面上,一双眼却冰凉肃然。
周鸣玉骤然想起就在前日,他刚给了自己一手刀,把自己扔在树林里,她脖子上的淤青还没消呢。
她立刻组织语言:“民女自然是敬畏大人的。”
杨简哂笑道:“敬畏我,还如此出言不逊?”
周鸣玉赔笑道:“大人今日救我,可见心底良善。民女放肆了些,还请大人原谅。”
天色已经彻底漆黑。狭小山洞里的火光跳跃,在他眼里明明灭灭,却没有一点温度。
“你与官眷来往,其中不乏文官清流的家眷,难道不曾听见他们骂我佞臣竖子吗?”
这自然是听说过的。
皇帝的名声要好,皇家的名声要好,这世上有许多事,便不能由他们出面去做。
龙爪司存在的意义,就是在暗处,为皇家扫除道路上的障碍。
杨简身为指挥使,手上绝对算不得干净。
早年有文官御史要求取缔龙爪司,甚至有触柱死谏者,但龙爪司依旧保留到了如今。若不是用起来十分得力,皇家何必养着他们?
但周鸣玉如今与杨简独处,等同于小命捏在对方手里,自然不会说这些。
她只是道:“民女不曾听说过。”
杨简瞧着她满口谎话的样子,心里明白再说也无用。
他淡淡垂下眼睫,不发一言,等着山鸡熟了,才用刀分了鸡肉,递给周鸣玉。
周鸣玉接过,把自己这份吃完了。
这山鸡上什么调味料都没有,还有些腥气,简直算得上难吃。周鸣玉当年在南方流离,最难的时候也吃过这样的东西,比杨简烤的好吃多了。
可见这公子哥儿,虽然干的是些见不得人的事情,日子却没怎么苦过。
但如今身上有伤,不吃东西又补充不来体力。周鸣玉没挑剔那么多,还是吃完了。
杨简给周鸣玉分了大半的好肉,自己那点毫无兴致地吃完就丢在一边,反而是把周鸣玉先前摘的果子摸过去吃了。
周鸣玉余光瞥见,心里暗嗤。
方才摘的时候不乐意,怎么现在一个也没给她留?
杨简看着周鸣玉面无表情地吃东西,好奇发问:“不难吃吗?”
周鸣玉顿住。
这叫她怎么说?
杨简接着问:“你从前在南方,也经常吃这种难吃的东西?”
周鸣玉琢磨着他怎么今日总这样逾矩,做些太过亲密的事,问些太过亲密的话。
她低下头面无表情地道:“小的时候做粗使,晚了就吃不上饭,有口馊的起码也能顶饿。后来都好些了。不过我不挑食,再难吃的东西,只要是新鲜的,总比馊的强。”
她几口解决完,把骨头放到一边。
杨简抽出自己的帕子,丢给周鸣玉擦手,自己将东西收拾了,去外头就着雨水洗干净双手。
周鸣玉展开帕子一看,愣住了。
这是个普通的棉帕,用的久了,帕子上都起了球,不够柔软,也不够细腻。料子经过太多次洗涤,已然是有些褪色了。但即便如此,也能看出主人使用时的爱惜。
最关键的是,帕子的一角,绣着一枝很小的海棠。
周鸣玉仔细地瞧了几眼,终于确认。
这是自己从前绣给杨简的帕子。
第13章
谢惜不喜欢做女工。
谢惜其实是这一代里教养得相当优秀的女孩子,她什么都会做,什么都做得好,但是也有自己的好恶。
她的针线活不错,但她自己不喜欢浪费大把的时间在这上面,所以只是偶尔无聊了,才打发时间着给自己做两个小玩意儿。
但杨简想要。
那时候他时常缠着她,旁敲侧击地说自己缺点什么。谢惜明白他意思,被他闹得不耐烦,叫他去找家中姐妹或者侍女做一个。
杨简当时就不高兴了。
“我有未婚妻,去劳烦我家中姐妹做什么?我又不要你多辛苦,随便什么扇坠荷包的,你做一个给我不行吗?”
谢惜还能不知道他怎么想的?
她分外不乐意,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要做什么。我可不愿意做个私密的物件,倒叫你带在身上出去招摇。”
杨简拉着她不撒手,道:“那有什么的?我诸位兄长,身上带个嫂嫂亲手做的东西,那有什么了不得的?他们还在外头吹嘘呢。”
谢惜拿扇子敲他,道:“你兄嫂都成了婚了!”
杨简耍赖:“我们也快了。”
“快什么!”谢惜把自己的袖子扯回来,“日子还早呢。我娘说了,要将我留到十八岁再嫁人。你别在这跟我拉拉扯扯。”
她扭头就走,杨简一听急了,追上去拦住她:“怎么就十八了?之前不还说的十六吗?我都答应了伯母,将来成了婚,不拘束你随时回谢家的。”
谢惜不以为意,反问道:“十八怎么了?高门世家的子女都晚婚,十七八岁也常见。我家六姐姐不也是十八才嫁到你家去的吗?”
杨简气她不用心:“你姐姐是你姐姐,你和她比做什么?我又不是对你不好。”
谢惜一听这话来了气,质问道:“你这话什么意思?你兄长可是对我六姐姐不好了?”
杨简连忙否认,道:“哪里不好?我兄长待她如珍似宝的,她也常回谢家,你可瞧见她哪里不好了?”
谢惜打他一下:“那你说这话做什么?我才不信你,我去找我六姐姐问去。”
这事闹了一圈。杨三郎和谢六娘的日子过得好好的,被谢惜突然这么一盘问,迷茫之下吓了一跳,待问清楚了事情经过哭笑不得。
这还不算完,两家父母听说这事,还真以为这一对日子过的不好,惊疑之下忧愁了很久,明里暗里旁敲侧击,搞得夫妻二人头痛不已,解释了好几遍才作罢。
于是两家父母回了家,分别把谢惜和杨简叫到身边一顿臭骂。
谢惜心里不痛快,把罪责都怪到杨简的头上,想若不是他嘴里胡说,也轮不到她去挨骂,为此几天都故意不见杨简。
杨简十分乖觉地和父母认了错,又上门向谢家父母道歉。
谢家父母自然不会和杨简计较,笑着打趣几句就放过了他,只是谢惜这边不好说话,脾气闹起来,几回都拒绝了杨简的求见。
杨简几次前来都无果,情急之下也顾不得许多,待被拒绝后从院门前出来,扭头就转到后头翻墙去了。
内院的墙算不上高。杨简的身手也是锻炼过的,动作十分矫健灵活,几下就长腿一跨越过了墙头。
他回头一看,就瞧见了谢惜坐在廊下,手里捧着个绣绷来来回回。
谢惜听见了声响,一抬头就看见杨简从墙头冒出来,看了她一眼后笑得跟个傻子一样。
她吓了一跳,下一刻又板起脸,收拾了东西拉着秀书回房。
杨简哪能让她跑了,一下便从墙头跳下来,几步跑过来拦住谢惜,笑眯眯地伸手道:“做什么了?拿来给我瞧瞧。”
谢惜臭着脸不看他,将他往一边推,恼道:“谁家好儿郎翻姑娘家墙头?你羞不羞?少来这里烦我。”
杨简哪能叫她一个姑娘家推动了?
他顺势便拉住了她手腕:“我不好,我不羞,都是我错了。你做了什么东西,叫我看看罢?”
他故意闹她:“好阿惜,好姑娘。”
谢惜被他闹得直笑,脸色根本绷不住,但仍旧藏着不撒手。
杨简到底身高手长,把东西从她背后拿过来,还叫秀书拦着她。他转过头一看,绣绷上的棉帕上,绣着一株小小的海棠,尚未完工,却已见雏形,生动又精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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