弯刀扫向周围杂草, 先前下的雨水簌簌坠落, 砸在脚面上迸碎。
这些人面色凝重, 纷纷弯腰似乎在找着什么。前些时日上京发生宫变, 早夭的昭惠太子带人攻下皇城,在文武百官面前颁下景帝圣旨,承储君之位。
朝堂哗然, 五皇子一党率先发难,却被那昭惠太子轻易而举地镇压下来。
不是为的其他, 是那太子乃永安侯谢长敬的嫡子, 京中素有盛名的小谢侯谢慈生。
几名以辖制为意的暗卫当时就在朝堂上, 亲眼看到谢缨割了五皇子亲信,秦家大公子秦硕的尾指。
当日谢缨未脱下喜服,一身红衣衬得他凛艳生辉,可偏偏眼中的冷芒比屋外春雨还要刺骨。朝中若有历经世事的老臣, 定然会认出此刻的谢缨与那萧青敛有六分相似。
晏枭见状及时按下了手下人,他收到消息,蔺争带着大军正从西南赶来,纵使景帝给他留了人, 可面对中州谢家守备军与西南大军, 也绝无还手之力,更遑论京中内外已被禁军控制。
谢缨, 真是下了好大一盘棋。
他从前只知道这人狂妄至极, 所以才会对阿宁势在必得。却没曾想谢缨竟是萧皇后当年难产而得的那个小太子。他纵横谋划十几年,一朝反扑, 怎会有还手之力。
谢缨看向捂着手跪下的秦硕,淡淡道:“秦相忠贞爱国,长子倒不懂他一番苦心,秦家为大燕尽心尽力几十载,满门英才,却不想丞相大人驯狗作狼,我也不知诸位还有谁像秦大公子一般,对我这手上的圣旨有所异议?”
他看向眼睛充血却不得不跪的秦相,“丞相大人,你说这秦硕该如何处理?”
秦相看了眼满头细汗、襟前沾血的长子,闭眼道:“谨遵殿下谕旨。”
一片静寂。
连丞相都这样说,想来其他人再有想法都只能咽下去,只有晏阙青着一张脸,看向执抢的谢缨。
他恨极了眼下这种局面,蛰伏十几年,明明已经做好准备斗下晏枭,却冒出来个谢缨,名正言顺地接过大位。
可他没有办法,自己最大的依仗就是蔺家,如今蔺争为谢缨保驾护航,就算蔺争脱离蔺家,蔺家和蔺太后也不会为着他而招惹已经得势的谢缨。
不过几天,那些暗青劲装的私兵就成了从龙侍卫,谢家的嫡长子摇身一变成了大燕储君。
离开凌霄殿前,谢缨命人打断了秦硕的腿,听着身后老丞相压抑不住的哭声,他恨不得回去刺死晏阙和秦硕这对蠢货。
是秦硕拿了景帝交给晏阙的印章,命七星阁去追阿宁以此要挟他。
若不是他们,阿宁怎会坠入悬崖,找了这些天都找不到踪迹。
谢缨掌心被自己抠出血迹,眼尾猩红一片,脚步加快离开宫门,朝着清露寺的方向而去。
山路崎岖,谢缨却不敢抬头看向一侧的深渊。
“殿下。”见他过来,杜鹃低声道:“都翻了个遍,没有陆姑娘的踪迹。”
他顿了顿,又道:“找不到人也是好消息。”
谢缨怔愣,少顷才重黎枪扔给他,翻身下了崖岸。
杜鹃紧随其后,等看到前方谢缨的身影猛地顿住时跪下道:“主子,那有很多血迹,但没有野兽涉猎的痕迹,不会是您想的那样。”
谢缨想的是哪样?
从一开始听到阿宁坠崖的消息到发了疯般让人找,再到如今看到这春草上的血迹斑斑,他怕极了这是野狼野狗拖走的阿宁。
明明大婚前几日还气势汹汹地说不嫁给他,怎么变成如今这般。
谢缨心口骤痛,都是因为他。
是他贪心不足,是他自恃聪明,是他被嫉妒冲昏了头脑。阿宁从来对他就没有男女之谊,却将他视作陆霁云一般的兄长,她想怎样不行呢?
明明是他年少时受了阿宁的关照和真心,却在今日一把将人推下深渊。
谢缨嘴角苦涩,看着前方走过来的云枭轻不言语。
云枭轻恭声行礼,如今谢缨将病重的景帝送到了行宫,已是大燕定下的储君,身份自然不可与往日语。
“碎石太多,又没有枝繁叶茂的树木遮挡,高崖断辕。”云枭轻顿住,轻声道:“她身子弱,殿下还是早做打算。”
谢缨仿若没听到一般,指尖撵着草叶上的血迹,脑中忽然嗡鸣不止,等再醒来时,却是云翟一脸焦急地侯在床边。
见他转醒,云翟也顾不得身份,捋着胡子大声呵斥:“头风虚怯,险些中懑之症!殿下,就算再如何大权在握,也不必如此糟践自己,省得老头子我跟着上火!”
谢缨这才知道,自己这一倒竟躺了两天。
“阿宁呢?她在哪?有没有受伤?”
谢缨把一屋的人都问懵了,面面相觑下微微摇头。
杜鹃欲言又止,终究还是在云翟杀人的目光中硬着头皮上前,“殿下,辽东王挥师北下,带着数十万大军迎向皇城,如今被蔺大将军拦在了青州。”
“叫人继续找,将这上京翻个底朝天也要找到人,找不到阿宁就都别回来。”谢缨捏捏眉心,道:“薛敖来了?”
杜鹃应是,又补充道:“五皇子如今关押在皇陵,七皇子昨日启程出发泽州...陆大人回京了,正在清露寺找人。”
“别拦他。”
谢缨起身,披上外袍后起身离开,留下一屋子的人面面相觑,末了苦笑。
找了这些时日都没动静,阿宁那身子骨,怎么可能会有生还的可能。如今辽东那面刚打了胜仗,本是流芳百世的功绩,如今却发疯般朝皇城发难,也不知今后局面如何。
南侯缨,北王敖。
终究还是要迎面对上这一遭,非得你死我活才好。
...
静谧的小山村里,山鸟盘旋在上空,底下是孩童在玩乐,身着布衣的女子们笑着涤衣,交谈着今天晚上的鱼要怎么做。
石家村坐落在一处隐蔽的山地中,远在京郊外围,已经临近青州地界。这里物资匮乏,连官府也很少管制这里,虽是贫乏了些,但生在自在。
前几日的一场春雨给这山村带来了生机,上游的河流翻滚着流下,带来了很多鱼虾,倒让村中人吃了个爽。
石欣是石家村村长的女儿,正在河边拨弄着清水,抬头时望见一抹挺拔的身影,眼前一亮,“沈大哥!我爹说今晚炖鱼汤,你来喝点,顺便给你家妹妹带回去些。”
男人步履匆匆,听这话只简短地应了声,又急急走开。
见他这样,石欣好奇道:“沈大哥怎么这么着急?”
有知道内情的女人笑道:“你还不知道吧,小沈的妹子今早醒了,他听说这消息可不是要急吗?”
“醒了!”石欣眼睛瞪大,“那我可得去看看。”
女人们笑她女大不中留,又谈论起前几日那场春雨后,这个英俊的剑客抱着一位身受重伤的姑娘跑过来求助的场景。
男人说他们兄妹二人混迹江湖,不小心被仇家追杀跌落悬崖,幸好村医行医多年,妙手回春,将那奄奄一息的姑娘救了回来。
只是这剑客看着与那姑娘无半点相似,女人们对视一眼,小声笑说莫不是私奔逃来的。
沈要歧自然是不知道别人在说什么,只一味的朝前跑,手心里都是汗。
前几日他去晚了,看到阿宁坠崖便跟着跳了下去,幸好及时抓住人,才没叫阿宁砸在碎石上,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只是到底她身子太弱,自高处跌落后伤了多处,缠绵床榻这些时日才转醒。
见眼前临时落脚的房屋外面站着村医,正朝他安慰笑着,沈要歧心中大喜,推门而入。
阿宁面色苍白,额头上有些擦伤,正捧着药碗在村医娘子的哄劝中一口一口抿,眸中的无助在看到他进来时变成惊喜。
“沈大哥!”
第101章 对峙
石欣这几日总是神思恍惚。
她自小便生活在石家村, 从未外出过,整日里见的除了阿牛哥便是铁柱哥,哪里见过沈要歧这样清俊出众的人。少女心事不算难猜, 别说是村里的人, 便是沈要歧也从这女孩的脸红中窥得几分。
因着阿宁醒过来, 他这几日都守在村医家, 上京闹得不可开交,他不敢贸然行动打草惊蛇。况且阿宁摔下山崖时虽然上天庇佑没有大碍,可右腿却受了伤, 需得好好将养。
石欣小跑着送来家中的糖馒头,一见到沈要歧朝她笑着道谢就满脸通红, 摇着手转身就跑走。
沈要歧无奈轻笑, 听屋中阿宁呼唤连忙应声, 又推门而入。
“沈大哥。”阿宁腿上密密麻麻的疼,连着旧疾也跟着一起招呼过来,病恹恹地朝沈要歧笑,“救命之恩本就无以为报, 这些时日还总是劳烦你看顾,真是汗颜。”
沈要歧坐在一边椅子上,有些担心地看着阿宁面无血色的脸,道:“陆姑娘救过我苍南剑宗, 不必挂怀。”
阿宁颔首, 急急问道:“沈大哥...京中可有什么消息?我父母兄长如何?”
她这几日昏着比清醒时候多,梦中也总是不安稳。
“不必担心, 你是被七星阁的人逼下悬崖, 陆家是苦主,谢缨不会多加怪罪, 况且听闻陆大人已经赶回京,等风头松些我会乌头他联络。”
阿宁松了口气,想着听沈要歧说谢缨如今摇身一变成了储君,心中有些惘然。
诚然,她是恨他的,可却也没到你死我活的地步,她早听兄长说谢缨身份不一般,却没想过这人竟是早夭的昭惠太子,蛰伏如此之久。可这样一来,谢缨身为天子,又对她有着执念,怎会不找到她将人弄进深宫。
即便自己身子再弱,谢缨肯许她帝后之位,可阿宁却死都不愿活在那宫规高墙之中。
她迟疑地看过去,“那..薛子易呢?”
沈要歧抬头看了她一眼,眸中神色不明,少顷叹道:“阿宁,我此前一直未同你说,辽东王带着大军打过来了。”
“什么?!”阿宁一惊,下意识直起身,却牵动着伤口叫她忍不住抽气。
沈要歧忙去扶她,“你别急,蔺大将军和中州守备军将人拦在了青州,听闻太子也已经去了青州,正与王爷晤谈。”
阿宁怎能不急,她早该想到,薛敖为了她什么都能做得出来,可如今谢缨大权在握,薛敖是打算反了吗?
辽东薛氏满门忠烈,薛敖怎能如此糊涂!
“这离青州近,我去找薛敖,叫他回辽东。”说着便要下地,可门外忽然传来吵闹声,紧接着房门被猛地推开,哭声一齐拥了进来。
“求沈大侠救救小女!”
村医娘子跪在两人面前,脸上布满泪水,凄声道:“我家笑笑今早跟着他哥哥去山中采花,一直都没回来,刚才她哥哥回来说,笑笑丢在山里找不回来了。我知道沈大侠有大能耐,那深山老林里面野兽颇多,附近还有山匪,还请您帮我们去找一找。”
一听这话,阿宁也有些着急,沈要歧安抚地看了她一眼,起身扶起村医娘子,对着后面老泪纵横的村医说:“您救了我妹子一命,我定会将笑笑带回来。”
村医家只有一儿一女,笑笑是个单纯质朴的女孩,沈要歧也不忍心见她丧命。
“阿宁,你等我回来再与你细细商议。”他安抚道:“好好养伤。”
...
黑云压城,甲光交缠。
谢缨身后跟着项时颂和眼眶通红的岑苏苏,他如今身为一国储君,却仍旧一身红衣,立在青州城楼之上俯视下面的辽东大军。
金绮恨恨看上去,咬牙道:“还请殿下让开,我家王爷要去寻人。”
此话一出,周遭人无不大惊。
天下皆知薛敖在昭惠太子掌权之后便挥师而来,本以为是要反,不认太子这位储君,可他手下的大将却当着所有人的面称之为“殿下”,这已是认了新君之举,又为何带着虎狼之师杀过来?
谢缨凤眸微眯,问道“薛敖呢?”
一阵兵胄摩擦声响过,自辽东军中迎来一匹骏马。
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守备军与长衡军都听说过薛敖的大名,不过二十便担起薛家大旗,灭了北蛮,夺回玉麓,将大燕边关线往外扩了百里。蔺争这等大将军都对他赞不绝口,称此子为盖古绝今。
可他们没想到这杀了无数外敌的活獒王竟然是个如今年轻俊俏的少年郎。
可当仔细望去,又都屏息静气,面面相觑着不敢言语。
谢缨愣住,被下方的薛敖震到怔怔。
还是那个一身银袍,脚踏乌驹的薛敖,整个人在日光的照耀下濯出刺眼的银辉。
可白的太过分,连那满头青丝都是银白一片,束成高马尾垂落在脑后,叫人不敢直视。
身后项时颂喉咙干涩,半晌才道:“辽东王这是...一夜白头啊。”
金绮心中不忍,转头轻声问道:“王爷的红额呢?”
阿信跟着他一同过来,轻叹道:“王爷说,既是要违背祖训,污了薛家清誉,便不能带着祖宗传下来的红额,他怕脑门疼。”
薛敖眼尾生红,看着上方对峙的谢缨恨声道:“还没来得及祝太子登极凌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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