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早便知谢缨的身份,父亲在世时也语焉不详地与他说过,萧家是整个大燕的恩人,萧家传人才是正统,要他日后遇到这人必竭力相护。
他虽恨不得杀了谢缨,可却不得不承认,只有谢缨坐上这位子,才能叫大燕安平。
“薛敖,今天这样你我心知肚明。既如此,我绝不可能放手,那满天下最尊贵的位子是我十年前就为她打算好的,你又怎能和我抢。”
谢缨冷声道出,望着昔日一同长大的玩伴,眸中凉薄一片。
“你放屁!”
薛敖死死拽住十三雪渠,“若非你从中作梗,若非我蠢的要死,信了你的鬼话让你带她回来,她怎么会这样下落不明!”
“谢缨,我不是什么好人。”薛敖指着他,“你更是罪魁祸首。”
岑苏苏忍不住落下泪来,她恨自己那时跟着陆霁云去了泽州,没有留在京中陪着阿宁,以至于她那般孤立无援,落得如今这样。
谢缨骂道:“哭什么!再哭就滚下去,跟着他们一起找人!”
“我只问你一次。”薛敖亮出凛凛生辉的十三雪渠,“你让,还是不让。”
所有人都不再动作,紧绷着等待各自主将颁下命令。
谢缨盯着薛敖,继而高高抬起左手,正要挥下之时,却听耳边传来制止声。
“殿下!不可!”
是陆霁云。
他被谢缨困在泽州,甫一赶回来便带着府卫找人,几日下来,衣带渐宽,眼中都是红血丝。
见谢缨望过去,陆霁云急急道:“这一声令下,阿宁今后将被世人戳穿脊梁!”
第102章 进京
薛敖也收到了一封信。
上面是陆霁云依稀可辨得往日神韵的行书, 他双手受过重伤,提笔已是很难,如今能将一手字迹练成这个样子, 可想下了多大力气。
十三雪渠在青州的日光下泛出奇光异彩, 可握着它的主人却不再蓄势待发, 而是捏紧了这张信纸, 将扬起的鞭子放下。
金绮目露疑惑,与接信过去的阿信对视,见对方也是一头雾水, 不免更为好奇陆霁云写了什么,竟叫薛敖放弃攻进。
“王爷少年成名, 大燕内外无不慨叹英才忠烈, 而今北下攻入中州, 剑指皇城,与储君针锋相对,何故?”薛敖指尖用力,将纸面揉出痕迹。
“京中近来传言, 储君当日娶亲,坠崖新妇乃辽东王自幼心许之人。辽东大军虎狼之辈,辽东王骁勇无敌,为一女而大动干戈, 不惜反叛皇家, 挥鞭相向。”
“百姓皆窃语,言此女祸国妖水, 如今下落不明也是自讨苦吃。人言可畏, 小妹行善事无数,却因着王爷与太子殿下的纷争而背上骂名, 何其可笑。阿宁如今没有踪迹,若日后归家,举国皆唇枪舌剑,王爷又该如何?剁得了一人的手,却堵不住天下悠悠众口。”
陆霁云在信的最后写道:“鹤卿自有办法叫王爷进京,可辽东大军绝不可再往前一步,还望王爷为着天下苍生和阿宁,再三考虑。”
抬头望去,楼上的谢缨也神色阴沉,郁郁地朝下看来。
薛敖拧眉,银白马尾在天光下亮的耀眼,“若真的想救她,就让我进去。”
未等谢缨言语,薛敖回头大声道:“辽东军听命,留守青州雁门郡。”
是薛敖先退了一步。
听他这般说,陆霁云抹了把额上的汗,盯着沉思不语的谢缨不言语。
几片乌云刮过,压着城门檐角遮在楼顶,给那红衣少年如玉的面色蒙上层阴翳。
“开门。”他直视前方,迎辽东王。”
盯着那抹银白进城的身影,谢缨忽然想起儿时的一些事情。
与他幼年在辽东的住处不同,辽东王府从来就是热闹的。
薛启性情奔放,王妃也是个比他还豪爽的女子,北境苦寒,每逢冬季便有许多家贫之人冻死在街头,一城之主怎会眼睁睁看着子民遭难,便央求了陆老爷鼎力相助,在王府附近盖了许多屋舍,以便百姓安然度过冬日。
这样一来,王爷周围总是有许多年纪相仿的小孩子。
薛敖打小就生得虎头虎脑,一双圆眼看人的时候带足了精神气,有几分神似年轻时候的薛启,唬的那群在王府附近逗留的娃娃们一愣一愣的。
阿宁那时候跟个雪娃娃没啥区别,陆老爷行商在外,陆夫人身子骨不好,便托付给王府照看。小姑娘性子好,见人先是笑,那群孩子都喜欢亲近她。
她那时除了他与薛敖,也有交到玩伴,谢缨还记得那女孩似乎是叫什么小桃。
小桃爹娘都有着重病,阿宁见她家过日子艰难,便将自己的私房钱都给了小桃治病。可她爹娘的病已是无力回天,临死那几日,阿宁陪着小桃哭肿了眼睛,还是他看不下去,将人提走安抚。
后来小桃不知道怎么听闻神花雪渠的事,又听谁说雪渠花只在冬日出现,可起死回生。一日雪重霜寒,小桃带着阿宁上了莲白山,等他们找不到人的时候,已经过了半日。
阿宁那身子骨,多吹一会风都是要命,遑论上了连薛启都不敢涉足的莲白山。
薛启一边骂着胡闹,一边带人上山找人,又严令禁止他和薛敖跟着。
他还记得薛敖红着一双眼睛拽住自己的衣角。
“谢狐狸,我知道你肯定要去找阿宁,你带我,不然的话我告诉我娘!”
谢缨恨得牙根直痒痒,又怕这混账真去找王妃拉住他,遂带着薛敖深一脚浅一脚地上山。
路上因着兔子好吃还是野鸡好吃,两人吵了好大一架,继而分行东西两条路继续找人。
许是上天庇佑,他在晚上便在山脚处看到火光,探进那洞中,正是搓着手烤火的薛敖和阿宁。
薛敖那傻子睫毛上挂着冰晶,一颗虎牙耀武扬威地露出来,“怎么?还是小爷快吧!”
又抖了抖树枝上插着的兔子,“我就说兔子更好吃!”
谢缨懒得理他,几步走到阿宁身边,将人抱在怀里。可能是薛敖把自己的外袍都脱给了阿宁,小姑娘除了受到惊吓,并没有什么大碍,连身上都被火堆烤的暖乎乎的。
只是阿宁那时最黏他,见人一来就鼻尖红红地落泪,嘴里也不出声,哭的可怜极了。
仔细一问才知道,小桃和她上山后,嫌阿宁走的太慢,就把她留在这里等人。
谢缨气的脑袋胀疼,且不说小桃能不能回来,阿宁若真在这里过了夜,恐怕第二日他们找到的就只是一具尸首。
阿宁不知道他的愤怒,只是伸手软软挂在他脖子上,一句一句地说自己有多害怕。
她说自己最怕一个人,最怕这种没有声音的地方,还说若是她下次再这样,叫他们快点来找,她不想自己一个人,她怕冷、怕疼、怕自己孤零零的呆在一个地方。
她很怕。
谢缨满脑子都是当时阿宁绵软的嗓音,靠在耳边,除了信任就是依赖。
可现在阿宁怕不怕呢?
可现在阿宁又要有多怕?
她失踪这么久,谢缨根本不敢想阿宁现在情况怎样,那么陡峭幽深的山林,他的小姑娘怎么办。
薛敖一身的白叫他恍然想起那时的大雪,可他怀里再无阿宁,他也找不到她。
...
沈要歧回来时已是第二日傍晚,他身上遍布深重的水汽,眸中血丝显而易见,见他这样,阿宁忙叫人坐下来喝点姜汤驱寒。
“万幸。”沈要歧灌下一碗汤药后缓声道:“笑笑是跟她兄长走散了,又之前听她娘说想将她许配给同村的阿牛,一时赌气不回来,我们找到她时正躲在个破庙里哭呢。”
阿宁一愣,“可笑笑才十二岁啊。”
她知道那个女孩,乐观开朗逢人就笑,可不过十二,怎就要早早地许了人家呢?村医夫妇看起来并不像卖女求荣,况且那阿牛家也很是贫穷。
沈要歧叹了口气,“并非是逼迫,而是这里的女孩子都是十一二岁便许了人家,这些年来一直都是如此。”
阿宁眉心微蹙,听沈要歧轻咳出声:“咳咳...阿宁,我昨日听说,辽东王进京了。”
阿宁眼睛瞪大,沈要歧继续道:“他前日与太子在青州对峙,你兄长劝谏后各退了一步。辽东大军留守在雁门郡,他带着几个亲卫去了清露寺。”
第103章 寻人
沈要歧定定看着她, 轻声询问:“阿宁,你可想去找王爷?”
“他如今就在清露寺,京中无人不知他是在找人, 连寺中住持都惊动了。况且如今能与太子殿下有抗争之力的唯有王爷, 若你想去找他, 我定全力以赴助你。”
阿宁挪了挪酸疼的左腿, 心中感激,她知道沈要歧乃苍南剑宗传人,却甘愿冒险救她, 不惜为此欺瞒一国储君。纵使她当时与沈要歧做的买卖再大,也不抵这救命之恩。
“多谢沈大哥。”阿宁笑道:“可我不能这时候出现。”
沈要歧不解, “这是为何?”
阿宁叹道:“一则为了我陆家, 二则为了薛子易。”
“若没有我的音信, 薛子易就不会与太子动手,可若我出现,依照他们二人的性子,必是要争个你死我活。”
阿宁轻笑道:“此时已是不止是为了陆霁宁这个人, 而是他们打小便习惯了这种你争我抢,更何况如今又都位高权重,满城人皆知他们在做什么,这种情况下怎能容忍别人压在自己头上。”
“到那时, 我陆家、我兄长也不可避免地会搅进去。如今宫变结束不久, 朝堂之上本就动荡,若真的以我为筏子大动干戈, 万千黎民百姓流离失所, 我万死难赎其罪。”
沈要歧怔住,似是才认识阿宁一般, 半晌才摇头道:“当年在辽东与北蛮厮缠,你为了救王爷和我们炸了山,后来我虽是没见到,也听说了你在渝州散尽千金…只可惜我却将陆家少主视作只知情爱的小姑娘,是我的不是,陆家少东家明明就是内外锦绣,心怀大义。”
阿宁听他这样说腼腆一笑,“沈大哥说笑,我只不过手上零花多点,手又松散。只是如今这形式实在岌岌可危,我不能做那颗打破湖面的石头。”
...
那是呈秋郡主第一次见到薛敖。
她祖母是大长公主,自幼生长在平川,乃当地百年望族。听闻昭惠太子归朝承袭大业,祖母特命她父亲带着她前来祝贺。
早有耳闻辽东王骁勇无敌,乃当今天下数一数二的少年英杰,呈秋身份尊贵,在平川便是眼高于顶,再好的少年郎都不放在眼中。也正因是如此,听闻曾经的南侯缨摇身一变成了昭惠太子,她方才央求祖母来一趟上京。
只是来过之后竟有意外之喜,近来名声大噪的辽东王也出现在了皇城。
虽说有所耳闻过他带着大军赶往上京的原因,可那又如何,在呈秋看来,铁汉柔情才是有情有义。
只是看着眼前这白到晃眼的少年郎,她忽然说不出来一句话。
那少年生得极为俊朗,一双圆眼澄澈流光,转眼间便能将人的心魂吸了进去。可叫呈秋最为惊诧的是,那头泛着银辉极惹眼的白发。
明明是异于常人的头发,可放在他身上却是少年人身上沉腕拨蹬的意气,出云破日的磅礴风华。
可薛敖并未看她一眼,对着她旁边的秦东来问道:“你手上的草蝴蝶从何处得来?你说你当日在场,究竟是怎样?阿宁在哪处落崖?”
自昭惠太子得势,五皇子一党纷纷落马,其中首当其冲地便是秦家,大公子秦硕折了腿被判流徙西南一千里。秦相主动请辞告老还乡,京中只剩下为了兄长送行的秦东来。
秦家与大长公主素有交情,秦家一朝落难,呈秋倒是不忌讳避嫌,直去看了秦东来,又在清露寺山脚下遇到匆匆赶来的薛敖。
秦东来一朝突逢巨变,人也比以往沉稳许多,“王爷,我大哥当日命七星阁拦截陆姑娘的马车是受了五皇子的命令,我知道他罪孽深重,可他如今也受了太子的责罚,我不求王爷能救他,只求王爷能看在我冒死送信的份上,高抬贵手,留他一条性命。”
谢缨为了阿宁险些毁了整个秦家,薛敖比他更为只多不少。
薛敖定定看着他,“你说。”
“当日我听闻陆姑娘大婚,不想参与这上京的盛事,便替我娘去清露寺求一道符。可刚从寺中下来便见禁军与七星阁还有几名黑衣人缠斗,不过一会,便见一辆马车冲至崖边急停,而后见陆姑娘大着肚子从里面出来,几方缠斗中马匹受惊,陆姑娘不幸坠崖,之后的事王爷应当已经知晓。”
秦东来继续道:“至于草蝴蝶,是我前几日送我大哥流放,在京郊临近青州地界,在几个小孩子手中拾得的,我见它像陆姑娘头上一直戴着的就...王爷?”
秦东来一抬头,被薛敖的模样吓了一跳。
居高临下的少年眼睛瞪大,充斥着不可置信和血丝,直直盯着他,“你说...阿宁,大着肚子?”
秦东来点头,薛敖沉声道:“阿信,问清楚草蝴蝶在哪捡到的,带着人过去找!”
阿信见他掉头,忙追问:“王爷您做什么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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