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进宫宰人!”
朱墙红瓦,檐角流光。
似乎是得了命令,薛敖这一路进宫竟丝毫没有阻拦,畅通无阻地进了凌霄殿,见到好整以待的谢缨。
他手持一本公文,斜睨了眼气势汹汹的薛敖,冷声道:“你不是找阿宁进宫做什么?放你进来...嘶..你发什么疯?!”
谢缨后背直直撞在桌角,脸庞被薛敖打的歪在一侧,等他反应过来,薛敖已经红着眼睛又扑了过来。
他也被这一下打的冒了火,眼见薛敖不依不饶,扔了公文跟着扑了上去。
殿外的侍奉面面相觑,因着之前受过太子命令不敢叫侍卫过来,只能胆战心惊地看着两人厮打在一起。
薛敖只觉得心头火越烧越旺,他想起秦东来说阿宁大着肚子坠崖,就想将眼前这畜生剁了。
阿宁年纪小,又是那样的性子,定是谢缨强迫她,可这人最可恨之处就是他明明做了这事,却护不住阿宁。
若是平日的阿宁还有一线生机,可若她怀了孩子,怎么可能会生还?
薛敖吐掉口中的血沫,骂道:“你个畜生,你看着阿宁长大,却叫她大着肚子出事,我现在就打死你,再去找阿宁!”
谢缨一愣,又被薛敖一拳贯到了地下,捶击地面的声音听的人牙疼。
谢缨嘶声道:“蠢货!这才三个月,你大个肚子给我看看!”
第104章 弑君
薛敖一怔, 手上动作却不停,铁锤般的拳头擂在谢缨胸口,震的他头皮发麻。
“嘶...都退出去!”谢缨朝殿外涌进的侍卫喊道:“没有孤的命令, 谁都不许进来。”
薛敖眼底发红, 一腔怒火在看到崖边烧成一片荒芜, 空荡荡的叫他心中生出无边无际的恐慌来, 他揪住谢缨的衣襟,右手死死捏住他的脖颈,良久才问道:“你这下得意了, 可你开心吗?”
“那处那么高,底下那么黑, 她胆子又那么小。我连叫阿宁一个人吃饭都不忍心, 你怎么敢..怎么敢将她逼下去?”
银白的发尾扫过肩头, 垂落在谢缨脸上。
他不答话,低垂的眼睫挡住眼底细碎不明的光。
等眼皮上的光亮一晃而过,谢缨猛地瞪大眼睛,“你疯了!”
脖颈上抵着的薄刃冰凉刺骨, 手持匕首的银色少年面无血色,一双圆眼却亮的吓人。
薛敖右手逼近,见血丝蔓延在谢缨颈侧,讥声道:“陆霁云真以为他写几个大字我就能如你们的意, 做他的春秋大梦。”
“你是个混账, 那也是个混账。他为了你这么个害了他妹妹的小白脸冲锋陷阵,脑子长草了。”
薛敖死死盯着谢缨泛出冷意的凤眸, “是, 我也是混账,混账到相信你这么个卑鄙小人能照顾好阿宁, 我真恨不得回到那时候抽死自己。但在那之前,你——我尊贵无比的太子殿下,先去底下给老子赎罪!”
谢缨冷声道:“薛敖,你这是弑君!”
“区区一个储君,我杀了又如何?”薛敖骂道:“我薛家满门忠烈,你出去问问说我薛家谋逆,你那些个祖宗认不认?再说就算谋逆又如何,我宰了你,谁又敢来判我的罪!”
谢缨面色愈发难看,脖颈上抵着的刀越来越深,他能感受到腥热的血流下来,蔓延到衣襟下。
“薛敖,看在阿宁的面子上,我给你一次机会。”谢缨淡声道:“把刀放下。”
“你不配提阿宁!”
薛敖骂道:“谁稀罕你那狗屁机会,我要阿宁,我就要你死!”
察觉到杀气有如实质般在刃尖炸开,谢缨这才意识到薛敖是真的想要杀了他。或许是从进京前便存了这念头,亦或是从一开始听到他强娶阿宁便已有杀心。
总之,这疯狗是真的想在这里杀了他。
谢缨左手蓄力,正要一掌迎上之时却听有人在门外焦急大喊:“王爷!有陆姑娘的踪迹!”
谢缨还没反应过来什么意思,就见薛敖瞳孔微颤,猛地转身冲了出去。
掉落的匕首砸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音。
凌霄殿内转眼空无一人,谢缨擦了擦嘴角的血,起身朝外喊道:“杜鹃!带禁军跟着辽东王找人!”
...
离京之路必路过青州,若是秦东来知道薛敖今日会途径此处,必然不会选在今日带着秦硕出发。
树倒猢狲散,当初宰辅之家何等繁盛,可一朝事变,阿谀奉承之人纷纷转头漠然,更有甚者雪上加霜,恨不得将秦家踩在土中,永无翻身之日。
秦东来是上京城出了名的纨绔,以往有父兄相护,他成日里打马过街,人人虽是暗地里讥骂他,面上却是敬着端着。可如今他父亲失势病重,兄长被谢缨折了手脚,已然是个废人,偌大的府邸竟要他扛起。
许是白眼吃多了,人也多了几分记性,秦东来忌讳着薛敖这么尊大佛呆在上京,又知道他是个疯起来不管不顾的性子,故而赶在今日带着他兄长离开。
窄小破旧的马车内,枯瘦的男子仰躺在塌上,口中不时吐出一口浊气。
谁又能认出这人是曾经素有美名的秦硕秦大公子。
“大哥,你可要喝水?”
听秦东来殷切地询问,秦硕叹道:“不必...西南山高水远,路途艰难,是为兄拖累你了。”
秦东来心中一酸,笑道:“大哥不骂我,反而还这么说,叫我不敢应答。还希望等哥你养好伤了,日后我再胡闹的时候轻点抽我。”
车内秦硕摇头轻笑,窗边不时吹来山林间的微风,叫他郁结已久的心轻松不少。
少顷,闷重的马蹄声在不远处响起,秦东来回头一看,被那为首的银光刺得心下发慌。
是薛敖。
薛敖似乎是没注意到他,带着人匆匆跑过去,在不远处的驿站停下。
金绮带着人迎上来,将手中之物交给薛敖,“王爷,您看。”
一团杂乱不堪的枯草静静地躺在他掌心,枯叶暗黄,大半部分碎成了干屑,甚至连形状都分辨不出来。
薛敖眼睛发直,怔怔盯了一会。
他哪里会认不出来。
阿宁那么喜欢这东西,髻上总是颤颤巍巍的两只,笑得开心时草蝴蝶也跟着一起晃动。
他已经很久没有见过阿宁了。
“人呢?”
金绮看了眼气喘吁吁的阿信,恭声道:“回王爷,属下等顺着秦家二公子的线索找到了一处村庄,找到了一个女子,听秦家那个说,草蝴蝶就是在她身上看到的。”
薛敖手心微微合拢,“人呢?”
金绮侧身,后方走近一个年纪不大的小姑娘,她脸色发白,好似被吓到了般,瞥了眼面前少年的银发便匆匆低头。
“你不必怕。”薛敖看向她,“只需要告诉我你在哪里捡到这东西的。”
石欣听他这般问,不禁暗叹沈大哥他们猜的真准。
她瑟缩了一下,小声道:“是我和铁柱哥去山下打猎,在狼窝附近捡到的。”
说完伸手指了指,正是阿宁当初掉下去的那处。
阿信和金绮眼皮乱跳,心中不妙感顿生。
想起沈要歧的嘱咐,石欣壮着胆子又道:“那大狼一直都在山里,村子里的猎户都忌讳它。那天也是我和铁柱哥运气好,没遇到这畜生,要不然...不过它老巢附近很多新鲜的血,应该是刚吃饱,也顾不上我们俩...大人说的这个草蝴蝶是粘到我裙边被带回了家,然后就被一位公子撞见问了很多,你们就过来找我了....”
声音戛然而止,因为石欣不敢再说下去。眼前少年的脸色惨白如纸,抬起圆眼直直地盯着她,瞳孔中漆黑不可见底,叫她瘆得慌。
“带路..带路!”
薛敖看向阿信和金绮,眼中少有地流露出无助来。他手掌冰凉,脚下重逾千斤,不管不顾地吼着,将石欣吓得小声啜泣。
若不是沈大哥百般嘱托叮咛,她才不要惹这活阎王。
“殿下...”
身后传来跪拜声,金绮等人问声望去,见是脸色难看的谢缨,纷纷行礼。
薛敖没有回头看他,压着嗓子道:“若是...我举整个辽东之力,一定杀了你。”
第105章 天一
清露寺素来为京中达官贵族看中之地, 又有皇室时常奉香,是京中香火最为旺盛之地。可近来寺内主持却关门谢客,任凭谁来都不给开门。
香烟袅袅, 钟声低沉, 法堂内一片静谧, 与寺外的兵荒马乱大相径庭。
传闻寺中住持年逾百年, 是触及妙法之人,连景帝都对其尊敬有加,不敢多加叨扰。住持法号天一, 已在山上久居多年参悟理道,从未外出。
阿宁刚进清露寺, 便听到僧人的撞钟声。夕阳西下, 几段霞光洒向寺内, 在钟声阵阵中为此处的清幽增上生机。
“陆施主,腿上可还受得住?”
阿宁回神,连忙答道:“多谢大师挂念,用过您的药后已经好多了。”
争卑回头看过来, 见阿宁虽是靠在沈要岐身侧,额角却是细密的汗水,叹道:“阿弥陀佛,是老衲的不是, 只想着找到安身之处, 却没顾及到施主的身体。”
阿宁摇头,连忙宽慰。
她心中对这位声名远扬的争卑大师一直怀揣着恩情, 当初她命悬一线, 是争卑下山到了她家,与父母言明雀灵石就是雪渠花心, 这才救了她一命。
昨日山匪突袭石家村,匪徒人多势众,沈要岐带着村中壮年迎击,却未料到贼匪狡猾,竟从另一侧河套方偷袭。
当时家中只有村医娘子和她的小女儿,石欣担忧阿宁的腿伤,正与阿宁谈话之际,贼匪破门而入。
那起子山匪何曾见过阿宁这般精妙的小娘子,当下就起了贼心,将阻拦的石欣等人捆在一处,试图去抢阿宁。
阿宁腿脚不便,手上却有当初薛敖送给她的匕首,她正欲扎透面前这畜生时,门外传来的掌风直直将这人掀翻。
竟是远在辽东的争卑大师。
后来沈要岐成功驱逐匪寇,带人回来见到争卑也是大吃一惊。
争卑与阿宁在室内密谈许久,沈要岐只记得后来房门被推开,阿宁面容惊慌苦涩,看向他的眼中满是无可奈何。
她说:“沈大哥,我不去找薛子易了。”
闻言沈要岐大惊,阿宁为了薛敖百般折腾,半条命都折了进去,可如今薛敖已经杀进上京,她却不再靠近。
“阿弥陀佛。”争卑轻声道着佛号,“天道忌盈,卦终未济。薛氏杀孽太多、命数微薄,可无数黎民百姓也因薛家安身立命,故而薛氏满门十几子只留一身。”
“王爷与莲白山有不解之缘,当年一鞭斩断千山雪,名震天下,却也为他留下一劫。此劫非我等可断,只能望有缘人来解。陆施主生在富贵人家,却生来为家人所弃,是极贵极凉薄之命,万幸施主性情敦厚,心怀大义,救下浮屠万万,是为运道。”
“可若陆施主仍留在王爷身边,便只有一个兰艾共焚的结果。”争卑目怀慈悲,手指捻着一串檀木珠,“当初我给王爷那串佛珠,便是为了助他逃过此劫。可王爷将那珠串毁坏殆尽。老衲这才知晓,王爷的劫数不在生死,而在陆施主的身上。”
阿宁浑身颤抖,听争卑继续道:“看破有尽身躯,万境之尘缘自息。人因生我而有己见,因分别而有嗔怨,因贪求而生是非。陆施主,人这一生很长,不必苛求三年五载,眼下之全不尽周全,是去是留还望思索清楚,老衲可为姑娘寻那和光之地。”
声落风动,沈要歧听不懂争卑所说是什么意思,却清楚地看见阿宁脊背弯出脆弱的弧度,其上微微颤抖,像是碎雪一般可怜。
“还请大师替我寻一处安静之地...从此以后,世上再无陆霁宁。”
沈要歧虽是震惊,却十分尊重阿宁的选择,收拾了行囊又嘱咐过村中知道此事的人后便带她跟着争卑来到了离当日出事不远的清露寺。
几人前方迎来一个小沙弥,朝着阿宁等人双十合十,“阿弥陀佛,方丈说师叔祖今日会来,叫小僧来迎一迎。”
小和尚生得白净,一板一眼地说起话来憨态可掬,引着三人走进殿中,果然见殿中央的神佛下跪着一位僧人。
正是堪称泰斗,有半佛之称的天一大师。
天一早在信中就知晓阿宁的事情,他念在薛敖与她都有大功德,命数又甚是奇怪,便顺着争卑应下请求,为阿宁在寺边的小禅房中收拾出来一处清幽雅丽的住处。
见诸事妥当,争卑不欲多留,与阿宁宽慰几句后便离开,像是曾经在辽东那边行之所欲。
倒是天一,在膳后将阿宁请进了佛堂中,问她之后有何打算。
争卑的药不愧是万金难求,之前不敢动弹的右腿在这药的助力下已去了大半疼痛,行动间只是稍有滞涩。阿宁揉着腿,轻声道:“如今他们都在找我,我只呆在此处便好,省得多寻麻烦。”
天一叹息,“小施主不必草木皆兵,此遭虽是为化解遭难,却也不可不自在。天地所以能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众生亦如此,老衲听闻过施主的善举,乃福地宝洲之灵,人生而不有,施主却心怀大义,目光久远。如今,也不会囿居一隅,自见不明。”
“女子生来为妻、为母、为女,生来艰难,陆施主生自富贵之家尚且奋力向前,寻常女子更是如此。老衲有一愿,便是天下人饱腹,世间女子温诗书。”
听他这般说,阿宁忽然想起前几日被家中逼着嫁人而出走的村医小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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