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矣。”天一看向阿宁,泛白的眼睫在夕阳照耀下泛出金光。
“陆施主,可愿助这世间女娃一臂之力,懂理知事,有应对之力,有生存之能?”
...
清露寺的钟声传下来时,秦东来的马车也被薛敖等人的兵马拦截在道路间,呈秋郡主驾马来送友人,正好撞见的便是这一幕。
十三雪渠凛凛赛雪,经过战场的打磨后更显威赫,尤其是被那银白少年攥在掌心,格外引人注目。
她朝对面的谢缨恭声行礼,起身后便目不转睛地盯着薛敖。
可那人似乎是从未看到过她,眼睛发直地看向钟声传来之处,直到谢缨沉声呵他才回神。
薛敖用鞭尾点了点石欣,“带我们去那狼窝。”
石欣害怕地点头,心中苦叫这人实在恐怖。若不是沈大哥对石家村有救命之恩,说什么她也不会骗面前这活阎王。
山路崎岖,宫中派人来报有要事,急需谢缨回去处理。临走前他看在呈秋的面子上放行了秦东来,毕竟秦硕那般模样,已是残废。
他离开后薛敖带人跟着石欣走进草林深处,七拐八拐的一群人终于在日光暗淡的情况下摸到了目的地,只是那地上的血迹和斑驳破碎的布条叫人心下大惊。
分明是被猛兽掠夺过。
薛敖手心发麻,看到地上的破布条后踉跄着跳下马,抓到一根拢在手心内,缓缓低下头。
腥臭的血腥味和陈湿的腐烂味涌进鼻息,其中还夹杂着一股幽幽的果子甜香味。
是阿宁的青梨子香。
薛敖目眦欲裂,全部的理智在这一刻崩塌殆尽。
第106章 三年
薛敖从前有多喜欢闻这个味道, 眼下就有多惧怕这个味道。
阿宁幼时离不开汤药,苦涩的药味常年萦绕在闺房和她身上。有一次他去找阿宁玩,被一碗漆黑的汤药熏到咳嗽, 当下便撇了阿宁跑回去找谢缨玩。
后来他爹边抽他边说, 阿宁嫌屋子味大, 逼下人开窗透气, 生了一场风寒,险些丢了性命。
从那以后陆家便寻遍天下香料,直到从大凉找到一味香, 叫人再嗅不到小姑娘身上的药草味。
薛敖一贯是个混不吝的,后来就跟着阿宁闻她身上的青梨子香, 总觉得清甜扑鼻, 像极了阿宁这个人。
可是如今, 荒山断垣中一片狼藉,这块碎掉的布条叫薛敖几乎捧不住它。
他回过头看了眼金绮,又好像不是在看他们,瞳孔中再无明亮, 只余叫人心寒的空洞。
“阿宁...”
他喃喃道:“我错了..我错了阿宁,你别吓我。”
日光明媚,透过细密的枝叶打在他身上,像是辽东旧岁的霜雪经过一场大火般潦草荒芜。
少年总是出云破日的惹眼, 眼下也是如此, 叫人移不开眼。
可是身边亲近之人都知道,辽东那个嚣狂肆意的薛子易, 已是湮灭在这场春日的雪中。
再不逢春。
......
那是呈秋最后一次见到薛敖。
她生在极贵之家, 自小遇到的都是世家子弟,年岁大一些时名动锦川, 上门提亲之人络绎不绝,可呈秋却无心顾及此事。
她受教大长公主,可怀揣家国,亦可心怀山水,却独独不眷恋男女之事。当初听闻“南侯缨,北王敖”的名号,也只是好奇而已,没曾想一次好奇见到那位威名赫赫的辽东王,却就此记住了这个人。
世人皆传辽东王功高盖主、狼子野心,可呈秋看得分明。
陛下与辽东王是年少之谊,当年少武帝刚登帝位,西南边的叛党便拥簇着先帝五皇子谋伐大统。少武帝虽然铁血手腕,也是当年名正言顺的昭惠太子,可叛党咬死了他是谢长敬的儿子,意图混淆皇室血脉。
大张旗鼓之下有人倒戈相向,又正逢辽东王重兵围守上京、中州盐税彻查,有人之人纷纷转头迎向先帝五子,便连凌霄殿上都有人直言何为大统。
就是在这时候,西南叛党趁着蔺争讨伐大凉,一举进犯至泽州,正巧遇上围守多日的神獒军。
神獒军是天下第一的利兵奇师,叛党不欲与之冲突,便派特使携重礼登门造访。
那段时间大家都说少武帝运势已近,若只是叛党,禁军与中州守备军自然应付得了,可若再加上辽东王呢?
答案不言而喻。
呈秋那时候呆在上京公主府中,她将各处的人心惶惶说与祖母,可她祖母却轻笑道:“秋儿,以后切记,莫要惹这位皇帝。本宫这位侄孙子,手段狠辣果断,比他父皇强上许多。这帮人想着趁乱择主,好担从龙,可眼睛被糊住,没看清主子是谁。你且看着,咱们这位陛下,他是在算账啊。”
果然不出大长公主所说,第二日便听说辽东王将那特使腰斩,京中说书人有模有样地学着辽东王说话:“不斩来使?他娘的你也算个国,什么货色都来敢跟老子逼逼叨叨,谢缨是死了吗?叫一群耗子祸害江山!”
而后短短半月,神獒军将叛党逼至西南边陲,又亲自提着先帝五子和叛党首领的头颅进京面圣。
世人这才知道,辽东王功高盖主,却也只是功高盖主而已。
他看不惯当今圣上,甚至不惜犯下君臣大忌围住皇城。可他更看不上其他人。所以有人敢危害大燕江山,谁便死于他鞭下。
呈秋本以为这次能见到他。
可当她刚赶到大内宫门,却听宫人说辽东王气势汹汹地出宫,恐已经出了城门。
已经两年了,她上一次见到薛敖还是清露寺的断崖下,少年满身银白,双目荒芜。
她猜,辽东王应当是不想、或是不敢呆在这里。
今年冬时,他便满孝期,祖母已经应允她与陛下求道婚旨,只是不知道那时薛敖会如何。
三月过后,已是金秋满月,大凉一些被驱逐的旧部与西域王沆瀣一气,相互勾结,自大燕西北方起事,剑指周边小国,意欲侵占土地,另起他灶,取国名为霖。
这支兵马如狼似虎,不敢涉足大燕边关于云北草原,而是跨迈周边小国,大肆攻占。
其中一国名为夫音,因着气候潮湿温热,飞萤树植横生、美不胜收。
其中蝴蝶更是种类繁多,饶是燕人想象之多也不及其十之二三。
薛敖打小就没有的好学心是在听闻夫音国盛产蝴蝶之时蓬勃而生的。
用阿信的话说,他们王爷是去进修的。
故而当那霖军在夫音皇宫内烧杀抢掠之时,正好遇见偷溜进人家宫中看蝴蝶的薛敖。
满天下谁没听说过辽东王的名号,谁都知道他少年风华、满头银发。
所以霖军首领见到薛敖提着长鞭屹立在殿顶之时,下意识生出来的念头就是逃。
薛敖眉宇紧锁,可他独自外出,纵然有心,却救不下所有的人。
霖军首领也是意识到这一点,他先是朝薛敖行了个大礼,随后恭声道:“不知王爷大驾光临,是我等的不是,还望没有叨扰到王爷。”
薛敖嗤道:“你既然知道我是谁,便叫你的人放下手中刀,地盘已经占了,就别像个畜生一下杀人。”
不远处一名老宫人哀叫着,怀里似乎抱着什么东西,正在被霖军追杀。他脚下踉跄着,摔倒在薛敖眼下,而一柄长剑也是随之而来。
薛敖踢下脚边一块青砖,打在那霖军肩上,老宫人瑟缩着,将怀里的东西抱的更紧。
霖军首领沉声道:“王爷,您这是何意?弟兄们都是讨口饭吃,并未涉及到大燕一分一毫,还望王爷给条活路。”
薛敖拧眉,“本王说了,让你的人停手,国主已死,这里已经是你的了。”
这时适才被击中的霖军大喊:“首领,那老太监抱着的是夫音国君唯一的公主!”
听他这般说,霖军首领再顾不得其他,直直挥刀朝着老宫人斩下。
薛敖这才看到,那老宫人怀中报了个小女孩,从他臂弯处透出来些毛茸茸的头发。
发髻上还别着只绒花蝴蝶。
十三雪渠发出清越鸣声,将那大刀打落在地。
霖军首领捂着肩膀,猛吸一口气,轻嘶道:“王爷,我手下已经听您的话停手了,可这小姑娘我等绝不能放过。当年王爷击杀北蛮三王子不也是如此斩草除根的吗?还望此时不要为难我等。”
薛敖顿了顿,深知眼下确是自己没理。
可当看到那小公主髻上的绒花蝴蝶时,记忆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年幼时那个乖巧听话的小姑娘。他心头一颤,只想着一定要救下她。
薛敖这么想了,便也这么做了。
他自怀中一掏,扯出了张赤红的辽东大旗,手腕一抖,那赤旗翻飞而下,正巧落在老太监身上。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们人多势众,即便我想救人,也杀不光这么多。”薛敖沉声道:“可我今日一定要带她走,挡我者,杀无赦。”
第107章 阿慕
“此乃辽东军大旗, 本王今日不拦你,就看你敢不敢动它。”
风动不止,那赤旗却像是被镶在地上一般, 将老太监和他怀里的女孩盖的严严实实。
薛敖看着他, 道:“你敢去杀她吗?”
霖军面面相觑, 那首领木着脸, 狠狠瞪着上方的薛敖,却始终不敢下令去掀旗杀人。
辽东赤旗,以往在薛家人浴血奋战之下名震南北, 而今薛敖战无不胜,普天之下谁不对这霸王心悦诚服, 故而辽东赤旗更是威名赫赫。
霖军首领不是个脑子混的, 他们若想成事, 不说讨好大燕,也决不能得罪。
眼下他可以冒犯薛敖,大不了日后推个替死鬼出来,也是人情往来的事, 可若霖军今日动了这赤旗,那便是他们公然挑衅辽东军与神獒军的威严,届时霖军再想起事,恐会被薛敖压的翻不起风浪。
罢了, 所幸那只是个五六岁的女娃娃, 就算日后有复国之心,也没有一战之力。
这样想着, 那霖军首领扬手阻拦身后蠢蠢欲动的下属, 朝薛敖恭声道:“王爷说笑了,今日得见王爷与辽东大旗乃是在下的福分, 既然王爷想要小公主,在下莫敢不从。”
薛敖手指微松,将十三缠在腰间,“算你长脑子。”
“王爷,来都来了,何不叫在下略尽地主之谊,品此处美食美景?”
薛敖被这人的不要脸恶心到,白了他一眼,翻身跳下扯回赤旗,将那昏迷的小公主抱在怀里。
“再多说一句,老子拔了你的牙。”他回头沉声道:“记住我说的,再滥杀百姓,我现在就宰了你。”
“不敢,不敢。”
见霖军首领唯唯诺诺的样子,薛敖皱眉看向地上被吓傻的老太监,“跟紧我。”
等那银霜如雪般的身影离开后,霖军首领才松卸僵直的脊背,定定看向前方。
夫音国国界,薛敖安抚着不耐烦的乌云踏雪,垂头看向瑟瑟发抖的老太监。
从昨日起,这老货就像是只蜂子一样跟在他身后,薛敖甩开他几次,可这人不知道怎么又跟了上来。
他理解这人是想将小公主交付给他,毕竟眼下能护住这皇室血脉的只有他。可薛敖成日里忙着找人,哪有时间照顾这个小萝卜头。
“王爷,王爷…老奴罪该万死,但若王爷能将公主带走,老奴日日念经祈福,好叫苍天保护王爷康健顺遂。”
老太监眼含热泪,怀里兜着个睁着大眼睛的小女孩,正懵懂地仰头看着他。
见薛敖不做声,老太监忽然大着胆子将小公主塞到薛敖怀里,动作干净利落,一点也不复之前的蹒跚。
他又“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公主名为景星,今后跟着王爷,不求大富大贵,只望能平安一生、保住性命即可。”
薛敖平生最恨人逼迫,刚要发火之际,却见怀中的小丫头抽泣起来。
许是知道薛敖不是什么好人,也不敢有什么动作,只是抓着他胸口的衣襟微微发抖,连头上的绒花蝴蝶也跟着颤动。
薛敖一怔,脑海里全是阿宁朝他笑时、髻上的草蝴蝶随之摇晃的模样。恍惚间他好像闻到一股梨子甜香,只是转瞬即逝,再去寻时只有乌云踏雪身上的马毛味。
薛敖伸出手,拨了拨那绒花蝴蝶的翅膀,小公主抬起头怯怯看过来,泪眼朦胧间又被他的白头发引起兴趣,痴痴看着不眨眼。
“她可还有什么亲眷?”
老太监大喜,知道薛敖这是答应庇佑之意,忙道:“多谢王爷!公主有位待她极好的姐姐,也是燕人,在贵国苍南一派,名为沈敏。若可以的话,王爷将公主托付给她便好。”
沈敏?
薛敖听这名字总觉得有些熟悉,少顷后想起来,这不就是一年前在苍南各处名声大臊之人。
听流风说这女子是沈要岐的堂姐,师承天一大师,在苍南各地创办敏学,为所有女子提供无偿书塾,不论家世与否,来者不拒。便连金绮和陆霁云都说过,此乃世上难寻的奇女子。
只是这沈敏怎么会与夫音国皇室交情颇深?
而且明明是沈要岐的堂姐,比他年纪还要大上许多,怎么好意思叫个五岁的小丫头管她叫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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