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乔望着谢源,默默地摇了摇头:“我要留下来。”
“留下来?你、你想杀阴会水?”
谢源渐渐攥紧了手,低压着喉咙怒声道:“你知不知道阴会水是谁!你根本不可能近他的身就会被发现!”
沈乔忽然出声:“谢源。你太激动了。”
“这里还有我爹娘。我不会离开他们。我留在这里,是跟着吴大夫学习医理。”她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到不像是那个会在他身后撒娇要糖,因为走累了便假装摔倒的娇滴滴的小姑娘。
少年收回了视线:“我知道了。我会将你送到吴大夫那里,然后,我启程离开。”
“好。对了,还没有恭喜你找到了家人。”
谢源扭头看向沈乔,此刻他的表情褪去了温和,附上了一层寒霜,乌黑的眼珠直直地盯着面前的少女:“我离开,你会高兴吗?”
沈乔偏过头,看太阳已经升起来,没有任何挽留地便道:“现在便走吧。”
吴大夫当初为了躲避阴会水的搜捕,在瑶山附近开辟了一亩药田,建了一间草屋。
沿着瑶山往南走,石阶层层而上,攀援的石径好似长蛇,沿着山体蜿蜒而上,永远没有尽头。
沈乔昨夜消耗太大,早上没有吃什么,身体疲惫之下登山登了一个时辰已经是极限,腿沉重得好似灌了铅,再也抬不起来半步,她不禁擦了一下额头上的细汗,气喘吁吁地在路边停了一会,抬头去找谢源。
不知何时,两人的距离已经拉开极大,谢源大步依旧向前走,半点没有等她的意思,好似只要履行完送她去找吴大夫的承诺后,他们便会一刀两断,再无瓜葛,因而完全不在意她能不能跟得上,转眼在拐角失去的踪迹。
沈乔舔了舔干渴的嘴唇,撑着石壁站起来,酸软的腿打着哆嗦,险些没有控制住身体歪向石阶外的悬崖,石阶上的碎石滚落下去,发出细小的物体撞击声,最后消失在山中雾气里,一点也看不见踪迹。
她心中一缩,浑身发着虚汗,赶紧收回目光,一点一点地挪到石壁旁。
“歇一会。”
忽然间,少年的声音从头顶一侧响起。
沈乔转过头,就见到少年正站在高出两阶的石阶上,给她递来一只牛皮囊的水袋。少年的神情依旧冷淡,乌眸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沈乔心中竖起来的尖锐壳子好似被戳了一下,塌陷了一小会。
她接过了牛皮水囊,道了声谢,便在石墩上坐下,拧开水囊喝水。
之后再上山的时候,谢源便控制了步幅,时不时会停下来歇息一会了。
沈乔到吴大夫家的时候,吴老大夫正在药房忙活。
一见到沈乔,吴大夫就红了眼,颤颤巍巍地拄着拐杖,叹息道:“苦了你了,孩子。”
“爷爷……”
沈乔虚虚地扶了扶吴老大夫,硬生生忍住了翻涌上来的难受。
和吴大夫说了一会,正要往屋里走时,手忽然被谢源拉住。
下一秒便被塞进了什么硬质的东西,她微微低头,掌心中躺着一根翠绿的玉钗,上面蝴蝶灵动地栖在团团花簇上,十分热闹,让人望见便心生欢喜。
谢源轻声道:“这是春会上想要送给你的。”
“不过,看来是没有机会了。”
沈乔怔愣仰头,少年眉目温和,青涩的面容显出了几分成年男子的棱角。带着一丝成年的陌生,和一丝莫名的果决。
她当谢源不论何时都会是谢源,可料想不到身边的人一个个变得这样快,总是这样一眨眼就变了。过去的映像在潜移默化中留得深刻,她一时无法接受,以至于愣在了原地,拿着簪子不知该如何回应。
他垂目,轻轻地伸手抚开她额上滑下的一丝额发,最后看了一眼沈乔,转身,断然离开。
沈乔怔怔地看着谢源离开,忽然觉得自己应该说什么的,可还未抬步追去,便有一道苍老的声音响起。
“人已去了,之后便是你自己的日子,你好好过,你爹你娘才是真正放心了。”
沈乔闻言,转头看向吴老大夫,老人饱经风霜的眼中满是担忧,她回过神,伸手轻轻摸了摸自己的包袱,点头应是。
沈乔点燃了一盏竹灯,打开包袱,从里面拿出了一本书。
这是她来到竹溪村时带着的,她想要完全斩断过去便刻意丢弃,却不知道什么时候被赵三娘子发现并留了下来,和一堆金银一起藏在了柳树下。
可能在赵三娘子眼中,能让她有自保能力的东西并不是什么危险物品。
这本书她学得不深,只记得里面有一种办法能将蛊虫快速地培养成蛊王。但里面写的内容繁杂,并且用了苗疆一带的许多暗语和古话,让她读得十分艰难。
这时候沈乔便忍不住想起谢源,要是他在这里的话,那她便能拿着这本书“请教”,或许他也会一点一点地将内容掰出来,讲给她听,那样肯定不会像现在这么吃力。
她拿出了谢源送的簪子,一只玉蝴蝶在手掌心停留,正出神见,忽然滴答滴答响了几声,接着骤雨翩然而至,桌面上的书被吹得飞散,她连忙起身关上了窗子。
屋内的烛火稳定下来,室内却有些昏暗。
沈乔取下灯罩将烛芯剪亮,不期然一转眼,看着被放在桌面上的灿烂花团,忍不住心中轻快了一些。
她将玉钗放在桌角,在书案前坐下,后来听着外面的雨声,沈乔的心倒是一点点沉下来,读得入了神。
在老大夫的家中,沈乔每日上午学习药理,下午的时候便去山中采药。瑶山之上,毒虫颇多,方便了沈乔培养毒虫。
只是医蛊和毒蛊两者冲突,常常让她这个主人头痛,沈乔便渐渐明白她必须要在两者间做个取舍。
但在作出决定前,吴老大夫忽然喊她随着一起下山一趟。听到吴老大夫让她换一身白衣,沈乔便明白了他的意思。
路途上,沈乔望见了山下被焚烧殆尽的村子,如今整个村子还维持着焚烧后的样貌,一片荒郊野原。当时的火势很大,不仅烧没了村子,连村周的大片田地也烧没了。
沈乔静静地穿过寂静无人的村子,站在了家门前。
院墙倒塌,门已经被烧坏,她站在门前迟迟不敢进去。
吴老大夫长长叹了口气,劝慰道:“不管怎么样,先将你爹娘入土为安才是大事。”
她咬着牙,点了一下头。
推开门,一具女尸倒在门边,看上去像是死死地用身体将门挡住,但被人一刀斩断了胳膊。
沈乔一下便跪在了地上,轻轻地摸着,给赵三娘子磕了一个头。
沈乔找到了赵三娘子的身体,却无论如何都找不到沈丘的,便取了几件沈丘没有被烧坏的衣衫,就在屋后建了个衣冠冢,接着挖出了自己埋在院子外的蛊虫,抱着罐子随着吴老大夫一道回去。
正当她抱着虫罐要离开时,忽然间听见了远处响起了一片嘈杂的声音。
自村南来了一群穿着白衣的人,可为首之人穿着绿色官服,好似宿醉了多日,衣衫褶皱,下摆沾满了泥泞,仿佛身体只剩下了这一具空壳,只奔向了村子的一个方向,跌跌撞撞地带着人抬着棺材赶来。
是周亭。
阴会水履行了承诺,让他成为了金溪县的县令,只是金溪县中,他所出生,长大的地方,已经成了焦土。他满心渴求的功名利禄,引来了一把火,覆灭了整个村子。
魂幡扬起,满目皆白。
他恸声悲呼。
沈乔却只是放下暗紫色的帷帽,抱着罐子冷淡地离开了竹溪村。
第45章
对于医蛊来说,饲养时需要饲主的血外还需要不定时投喂药草,好的药草能让医蛊分泌出的东西治疗效果更强。毒蛊则需要的是毒药,越是毒,则越是效果好。
现在蛊王被她吞下,沈乔便需要自己亲自服用蛊虫所需要的毒物。
毕竟是亲口服用大毒之物,哪能没有什么危险呢?若是一个不慎,便会在在蛊虫还没来得及发挥作用的时候让她先一步殒命,因此每次的服用都是一次运气的考验。
过得了,脱胎换骨,过不了,赵三娘就来接她了。
瑶山之上人迹罕至,满山苍翠半遮半掩地藏在云雾之间。
年轻女子戴着帷帽,背着一只竹篓在山间缭绕的云雾中行走。
暗紫色的裙边轻轻地扫过百草生长的草丛,身佩的银饰叮当作响,丛间藏身的银白小蛇似感应到什么,惊忙地迅速溜走。
山中无岁月,寒尽不知年。
自从与谢源分别后半个月,沈乔的蛊书有了进展,修炼已经半成。
她从背篓中拿出了一只竹筒,拭去额头上的汗珠,在山边的歪斜老树身上坐下略作休整。
今日的药材已经采足。
山中鸟雀惊叫,树叶丛林动了动,钻出一只凶猛的吊睛白额大虎,一阵腥风铺面而来,袭向坐在石头上一动不动的沈乔。
“哗啦!”
沈乔将手中竹筒的水倒在了白虎的脑袋上:“别蹭我,脏。”
水将白虎的脑袋打湿,它不爽地嗷嗷了两声,拿着厚大的爪子搓了一下脸,接着猛地甩头,将水甩开。
这只白虎是沈乔偶然间见到的,当时受了重伤,奄奄一息,沈乔便用自己的最后一只医蛊救了它。
当时想着反正虫子也不能再为她所用,这只老虎肥壮,留下来能喂喂虫子。没想到这只老虎比她想的要聪明一点,居然之后便从她的家中逃了出来。
之后见到沈乔在寻找毒虫之类的东西,便主动带领她去寻找,白虎在瑶山上混了这么久,对瑶山的熟悉程度远远胜过她,有它带路,寻找毒草大大便捷。
这一次白虎给她衔来了一种通体纯黑,中间如竹管般中空,外面的表皮却有银丝纤维的植物。
沈乔将这只有手掌大的东西放在手中观察,越看神色便越是惊喜。
看上去像是破心草。
倘若真是破心草,只要服用下它,虫就算是炼成了。
她学习向来半吊子,现在就算是突击了半个月,依旧比不上正经学习蛊道的积累,不清楚破心草有什么症状贸然服用几乎是和阎王爷玩赌局。
沈乔吃了毒草,刚开始的瞬间,身体弥漫上来一阵困意,刚才还精神十足,现在就只想要睡觉。
直到一个瞬间,侧方感觉到了一道冷冷的视线,在她身上轻轻划过。她猛然转头,却见在树丛的阴影间立着一个人。
身形似乎有些熟悉。
“谢源?”
她愣愣地张口喊了一句。
少年忽明忽暗的脸渐渐变得清晰下来。
是谢源。
她松了口气。
方才服用下的破心草好像好像能使人身体僵硬,她现在使不上力,连站起来都不行,便如往常一样喊着谢源帮帮自己。
可是这一次少年却没有动。
他跟她说:乔乔,过来。
她以为谢源有什么事情要跟自己说,想到他居然没有离开,应该是极其重要的事情。
恰巧身体在此时恢复了些许力气,便起身走过去。
少年的脸蒙在阴影中,影影绰绰看不分明,沈乔一步步向着他走近,身体轻快了好多,就脸踩在了泥泞的水泊里,她也没有感觉到丝毫的迟钝难行。
她在谢源的最后半步停了下来。
他说:怎么不过来?
“因为,你不是谢源。”
沈乔用匕首穿过了他的身体,血液在她的脸上飞溅。
看着面前逐渐暗淡的瞳孔,沈乔用力将匕首穿入他的身体,下一刻,朦胧而燥热的幻觉消失殆尽,身边只有一只白虎。
白虎着急地拦在她身前,生怕她再往前一步掉下悬崖。
沈乔摸了摸它的巨大脑壳,忽地脱力地昏倒在地。
上百只毒虫嗅到了血腥气息,从巢穴中爬出,向着她的方向爬来。
白虎嗷呜叫着,努力想要叫醒沈乔,却发现她唇边青紫,昏迷中不省人事,而身边的毒虫已然覆盖上了她的四肢。
破心草的毒素开始真正发作,在极短的时间内,她的体温就上升了一大截,四肢便好似火烧一般,她仿佛被火焰包围,整个人都要烧着了。
直到忽然听到了一阵匆匆的脚步声,沈乔在眩晕中睁开眼,见到了少年熟悉的侧脸,她明明能感觉到谢源正在跟自己说着什么,却什么都听不到,最后在一片黑暗中失去了意识。
—
“世子,您还不出发吗?”
“世子,您这是最好的马匹了。”
“外祖肠胃不好,这里的茶外祖会喜欢的,不如买些茶再回去。”
“世子,您要的桑茶在前天就已经买了。”
谢源抿了抿唇,蹙眉想了一下,忽然转过身道:“对了,这里的豆腐很好吃,不如……”
“世子,带着豆腐回去,怕是刚走两天就坏了。”
军士已经无奈了。
又是买茶又是买豆腐,谢源自从半个月前就在筹备行装,却到现在都没有走,他们怎么可能看不出来谢源的真实想法。
可是他们能怎么办呢?
谢源不禁又开始对着驿站的窗户发愁。
便在这时,军士忽然道:“世子若是想做什么就去做吧,若是单单只是人回去了,心丢在这里了,可就麻烦了。”
谢源回头。
却见不知何时房间内多出了许多人,这些从边疆征战的军士们齐齐笑着,黝黑的脸上笑出了白牙。
谢源不禁一怔,微微弯起唇,接过了马鞭:“你们说的对。”
他想要做什么,他心中一直清楚。沈乔想做的,便是自己想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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