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南星早就知晓他们几家和阎少康坑壑一气,狼狈为奸。想必盐引之事,他们也早就听到了消息,就等着她先开口呢。
如此,她也不叫落座,也未让书童上茶,只负手缓缓向前走了几步,“我的来意,想必几位明知故问。今儿个在这,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省去那些虚头巴脑。说罢,三成盐引到手后,粮价降多少?”
周老板见她开门见山且气势威压,也不太敢再装傻充愣,只得躬身陪笑道:“既然陆姑娘发话,小的们也不敢违逆。如今您也知晓,这打起仗路上不安全,进货的成本都高了五成。这些时日,小的们也听闻了姑娘的诸多义举,就算拼着不赚钱只回个本,也得支持您……嗯……故而粮价可压到五十文一斗。”
陆南星冷笑着往他面前站定,电光火石间双手揪住他的衣襟,恨不得将矮胖的小老头拎起来,呵斥道:“你怕是没听过我陆夜叉的名头,真当我人在书院就不敢杀人了?先礼后兵是看得起你,我可没那么多耐性和你在这讨价还价!”说罢在他惊恐之下,“你你你……”松开了他的衣襟后,狠狠将人往前一推。她就是要出其不意,在对方认为她顾及好不容易改善的名声不敢强硬之时,打他个措手不及,来不及深思熟虑只得乖乖就范。
周老板一个踉跄险些摔倒,还是被另外两个同行强行扶了起来。他看着一脚踩在椅子上,手拿鞭头来回敲打并斜睨着他的女人……一时间和这两日救死扶伤的女菩萨很难对上号。看来是他轻敌了,以为义军上下皆与阎少康那般好骗。
贺云拿着笔从惊愕中回过神来,也帮腔道:“一盐引相当于五百两银子,按照十文一斗、一百文买一石米,那就是五千石。三盐引就是一千五百石,你们还不知足!”
周老板几个人嗫嚅着小声嘟囔,“粮价早就抬高到二十五……”
“二十五文一斗,多一分没门儿,少一分也不会欠你的。”陆南星手拿鞭头,虚指了下,阿硕赶忙将早已备好的契书放在周老板身侧的桌几上。
“你们三个签字画押摁手印,明日我派人先送五成给你们,剩余一个月后再给。”
周老板一听这个,苦着脸拱手央求道:“菩萨娘娘,盐引送过来小的们也是换了银子采购粮食,您这无端就只给五成,剩余的粮食让小的拿什么去买。”
“那就扣押三成,不能再少。”陆南星看向身侧,努了努嘴,“贺云,将弟兄们唤来。”
“别别……”周老板和另外两个人对了个眼神,三个人只得乖乖画押。
陆南星接过许招娣送来的契书,匆匆看过后,目光从他们三个的脸上滑过,“听着,回去后可别搞什么小动作。若让我知晓你们派人给谁送了信儿,亦或是擅自抬高粮、盐价格,我也不杀你们,直接命人将你们全家老小捆起来,跟着义军充当前锋,刀枪可不长眼睛。若不信,可以试试。”
三个人一听这个,身子都僵直了,赶忙齐声说:“信信,小的不敢。一切都听您安排,绝不敢有二心。”
阿硕看着几个人在贺云的带领下,跌跌撞撞地消失在院门后,“噗嗤——”这才忍不住放声大笑。
“姑娘……你方才的姿势哈哈……这些时日努力改善的形象……哈哈哈……又要被打回去了。”
许招娣也忍不住笑道:“姑娘有所不知,你方才揪住那人的衣领时,就连贺公子都惊呆了。为了咱百姓能吃上饭,姑娘真是豁出去了。”
陆南星只觉得比起斗智斗勇,方才的行为简单粗暴,心中很是爽快。她才不在乎什么形象丢失,能办成事才最重要。
许招娣眼尖,指着院外贺云眉飞色舞对其说话的那人,道:“姑娘你瞧,是谁来了。”
陆南星抬眸,迎上那双深邃之中带着审视的目光,她暗中拽了拽阿硕的衣袖,示意她通知白束,自己则负手径直往外走去,“呦,这是听闻我来书院,不放心书院上下安危,特意赶来盯梢么?”心想,这倒不似他的办事风格。亲自追过来,定然是有要事发生。
萧六刚听贺云绘声绘色地讲了她如何威逼恐吓粮行老板的经过,此时见她看似打趣实则试探,只道:“二当家让卑职来通知表姑娘,齐大胜率军距离宁州城二十里。大帅已命人备好接风宴,并要求主将们一同迎接。”
“知道了。”陆南星看向贺云,“今儿我留阿硕在城里采买,明日一早便随着你们的人去十里坡。”又扭身提醒阿硕,“明儿看好了三成盐引他们三家如何分,按道理周老板粮行最大,如果他想多要就按照四:三:三来分。”
阿硕应喏后,又向贺云福了福身,亲切地唤了声,“贺三哥,劳烦你和门上的小厮说一声,我今日借宿。明儿一早何时动身,听你消息。”
贺云爽快地同意了,他看向身侧的大哥,冲他挤了挤眼,示意方才提的去义军之事,是不是趁现在说就能一起去大营了。
谁知萧六只道:“方才我回来时遇见顾师妹,她听闻沈姑娘在统计百姓名册,也愿意帮忙。你先去请示师父,若同意再去后院禀明师母。记得好生护着顾师妹的安全。”
这句话被刚走出几步的阿硕听在耳中,她想起了顾令颐我见犹怜的模样,暗中撇了撇嘴。原来这厮竟也喜欢说话犹如蚊子哼哼,走路依靠吹风的那一挂,没意思没意思。哪有姑娘飒爽英姿,聪明绝顶还善解人意,相比之下那种女人肩部能抗,手不能提,要来有甚用处!
陆南星听到萧六这般叮咛,认蹬上马后挑眉道:“既是顾山长之女肯出面相帮,我是不是应该拜见下顾夫人母女?切勿失了礼数。”
第三十四章
贺云见自家大哥上马后, 只惜字如金地说了两个字,“不必。”一副就差说怕师娘师妹被吓着的表情。他低头握拳假装咳嗽,使劲儿将唇边的笑意收了回去。再看小心翼翼骑在马上的陆姑娘, 接触这几次反而觉得她头一次大闹书院时的样子, 像是被下了降头。
他怎样也无法将那个只认鞭子不认人,傲慢无礼的女人和如今的她看做同一个人。
如今围绕在她身边的人,譬如沈姑娘, 许姑娘无一不说她良善。这……有些像他正在偷着看的书中人物——刘备。既然这样, 在他的故事里,也可以写个女刘备过过瘾。不对, 若陆南星是刘备, 难道大哥是曹操?!待他拍着脑袋摇了摇头后, “刘备”和“曹操”带着下人早就离开了书院。
陆南星最喜欢跟着萧六出行,原因是——她完全不用驾驭马儿, 便能乖顺地跑的比平日里还要快, 甚至更稳。
不知为何, 目光看向领先一个身位骑行的他, 总会不由自主地思忖,此人到底与开国皇帝有没有关系。若他日后能封王拜将,趁着这个机会与他搞好关系, 多条路走也是好事。即便没任何关系, 能者难以掩盖锋芒,要么他不甘屈居人下, 要么他登基称帝……历史的车轮会不会因她阻止了普会寺行动, 而有所改变呢?
想到此, 后背在微风的吹拂之下,竟然一阵阵发凉。
三人在萧六头马的带动下, 半刻钟便到达了大营外。
陆南星大老远就看见两座望楼中间占了黑压压一些人,甚至刚组建的骑兵队也出动了,分成两排列阵,场面宏大又隆重。只是走进一看,士兵身上穿着五花八门。陆家军之前换装就不齐整,还有的士兵身穿从敌人身上扒下来的铠甲。阎家军则有一半护卫阎兴邦的士兵换上了玄色的战袍,站在了最前充门面。王广全的兵,更是穿着像个叫花子,甚至很多士兵手里都没有武器。
乌泱泱这些人站姿各异,乱糟糟的。有的站久了,就偷着席地而坐,就像一群乌合之众。
阎兴邦眯起肉眼,待看清远处疾驰而来的不是阎少康时,心底逐渐生出怒气来。一大早得到齐大胜的位置,便派人火速进城告知他这个不成器的儿子,没想到日上三竿还不见人影。每次露脸的时候,总是见不到他人。当众出丑之时,总是少不了他。
王广全则满意地看着萧六将陆南星提早带了回来。
“义父,王伯。”陆南星下马行礼后问道:“齐将军快到了么?”
“可不。”王广全撮着牙花子,两只手挎在腰间的蹀躞带上,一向毒舌地反问道:“不然我们顶着日头,难不成是来迎接你这丫头?”
“您又拿我打趣。”陆南星也不生气,将马让士兵牵走,她略微整理了衣袖后,便站在阎兴邦身侧。方才下马时,她就发现阎少康没在,此刻稍有些眼色的,就不宜多说话,以免当众成为出气筒。
一众人马站了将近半刻钟,听到探子来报,说齐家军已经在宁州城西扎营。又过了将近半个时辰,只见宁州城的方向逐渐涌现一股烟尘,渐渐地伴随着脚下微微震动,伴随着轰隆隆地马蹄声由远渐近,陆南星看到了飞扬的金底红色“齐”字大旗,包围在红色军团之中,缓缓向这边疾驰而来。
“派人去迎大公子!”阎兴邦握紧了手中的剑柄,脸上阴云密布。待他看清被骑兵簇拥着身着金色铠甲的男人,颧骨隆起,浓眉深眼窝,左脸颊上还有一道明显的刀疤,待他跳下马拱手前来拜见时,早已换上了热络又不失稳重的笑容,仍旧站在原地回礼,“终于将齐老弟盼来了。”
“大帅果然天人之姿,身侧将士神采奕奕,实乃神兵也。”齐大胜肚子里虽没几滴墨水,却还喜欢到处显摆。他看向阎兴邦身侧秀气的少年郎,故作艳羡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少康年少有为,文质彬彬,怪道往来书信中一笔好字,还以为是手下之人代写,看来大帅真是教子有方,得了这样一个好儿子。”
他这句话说的在场之人,除了王广全的手下远远的低声笑了几下之外,阎家军这边无人敢接话茬,纷纷对视后装作未听到。
陆南星干笑两声,拱手道:“齐将军谬赞,晚辈姓陆,名南星,被大帅收为义女。”她指着齐大胜身后方向的一小股烟尘,“义兄被父亲派出去办差,想必听到消息后快马加鞭赶来为您接风。”
齐大胜定睛一瞧,眼前的少年郎身材高挑纤细,肤色白皙,虽未施脂粉却看上去双目如星,观之令人难忘。他习惯性想收为姨太太,刚好能和阎兴邦攀上亲戚。这个念头还未成型,就被身边的师爷提醒道:“这位就是大公子的未婚妻罢,不知何时能吃上阎陆两家的喜酒?”
陆南星早就从白束那儿听闻齐大胜的爱好——打仗到每一处便收一房姨太太,目前跟着他的号称九姨太。闻言也不着急辩解,只道:“大敌当前,击败金贼要紧。”
“齐将军,少康来迟一步。”阎少康气喘吁吁地下马,只匆匆看了眼父帅,便不敢再看,继续笑着拱手道:“愚弟已命人将九嫂也接了来,今日为咱齐家军接风,怎能让九嫂独自在帐篷里凑合。”
“好说好说,办差要紧。”齐大胜见到阎少康后,与他双手交握,互相拍了拍手臂以示亲热,“既然弟妇也在,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否则咱大老爷们在一起吃酒,娘们怎配上桌。”说罢二人哈哈大笑,心里却想着,此人配陆小娘子可真是暴殄天物。
阎兴邦伸臂向内让道:“如此,还请齐将军入内吃酒畅谈,弟兄们也都不要拘谨,就像是来到兄弟家中做客。另外,将库里好酒也送往西营给不能来的将士们分一分,共同庆祝。”他手下也赶忙附和。
只是王广全听了阎兴邦假大方,心中不由得肉疼起来,却又不便说什么,只得静观其变。
齐大胜此次带来参加酒宴的只是他麾下几十名大大小小的将领,大家共同往早已摆好桌凳的校场上走去。
趁着天气越来越暖,伙头营找人猎杀了几十头羊,正烤的差不多了。众人还未走至跟前,就闻到了令人垂涎欲滴的肉香夹杂着孜然等香料的香气,令人恨不得立刻坐下大快朵颐。
齐大胜的军队早就节粮缩食长达月余,麾下将士闻到这个味儿此刻便是饱餐一顿立刻阵亡,也甘愿。更何况,他们还看见了每个案桌旁均摆满了散发出诱人香气的酒坛。
最开始,齐家军中还有人反对投靠阎兴邦,吵嚷着何必助长他人威风灭自己士气。如今看到这场面,摸着空空如也的肚皮,再也没有人义愤填膺地说着不管饱的话,在阎家军前头“遮风挡雨”地成为金军的目标。
此时齐家军人的算计,还有几个人也想到了。
萧六也是饿过肚子,且见识过金军“祛薛”,汉话译为“宿卫”的人。眼下这只军队尚且被北方的起义军缠住,无暇往南收复失地。而齐大胜据说大败黄河以南的金军主力,他有些不信。
同样不信的还有王广全。萧六半信半疑的问题,被他问了出来。
“齐贤弟,老王我虚长你几岁,便舔居哥哥之位啦。”单独坐在主帅之位下首的王广全,端着酒盏起身,朝着与阎兴邦紧邻桌的齐大胜笑道:“哥哥这杯酒,其一为你接风。其二恭贺你大败金军,听康儿说你当时将金军南边的主力,打得落花流水,四处逃窜,果然神兵天降!来,干!”说罢,“啯”地一声,仰脖饮尽了杯中酒。
齐大胜起身哈哈笑道:“少康贤侄谬赞谬赞,不过金军可不好打啊,他们不但有铁浮屠,还有轻骑兵,能立刻将犹如铁铜的军阵冲散……”他身后的师爷怕他再说下去就会说漏,暗中拽了拽他的衣角,佯装给他斟酒。齐大胜只得趁着酒快洒出来,一口干了,将剩下的话又咽了回去。
陆南星端起手边的茶,目光随意一扫,只见齐大胜麾下的将士,听到他在描述金军时,有些人的笑意僵在了脸上,完全没有与有荣焉的骄傲之情。
她抬眸,下意识看向对面王广全身后站立的男人,与他也正在睃巡的目光相撞,分别从彼此的目光中读到了同样的疑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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