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痞?杀了?温楚并未知道赵顺死了一事,但听他这话,自然也知道是在说赵顺。
冬月杀的赵顺,那定然是宋喻生下的旨意了。
前面一直默不作声的宋喻生终于回过了头来,嗓音冷沉地吐出了一句,“你们再争,不如都去跳了御花园里头的湖,死了安静。”
许是因为天才大早的缘故,一路上也没碰见多少的人,只有稀稀疏疏往来的宫女和太监。
听到了宋喻生开口,两人齐齐闭了嘴,也都不敢再说话了,没有一会几人就到了乾清宫的殿门前。
汉白玉石台基之上,伫立着一座黄琉璃瓦重檐庑殿顶大殿。重檐庑殿顶上,上层施上单翘双晶七踩斗拱,下层施单翘单晶五踩斗拱,饰金龙和玺彩画。
整个大殿威严之中却又脱不开精巧细致。
宋喻生被里头的内侍引进了殿内,而温楚则和冬月等在了殿外。温楚站在这处总是有一种无所遁形,被人盯视着的感觉,她不动声色地往冬月身后躲了躲。
冬月察觉到了她的意图,嘲笑道:“你躲些什么?”
温楚回道:“你不是叫我别惹麻烦吗,我没见过世面,若是丢了脸怎么办?你借我躲一躲怎么了?”
冬月想了想也确实是这样的道理,温楚不过是一个小村姑,就是连京都都不曾来过,遑论说是皇宫了,她若是丢了脸,那也就是丢了他家世子的脸。这样想着,还配合地往后靠了靠。
眼前一黑,温楚直接对着冬月的背就开始面壁思过了。
只冬月不知道的是,他们两人这样的举动,在别人的眼中看着,就像是两个偷偷摸摸的贼人。
温楚有些无语,“倒是也不用这样......怪像小偷。”
这不就是挖个坑把自己的头埋进去了,结果屁股还露在外头。
*
那边,灵惠帝正坐在宝座上头,内侍将宋喻生领到了殿里头后就退了出去。
乾清宫的主位是一张宝座,宝座上方悬挂着“正大光明”匾额。见到了人来了,灵惠帝搁置了手头的东西,抬眼看了他一眼。
灵惠帝分明不过才四十的年岁,然面上看着却远远不止于此,眼角已经满是皱纹,只能依稀从眉眼之间窥见年轻之时的英俊相貌。
当年礼王宫变之前,灵惠帝倒还不是如此,而宫变之后,灵惠帝一日老过一日,分明四十的年岁,如今却像是六十老翁。
灵惠帝出声,道:“回来了啊?”
他的声音有些低沉,听着无甚情绪。
宋喻生拜见了帝王,后答道:“是。”
灵惠帝正了正神色,问道:“找不到吗?”
宋喻生连着地方都还没到,就差点叫人暗算至死,更遑论说是找人了,但他没有实话实说,只道:“路上出了些事情,在白山镇旁边耽搁了会,后来又去云净镇上寻人,也寻不到。”
灵惠帝知道,从京都到云净镇骑马来回至多也不过是二十日,再加上在村镇里头寻人的时间,也用不了一个月,可宋喻生却足足去了二月有余,其间定然是出了些什么事情。
不过既然宋喻生不说,他也没兴趣多问,见他说没寻到人,灵惠帝脸上也无甚表情,只那双眼中的期冀彻底消失不见了,看着竟然比方才还要颓然一些。
他笑了笑,自顾自说道:“命该如此,命该如此啊!当年是朕,全都怪朕......是朕害她到了那等地步,是朕没能去救她,她就算是活着又如何?也不会愿意回来再见朕这个父皇一面啊。这孩子她打小就记仇,朕罚她跪一回,她能念叨朕半年。这回也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怎么也不肯出来......”
他神神叨叨道:“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死了就死了吧,死了也挺好,生来赤条条,去时赤条条......”
灵惠帝的模样已经有些癫狂,说的话都有些胡言乱语,竟又掉起了眼泪,“都想朕死!都想朕死啊......朕偏偏不如他们的意!”
“杀了朕的老师,还想要朕的命,凭什么......凭什么!”他若野兽一般咆哮,眼角皱纹都簇到了一起。
旁边的宫女太监们惊得跪了一地。
宋喻生看着他这副模样,有些嫌恶,别开了眼去。
灵惠帝发泄了许久怨气,最后颓然地倒在宝座之中,若是一头年老的雄狮,精疲力竭,脸上还挂着泪珠,这会在无助地喘气。
宋喻生道:“皇上若是无事,臣还要去大理寺上值,就先退下了。”
宋喻生话毕,殿门口那处将好走进来一人,来人正是司礼监掌印太监方修。
这人面白无须,年过六旬,但看着比四十的灵惠帝还要精神抖擞一些。方修当初二三十的年岁,在先皇还是皇子的时候就已经跟在灵惠帝的身边,照顾他的生活起居,那时候方修还只不过是一个小太监,后来先皇登上了帝位之后,他也就入了司礼监里头。
先皇崩逝,灵惠帝即位,方修顺理成章就登上了司礼监掌印之位,成了宫里头人人都要尊一声“老祖宗”的大珰。
灵惠帝九岁登基,还只是个幼子,宫里头的人惯会见风使舵,只知“老祖宗”,却不知帝王。
方修方从殿里头一路走来,就听见灵惠帝发了脾气,他不急不许从怀中拿出了一枚“仙丹”,递给了灵惠帝,他道:“皇上呦!这是因何故气成了这样?”
灵惠帝没有回答他的话,伸手拿过了他手上的丹药,含入了口中,咽下丹药之后,他的神思终于回笼了一些,摆手说道:“朕无事。”
清醒了一些之后,他又伸出手指着还站在殿里头的宋喻生说道:“祈安啊,不管你有没有寻到,既你是帮朕做事了,朕就允你个许诺,除了先前答应你的那事以外。你晓得的,朕也没多大的本事,其他的,不太过分的,朕都依你。”
既然宋喻生帮他,即便没有寻回了人来,那也该赏。他不放心把这事情给别人,只敢让宋喻生去找,他只信得过宋喻生。
若说锦衣卫历朝都是天子爪牙,但灵惠帝信不过他们。锦衣卫的人不纯,若是里头有脏东西在,说不准会害死他的女儿。
方修并不知道灵惠帝叫宋喻生去寻人一事,他这会心中不断揣测,寻的是何?是人又是物?既然寻人为何不让锦衣卫的人去,叫宋喻生去又是为何?
难道寻的是什么不该寻的人?怕被锦衣卫知道,更怕锦衣卫里头有眼线。方修心中思虑重重,一时之间想了这又想了那,想着一定要回去查一查。
宋喻生听到灵惠帝这话,自然也不再推辞,谢了恩后便往外头走去了,大殿里头只剩下了灵惠帝和方修。
灵惠帝满眼都是疲惫,他悠悠地看向了方修,说道:“朕让祈安帮我寻的是小喜。小喜,你还记得的吧?就是朕那个苦命的小女儿。你也不用再去查了,祈安寻不到,人早就死喽。”
方修听到这话垂下了头,道:“皇上严重,臣不敢。”
灵惠帝听到这话,嗤笑了一声,“不敢?你还有什么不敢的啊。”
不过他也不愿在这件事情上多说,只是摆了摆手就叫他退去了一边。
宋喻生从殿里头出来,就看到了温楚把自己缩成了个鹌鹑在旁边,他走近二人,看向了温楚,凉凉道:“出息。”
温楚小声嘀咕道:“我是没出息,那你带我出来丢人现眼做什么?”
宋喻生面上一如往常,挂着如沐春风的笑,淡声道:“加十板。”
冬月明白了这话的意思,一时之间幸灾乐祸,这小道士爱顶嘴,总有人能治她了。宋喻生瞥了一眼冬月,“你便回去领十鞭。”
这十鞭和她那十板岂能放在一起作比?冬月瞬间傻眼了,想到可能也是在罚他多嘴,他和温楚从玉辉堂争到了这处,本以为主子不计较呢,原是在这处等着啊。
两个领了罚的人垂头跟在宋喻生的身后出宫,脑袋垂得一个比一个低,就跟霜打了的茄子似的,没精打采。
他们心里头都想着事,神思游离到了别处,冬月想着的是十鞭,他得疼死,温楚想着的是,这板子不会明天还没到就堆到了一百板吧。
谁料宋喻生走着走着忽然停了下来,温楚直直撞到了他的背上,而一旁的冬月虽也在想事情,但是反应速度比温楚快多了,宋喻生顿足的时候他一下子就回过神来,也跟着一齐停下。
宋喻生背部精瘦,她哪里堪撞,一时吃痛,给撞得倒退几步,伸手赶紧揉了揉被撞得生疼的鼻子。
抬头本想问宋喻生做什么好好走着走着就停步了,结果却看到了前头站着二人。
其中一人着赤色盘领窄袖服,头戴乌纱翼善官,身段高挑秀雅,模样儒雅清和。
这人,便是当朝皇太子李惟言。
而另外一人,就是昨日她在街上撞见的祁子渊。
宋喻生正在同二人见礼打招呼。
皇太子李惟言同宋喻生说道:“祈安不必多礼,只是这些时日未见你的踪迹,我都以为你这是出了什么事,这会回来了就好。”
宋喻生拱手,回道:“多谢皇太子关心。”
皇太子道:“你自年少之时就在文华殿伴我读书,这也算得上是同窗,何故同我这般生疏。”
按理来说,本朝文华殿向来是皇太子一人读书之地,任用最博学的大臣传道授业。灵惠帝当年即位时候只有九岁,而文华殿之中主管的大臣便是前任宋首辅,加之三公以辅。灵惠帝从九岁登基之后,便是一直都在文华殿之中被教导,到后来,他十六岁生下了皇太子之后还要在文华殿学业,一直到了二十岁才彻底不去了。
这十一年,灵惠帝寅时起身,卯时就要开始参加早朝。散朝之后就要坐到文华殿里头学习,学历史、四书五经等等,还要练习书法,背诵经史,若是背得出,宋首辅便和颜悦色称赞,若是背不出了,便要开始长篇大论,以严师身份开始责问。
读书学问被如此管教,而生活方面,若是小皇帝只要做出了,有一点点不是古来圣帝明君会做的事,就要被送至慈圣皇太后的跟前。皇太后生气之时甚至是要绝食以明志,说出“上天不仁,哀家没能教导好你,无颜面对众生,既如此,倒不如死了干净”诸如此类诛心之言。
往往这样的时候,灵惠帝就能被吓得汗流浃背,道:“全是儿的过错啊!母后罚朕就是了!”
然后,皇帝在皇太后的寝居慈宁宫,一跪就是半天。毫不夸张得来说,慈宁宫的每一块砖头,哪里有缝,哪块脏了等等,这小皇帝比宫女们都要清楚。
就是这样十年如一日的生活,灵惠帝整整过了十一年。
这十一年,灵惠帝常备不懈,精神也快要被磋磨得不成了样子。但他明白,他是皇帝,这些都是他应该做的,没什么不对,阖该这样。
后来灵惠帝不用再去文华殿,而皇太子则在十四岁的时候入了文华殿。
因着宋喻生这人为人实在出色,学识广博、品行端正,便被宋首辅带去做了皇太子的伴读,朝中之人也无甚异议,毕竟宋喻生的品行他们有目共睹,这样的人在皇太子身边,他们自然是求之不得。
后来宋喻生要参加科举,有了差事,自然也不用再在宫里头待着了。
从今形势来看,几皇争嫡,但显然宋家是站皇太子,且不说当年宋家首辅,也就是已故国公爷曾任过两任帝师,况皇太子出身中宫,他们必站队正统。
温楚看着宋喻生和李惟言在那边寒暄,晃住了神,就是连捂在鼻子上头的手都忘记放了下去。
却听李惟言问道:“祈安这是方从父皇那头出来?”
宋喻生点了点头,道:“毕竟我离京数月,既回来了,还是同皇上报个平安才好。”他也问道:“那殿下也是要去寻皇上?”
李惟言点了点头,他道:“祈安才回来,许是不知晓。朝中有人最近说想要重修一条官道,就是从京都直接到南京府那边。但是你也晓得的,从京都到那边即便没有一条直通的道,但转一转又不是不能走,至多不过是慢上三天的时间。就是那个工部尚书提出来的,这样劳民伤财,多此一举的想法,究竟也不知是如何想的.....”
这工部尚书名何洪,是皇太后母家何族那边的弟弟。如此一来,这事就算是再不行,也一直搁在朝上,既没人敢把他否决,却也无甚人去赞同答应。
李惟言说话之时,啧啧叹气摇头。一旁的祁子渊同宋喻生虽交情不深,这个时候却也开口说道:“已有运河,还有别的官路,他却还想再修,还能是为何?”
不就是等着从里头捞钱吗。
这话在场几人心知肚明,却无人说出口。
西北那边已经逐渐安定下来了,祁子渊早在几年之前就已经回京都待着了,今年参加了武科举,考上了武进士,如今在中军都督衙门里头当差。孝义皇后近些年的身子也越发不好了,前些时日不知怎地又染上了一场风寒,如今怎么也见不得好,祁子渊昨日和那些人出去应酬,醉酒之后又因为撞见温楚,想起了李昭喜来,一时之间忧思过重,借酒消愁,过后就忘了这事。今一大早才想起来这事,打算趁着还未到衙门上值的时间,赶忙去看了坤宁宫里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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