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小道士是哪里看出来他在怕的啊。
温楚这人,总能说出一些出乎他意料的话来。
*
温楚好生养着受了伤的世子爷,就这样约莫过去了一月的时间。入了四月之后,万物复苏,天气也逐渐回暖。温楚也不再每日都去摆摊算命,五天里头去个三天是常态,若是空闲了便去春晖堂里头去拿新的药,去山里头挖些野菜回来。
可即便是如此,出摊时间不大固定,生意却是比先前更好。
名声都是自己赚出来的,温楚在白山镇算了一个月的命,已有不少的人都会唤她一声小道长,先前死活也卖不出去的符箓,也都能一售而空。
而先前寻过麻烦的地痞,再想寻麻烦的时候,不待温楚开口,排队看相的客人就先张口把他们赶走了,还扬言他们敢在来寻小道长的麻烦,就要把他们扭送官府。
四月初十,是日天气大晴,温楚傍晚回家之时,准备去呈祥楼里头打些饭菜回家。
呈祥楼是白山镇上最好的酒楼,菜的口味自也是比别处要好上一些,但价钱自然也会贵上一些。
温楚平日里头都是去小菜馆里头买些菜回家,但今日是温老爹捡她回家的日子,温楚便将这日当成了自己的生辰日。
温老爹捡到温楚的时候,也是个大好的晴天,春暖花开时节,流亡数日的温楚,饥寒交迫,衣不蔽体,她躲躲藏藏,从京都逃到了山西布政使司,在山林之中碰到了温老爹。
那时,温老爹看着温楚,什么也没问,只是说道:“孩子,你愿意跟着贫道回家吗?”
自此,世上再无怀荷公主李昭喜,只是多了一对相依为命的祖孙罢了。
既是过生辰,那总是要让自己吃点好的了。
以往温老爹在世的时候,知道温楚嘴馋,在四月初十之前就会开始攒钱,就等着在今日带温楚上呈祥楼吃些好的。
温老爹不愿意给人算命,他的钱赚得不容易。平日里头卖些符箓是断不够养活人的,但有些人家里头有亡魂要超度,便会让温老爹去办场法事,抑或是搬新家看风水等等,都会想到让温老爹上门。
如此,这六年终于勉勉强强拉扯温楚长大。
呈祥楼在街市中心那段位置,如今傍晚时分,天色将黑不黑之时,街上热闹纷呈,来往行人络绎不绝,温楚早早收摊,慢悠悠晃到了呈祥楼去。
进了呈祥楼之中,那店小二见到来人是一个小道士,也没多说,问道:“客官,如今晚间正值饭点,人实在太多了,大厅里头没位置了,不若上厢房?”
“不用,我打几份饭菜,装在食盒里头就成,不用桌椅,我在这里等着就行。”
说罢,温楚将随身带着的食盒递给了店小二。
温楚知道呈祥楼生意火爆,却也没想到竟连坐的位置也没有了。不过也好在她本也就不打算在此处用饭,家里头还有个宋喻生,她总不能一个人在此处吃独食。点了几道菜,找了个角落的位置等着了。
第十章
呈祥楼内,食客们坐满了大厅的桌子,推杯换盏,谈笑风生。大厅里头里搭有一高台,高台上头有一说书人正在卖力说着演着,台下的食客们,不少都听入了神。
“话说,我们的那位皇上,九岁即位,自年幼之时就在文华殿受首辅大人亲自教诲,其余太师太傅更是不用说,就连慈圣皇太后亦是严厉督导。若是皇上出了一点差错,首辅和皇太后能马上叫皇上及时止损,在一旁常备不懈。按理来说,文武百官再加之皇太后的亲自监督,咱这年幼的皇上,总是会长成个好苗子,对否?这二十岁之前,小皇帝确实不负所望,敬天法祖,尊师重道,可谁知,这首辅和皇太后自皇上即位之后,盯了他整整十一年,结果还是在他二十岁那年出了差错。”
灵惠帝的名声实在是糟糕透顶,以至于,就算是说书人在酒楼之中如此编排着当朝皇帝,也无人会管。因为民间已经骂声一片,抓一个说书人不难,难的是抓尽天下人。
其实这些事情,众人全都是心知肚明,只是这说书人说得厉害,大家即便是再听一回也依旧是津津有味。众人给面子地捧场,纷纷问道:“后来呢?后来是如何了?”
这说书人灌了一口粗茶,醒木一拍,继续说道:“好,诸位且听我继续说。”
“转折就在灵惠十一年,圣上在宫中偶然碰到了一个宫女,只一面,皇上便对此女一见钟情。众所周知,紫禁城中,数万宫女,若是能被皇上看上,那也是她的荣幸。可只是见色起意倒也好说,却不知这宫女究竟是给皇上灌了什么迷魂汤,竟惹得皇上对她一人情根深种,至死不渝,后一个小小的宫女竟登还登上了妃位。至此开始,咱们的皇上就开始走上了歪路。起先倒也还好,可谁知越来越不像话,沉迷享乐,耽于美色,过了几年,竟被那妖妃蛊惑地连早朝也不肯再上。诸位看客说说,岂有此理?自己废弛早朝来躲懒的皇帝,往史书上去翻翻,究竟有几个?!实在是有......哎......”
实在是有亡国之相。
说书人编排灵惠帝归编排,这等不要命的话也还是不敢说。
角落之中,温楚面无表情地听人谈论着灵惠帝的风流韵事,她甚至已经猜到接下来的话了。
说书人继续说道:“这妖妃和咱这皇上生下了一个公主,封号怀荷。许是因为妖妃之缘故,在诸位子女中,皇上喜爱怀荷甚于所有皇子公主。皇上如今不是喜欢修道吗,道教里头有句话,谓之‘祸福无门,惟人自召。善恶之报,如影随形’。报应就在灵惠二十五年,过年时节,远从江西封地赴京的礼王,发动了叛乱。”
这位礼王,是已故先皇的弟弟,灵惠帝的皇叔。礼王声称灵惠帝被妖女迷惑了心智,大昭国祚倾危,在灵惠二十六年,赴京过节的时候,发动了兵变,直逼紫禁城,史书上记载“礼王之乱”。
那一年,温楚十岁。
“这场叛乱持续了三个多月的时间,最后竟然直破紫禁城的大门,满朝大臣,无人能阻止礼王这场早有预谋的起事,到了最后,若非是国公府出面,也不知这场祸事会持续多久。咱这皇上最后终究是福大命大,未曾出事。可在这场叛乱之中,妖妃不慎落难,被礼王一刀刺死,死后被人挖心掏肺。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她此番下场诸位说究竟是不是咎由自取?”
群众附和。
“就是就是!死得活该,若不是她蛊惑了帝王心智,皇上怎会成了那样,这样死了,倒还真是便宜了她。”
“是,若非是她这个红颜祸水,祸国妖妃,我大昭国运定能更上一筹!”
说书人道:“而那怀荷亦是下落不明,不见尸首,皇上如何都寻不得他最疼爱的公主。现如今,大多数人都说,她是被礼王烹食下肚。传闻之中,礼王最是嗜血,曾食过生肉。即便无人知道真相如何,可烹食怀荷下肚是礼王死前亲口所述,又加之到处寻不得怀荷尸体,如此看来,多半为真。这妖妃蛊惑皇上到了这样的地步,天理昭彰,不是不报,时候未到!而怀荷,即便年纪尚小,但是那妖妃所出,又岂是良善,如此下场,也算是一报还一报。”
本一直面无表情的温楚听到这话终是忍不住笑出了声,她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笑得厉害,竟连眼角都渗出了一滴眼泪都察觉不出。
一报还一报。
她究竟是犯了什么错,要受到这样的报应?
她这异常的行为惹得周遭不少人朝她看去。
“嘿,你这小道士,笑些什么?难道觉得这话说的不对?”
温楚见人都在往她待着的那处角落看来,忙摆手说道:“哪里的话,我是觉得老先生说得十分之好,听得开心罢了,一时之间失了分寸,各位看官勿怪勿怪!”
他们也不知道这究竟是有什么好笑的,能叫她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但是见温楚都如此说了,自也不会再抓着她不放了,不再去理会她。
温楚擦掉了眼角沁出的泪,正在这时店小二将打包带走的饭菜装到了她带来的食盒之中,递给了她。
温楚给了银子后接过食盒,也没再在此处多留,转身就往外头走去。
方走到门口,迎面走来两年轻男子,二十岁左右。温楚见其中一人,看到她后有些兴奋。
她对此人并无印象,又观其二人打扮颇为富贵,更不知是何时会与他们有所交集。
如今她并不想要再与人纠缠周旋,只想着先赶离这处。
她无视了那人灼热的视线,快步从他二人身侧走过,然而擦肩而过之时,却还是被喊住了。
“小道长,请留步!”
喊他留步的那人名张成湖,是白山镇上头太原府知府家的大公子。
他身穿湛蓝长袍,单看模样尚且周正。然若是同身侧的那人比起,那便是稍逊一筹。
他身旁的那人名叫林宿简,是山西布政使司提刑按察使家的公子。提刑按察使掌管司法,正三品的官,在这种小镇上,俨然算是个大官。林宿简模样十分出色,一双丹凤眼,在他脸上更显风流,此人一身绛紫锦服,腰间悬着一块玉佩。
温楚见躲不过了,只能回身,她拱手问道:“请问这位公子有何贵干?”
她不知道二人是想做什么,但她向来奉行,行走江湖之上,以和为贵的道理,即便她现在心情不大好,面上却还是带着几分和气。
温楚声音清润,姿容艳丽,脸上带着一丝淡淡的笑意,更是晃人心神。
张成湖眼中闪过了一抹惊艳,但更多是带了几分不可置信,这样的人竟然会算命?
旁边的林宿简同张成湖是挚友,今日刚好去张府寻张成湖,结果就被他拉来了白山镇来找一个小道士算命。
林宿简猜到,眼前这个穿着简朴,容貌甚殊之人许就是张成湖所要寻的人。
见到张成湖出神,林宿简轻咳一声。
张成湖被林宿简提醒,回了神后才觉失态,忙道:“早听闻小道长美名,听说小道长算卦算得准,特从别处赶了过来,结果没在街上看到道长,原以为是扑了空,未想到小道长竟是来用膳了。”
第十九章
张成湖早在家中听闻过温楚的名声,家里头的仆人许多人都去找温楚看过相。她看相的价钱便宜,而且还准,一传十十传百,不少人都喜欢来找她看看,即便是说不准,不过十几文钱罢了,总比那些讹人的,算个卦收五十文的好上了许多。
他一开始觉得那些下人们都是被哄骗了,这世上算卦看相的,都是些江湖骗子,若说她真的厉害,那也不过是厉害的江湖骗子罢了。
直到后来一日,张成湖对一女子情根深种,害上了相思病,实在是想要知道和那女子究竟能不能修成正果,于是便怀揣着死马当活马医的想法,找上了温楚。
方才见到街上没人,原还以为是扑了个空,便和林宿简来了呈祥楼用晚膳,谁知就这样好巧不巧撞见了一个小道士往外头走。这模样打扮,不就是他们口中算卦很准的小道吗?
温楚听到这话便是了然,原是来找她算命的。
她向来会看人眼色,这两个人,一个看着比一个贵气,也不知道是哪家的公子。
温楚也不愿得罪人,但外头天色已经晚了下来,温楚还得坐着杨大婶丈夫的牛车一块回村,若是晚了,温楚就得自己走回去了。
“这位公子,实在是抱歉。”她指了指外头的天说道:“你瞧外头天已经这样沉了,我得赶回家了。”
知府家的公子,在这镇上没几个比他爹官要大的了,他亲自来寻她,客客气气让她来给自己算上一卦,断没有想到这小道士竟然会拒绝,一时之间,脸色也有些难看了下来。
他方想发作,旁边的林宿简却已经开口说道:“道长若是担心天色晚了,一会我们自可送道长归家。”
林宿简虽然生得颇为风流,但他的行事作风显然是要比张成湖周正一些,即便温楚拒绝了他们,他的面上却依然能带着笑。
让两个陌生男子送自己回家?温楚都不知道林宿简是怎么敢说出来这话的。
林宿简像是知道温楚心中所想,说道:“道长莫怕,我们二人并非是恶人。他是太原府知府家的公子,而我为提刑按察使司家的公子,此番前来,单纯是想从道长这头求上一卦,若是道长不信,大可去向别人问上一问,以证真伪。”
温楚倒没想到这两人竟然会是这样的身份,震惊的同时不免觉得有些好笑,看来自己如今是真出息了,有本事了,能叫他们找上门来。
温楚知道,林宿简这话虽然有商有量,但如此说明身份,岂容她再说出拒绝的话来。她知道今日这一遭是避不过了,也只能妥协说道:“那请公子带路去厢房吧。”
三人往厢房那处走去,温楚将食盒放在了桌边,先是问了张成湖是想算些什么,张成湖回答道:“是这样的,半年前,我遇见了一个女子,初见时被其容貌所打动,再后来有幸与之交谈一番,才发现更是志趣相合,到了后来,我同她已经私自定下了终身。只不过是,她的出身实在不高,即便我有意同她结亲,但我家中人却如何都不愿意,那女子知晓之后,已经近乎一月不愿同我见面了。”
张成湖话毕,温楚挑眉问道:“所以这位公子是想问问,你同这位姑娘究竟能不能修成正果?”
张成湖点头。
温楚又问,“你口中那女子身份不高,可请问是有多么的不高?”
张成湖闻此,脸色微变,颇为扭捏说道:“哎这,总之就是不太高,多不高,小道长就莫要知晓了。”
张成湖不说,温楚心中却是猜到了大概。看这人这般扭捏作态,若是良家女,纵使是再穷,也不会像他这般讳莫如深的样子了。
多半是什么上不得台面的身份了。
从张成湖先前的话里,温楚猜出这女子的身份多半是青楼里头的妓子,后又见他如此反应,更是确信。
温楚都不用起卦,不用看八字,都能猜到他们的结局了。
青楼女子,知府家的公子,况听张成湖那话,这女子许是不愿意做妾,否则,两人也不会闹到了如此境地。
这究竟有何好算?
张成湖若是能对抗家族倒还好说,但,他这已经表明了态度不是吗?如是会的话,还会来找她算这个命吗?显然是不会啊。
温楚说道:“你们二人说定终身,可是张公子当初对那女子有所承诺,承诺一定会娶她为妻?”
张成湖或是没想到温楚会这样问,良久过后,还是点了点头。
男人啊,柔情蜜意之时,还真是什么话都敢去说。
承诺娶青楼妓子为妻,结果那女子想必也是当了真,一时之间将此奉为希冀而活,结果到头来,终究是一场空,又如何能愿意再见他?
温楚拿起了桌上的茶杯抿了一口,后说道:“这女子是风月女子吧。”
她不用去看张成湖的神色,都知道他是什么表情,见他没有说话,温楚紧接着又道:“张公子,你们之间是否能有正果,其实你心里头最是清楚不是吗?这一卦实在是没什么好算。”
7/91 首页 上一页 5 6 7 8 9 10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