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很好看,我带你回家。”
他握着筷箸的指尖都泛了白。
既是贪图钱财,却又说他好看,有她这样骗人的吗?
即便早就知道她目的不纯,可如今从她口中说出,倒还真叫人有些失望啊。
*
今夜温楚睡得并不安稳,或许是因今天在呈祥楼,被那说书人勾起回忆,温楚竟又梦到了当年之事。
厮杀声似在耳边回响,重重血光又在眼前闪过。
在宫殿之中,她的母妃,那个世人口中的妖妃,满脸是泪,双手紧紧地抓着她的臂膀。昔日她最喜欢,待她最好的母妃,口中的声音却像是恶魔低语一般。
“我们小喜,是天底下最勇敢、最厉害的公主。”
她死死地抱住自己,不断地抚着她的后脑说着,“好孩子,我们不怕......我们不怕......”
睡梦之中,温楚好像当真又被德妃抱住,甚至都觉得快要喘不上气来。
回忆的碎片断断续续接踵而来,场景变换,本还抱着她的母妃,下一秒钟,就被铁剑穿破了心。
满眼都是血,整个世界都被鲜血浸染。
睡梦之中,她若身处浮浪之中,颠簸起伏无所依靠,终于在这一刻,被浪死死地拍在了海底深处,喉咙似被人遏紧,她快要喘不上来气。
回忆变化万千,画面不断轮转。一会是穿着华贵衣裳,一会又是被人辱骂践踏......
深夜静谧漆黑,宋喻生向来浅眠,两人同住在这个狭小的屋子里头,温楚呼吸急促,低声哭泣之时,他就已经醒了过来。
此刻,温楚若溺水之人一般,双手不断挣扎拍打,发出了不小的动静。
宋喻生掀开被子下了床,穿上了鞋子。
室内漆黑,未着烛火,只能依稀借得微弱的月光,摸索到了温楚的床边。
温楚的哭声已经带了几分绝望,双手挥动地越是厉害,噩梦之中若有恶鬼缠身一般。
宋喻生蹲在床边,叹了口气,伸手扣住了她的手腕。
这声叹息像是怜悯,可却又不参杂任何感情。
宋喻生手上的力气很大,温楚双手被死死钳住,终于,从噩梦之中解脱了出来。
醒来之后,她大口大口喘着粗气,沾满了汗水的头发粘在脸侧,她浑然不觉自己已经满脸泪水。
“楚娘,别怕。”
宋喻生的声音很淡,在夜晚之中,缓缓荡至耳旁,清爽悦耳。这话从他口中说出,也不曾让人浮想联翩,反倒叫人没由来地安心。
亲近的人都会这样喊温楚,例如温老爹,杨大婶等等人,这样的称呼本就没甚,况说,他们二人也同屋而眠,相处一月有余。
他的手有些冰,现在还握在温楚的皓腕之上,温楚就算是想要动弹,却也不得。
这等情形下,温楚什么也看不见,只能感受到手腕的上的一阵冰凉。
温楚像还没有缓过来,眼神十分空洞,对宋喻生的话,也只不过是轻轻地“嗯”了一声。
“楚娘这是梦到了什么,竟被骇成了这样?”
宋喻生对温楚的称呼自然而然从“姑娘”变成了“楚娘”,一字之差,却将关系拉近了许多。
即便话语之中尽是关心,然而借着浓重的夜色,他的眼中是毫不隐藏的探究。
温楚还没反应过来,过了许久她才垂首说道:“无甚,只是又梦到了爷爷,想到他在地下过得也不大好,心中难免伤感。”
又在说谎。
从温楚的口中宋喻生可以得知,她的爷爷应当是个为人甚好的老道长,若光是梦到爷爷,怎会惊惧成如此模样。
但温楚如今的状态他也不宜多问,况且她嘴巴紧,也从不同他实话实说,即便是在这种时候,也不曾放下戒备。
再问,恐怕也问不出什么了。
想到这里,宋喻生不可遏制地从喉中发出了一声冷笑,这般防他,今日却敢让那个男子送她回家。
合着到头来,就防着他一个人了。
温楚哪里知道宋喻生在想些什么,谁知道他莫名其妙突然笑一声是什么意思。但好在,在她陷入梦境不得解脱之际,宋喻生把她喊醒了过来,否则,即便是在梦中再经历一遍当初之事,对她来说也是残忍。
她轻声说道:“今日之事,多谢公子。”
她本就心思不正,宋喻生这样,都要让她觉得自己挟恩图报实在是有些无耻了。
宋喻生淡声回了句无事,两人便也不再说了。
那晚过后,温楚只将这件事情抛诸脑后,不曾放在心上,日子也照常过下去。
宋喻生身上的伤好得差不多了,面上也不再和当初一样一片惨白,唇上有了血色,人也有精神了。
看着宋喻生这样越养越好,温楚也觉得这日子过得越来越有盼头了。
她想,或许再过不久,宋家的人就会寻来,毕竟,他们绝对不会放弃这样一个继承人。
宋家在前朝之时就已经是高门贵族,宋家先祖是当初和先皇一起开国的功臣,荣封国公,直到今朝依旧能够屹立不衰,甚至更续祖辈荣光。宋家已故首辅名垂青史,为人恭谨,阴重不泄,虽说宋喻生的父亲,也就是如今国公比不上已逝首辅,但好在他自从继任国公之后,也不曾出过什么差错。
即使不说宋喻生名正言顺,是当今国公膝下唯一的嫡子,便是从宋喻生的同辈之中去找找,岂能找得出来像他这般的人物?
定国公府世子之位,他能坐,也只能是他坐。
只要宋家的人没昏头,定然会来寻他。
*
京都,定国公府承德堂内。
临近傍晚,宋大夫人坐在主座之上,心神不定。她面容姣好,即便已经四十年岁,但或许是因为保养得当的缘故,脸上并未见得被岁月磋磨过的痕迹,就是连皱纹也见不得些许。
此刻她眉头紧皱,看着是说不出的忧愁。
眼看天色就要黑了下来,丫鬟们轻手轻脚地燃起了灯,后退到了一旁。
与此同时,堂屋外头,回廊之下传来了脚步声。宋大夫人忙起了身迎了上去,她紧张地攥着帕子,着急忙慌说道:“可有眉目?”
国公爷宋霖无奈摆手,坐到了太师椅上,他道:“有什么眉目,不过十日过去,哪能这么快就找到人。”
宋大夫人闻此脑袋都有些发沉,“这算是什么事啊,儿子已经一个多月没消息传回来了。这就算是出门办事也总得给家里头传信才是,这样不声不响的,定是出了事情了。当初就该早些去寻,万一真出了事情,你如今寻,怎来得及?”
今日已经四月二十了,距当初宋喻生出京都寻人,几乎快要过去两个月的时间了。
定国公也有些气闷,他就这么一个嫡子,若他出了什么事情,他岂能好受。见到妻子这般质问,他声音也大了几分,“这是我的问题吗?他办事向来是叫人放心的,何曾出过这种事情。从前不曾操心,谁知晓今能出了这样的事情。如今他下落不明,我也已经派人去寻了,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总会有个说法。再说了,他是去帮皇上去找的公主,即便出了事,他也不会坐视不管。”
宋大夫人闻此火气更盛,“皇上?!就是他害得我儿惨遭不测,他自己要去寻他和那妖妃的女儿,怎不叫锦衣卫的人去,让我儿子去做什么?!”
第十四章
火苗不断晃动,两人被倒映在墙上的影子时大时小。
宋霖拍桌,“你就是再生气也不能说这样的话!他一日在皇帝的位子上坐着,你也得尊他!皇上让祈安去那是信任他,器重他,锦衣卫的人,如何同他作比?”
儿子都快没命了,他到如今,竟还说这样的话。
宋大夫人叫他的举动唬住,愣了一愣,还想要争些什么,可最后嘴巴气得一张一合,终是偃旗息鼓。
她捂着胸口,开始哭了起来,“怎么办!那你说怎么办!如今四处寻不得人,当初不是说好去云净镇寻人了吗?你那些人在那处也找不到他的踪迹,人怎会无缘无故就失踪不见了呢?他的女儿没找回来,还把我的儿子搭进去了。我就这么一个儿子!他若死了,岂不有意绝我!”
当初宋大夫人生下了宋喻生之后,又生了个女儿,后来身子亏空了就没再生,若是宋喻生没了,那她就再也没儿子了。
若是宋喻生真是为了帮灵惠帝找女儿而出了事情,宋大夫人怎么可能不气。
定国公见她哭了,更是烦闷,“你就这一个儿子?我不也就这么一个儿子吗!我如今已经派人去寻了,若云净镇寻不到,我便去附近的镇上、村上一个一个来寻!他左右出不了那处,总能寻到。如今山西布政使司提刑按察使林平是父亲的门生,我已经修书于他,叫他帮忙一起去找。此事万不可申张,本来以为他一个月就能回来,如今久久未归,也压不住了,朝野之中本就多有猜测,若是叫人知道祈安出事,保不准借此机会有什么不干净的动作。”
宋大夫人虽着急,但这些东西也是清楚的,宋喻生这次出事,不就是被别人算计的吗?若是再透露出了些许他遇难的风声,保不准他们政敌趁着这次机会落井下石,趁他病要他命。
如今他生死未卜,若是这样,倒还是他们害了他。
宋霖此番解决,已经是最好的办法了,她恨得牙痒痒,忽眸光一闪,她止了哭声,问道:“会不会是老二的手笔。”
宋家共有三房,宋霖是大房,底下二房和宋霖一样,是嫡出,而三房那位,则是庶出。
二房有两个嫡子,大的那个二十五岁,已经娶妻生子,而小的那个倒才十六的年纪。若是宋喻生出了事情,而大房又无人可以继承,那么世子之位定然落于二房之手。
况且,宋喻生去寻公主的事情这般隐秘,除了宋家的人知晓以外,还会有谁知晓。
宋大夫人这番猜测不是没有道理。
终归是亲兄弟,一个母亲肚子里头出来的,宋霖还是不愿意这般揣测自己的弟弟,他沉声道:“柏净他不是这样的人。”
“他不是这样的人?他没这个心思,他家那个大儿子就没这个心思了吗?权势面前,你竟然还会顾念亲情。如今顾念你们的兄弟之情,怎么不顾念和祈安之间的父子之情!你对谁都心善,偏偏就待他这样狠心。”
眼看她越说越不像话,他厉声阻止,“你说我不顾念父子之情?你就顾念了吗?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若非我严苛以待,他又如何能成如今这样!”
他不欲再争,起身说了句“妇人之仁”便拂袖而去,只留下了宋大夫人掩面而泣。
二人之女宋礼情一直躲在外头偷听。
宋礼情年岁不大,只有十五岁的年纪,模样生得娇俏,里头宋霖刚一离开出门,两人在门口那处撞了个照面。
宋霖长相俊朗,年过四旬,却依稀能从脸上窥见年轻风采,只不过他为人太过于严厉,尤其是生气的时候,宋礼情就是连看都不敢看他。
宋礼情偷听被抓了个正着,怯生生地喊道:“父亲......”
宋喻生出事,宋霖心中烦闷,也没心情纠她的错处了,只是瞪了她一眼便离开此处了。
宋礼情见没有挨骂,松了一口气往堂屋里头走去了,她看到母亲在哭,扑倒了在了她的怀里,她仰头问道:“母亲,哥哥还能回来吗?”
宋礼情虽然和宋喻生不大亲近,或许说是宋喻生不愿意亲近她,不,更准确来说,是宋喻生根本就是不喜欢和别人亲近。就是连自己和自己有着血缘关系的亲人也是如此,遑论别人。
宋礼情不喜欢这样冷冰冰的哥哥,同他相比,就是连族中的堂兄们都比他好上许多。
但即便不喜欢,他也是自己的亲哥哥。
听到她这样问,宋大夫人哭声更甚,宋礼情见她哭得这样厉害,也不敢再问,只留在这处不停地安慰着她。
*
这日温楚没去镇上摆摊看相,留在了家中。今天天气甚好,春和景明,晨阳万丈,最是适合晒太阳。她搬了张躺椅在外头放着,招呼宋喻生来躺。
“公子,今个儿天好,你躺着晒晒太阳吧,散散晦气。”
宋喻生依言朝温楚的方向走去,见他走来,温楚笑眯眯地指了指躺椅说道:“来吧,这个位子我可挑了很久,舒服不刺眼。”
她就像是做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一般,不过是这样,就笑眯了眼。阳光洒在她的脸上,照得她两靥白里透粉。
今日她未穿道服,身上穿着一件十分粗陋的麻布衣裳。
可即便这样,却也丝毫不掩其明艳的风采。
宋喻生低头看着她,掩在衣袖之中的手不可遏制地轻缩了一下。
他忽然觉得,温楚不可能会是李昭喜。当年李昭喜经历过的事情实在是太过......凄惨,就算是宋喻生这样冷情的人,也觉得实在是有些残忍了。
若李昭喜真的还活着,怎么可能会是温楚这样呢。
这样光彩耀目......
没心没肺。
即便说她时常骗人,嘴里没些实话,可有了温楚在,这里污糟的生活也不是这么不可忍受。
虽然宋喻生不愿意承认,可事实好像就是这样。
温楚见到宋喻生在发愣,伸出手在他面前晃了晃,“想什么呢?快躺下呀。”
他回了神来,听话躺到了椅子上,而温楚搬了条凳子来,拿了本《易经》搁在腿上看。学习道术要看得书很多,要记得东西也很多,温楚无事之时就会这样坐着太阳底下看看书。
宋喻生随口问了一句,“姑娘的字是和家中爷爷学的吗?”
温楚随意“嗯”了一声,算是应答。
她的字多半是幼年在皇宫之中启蒙之时所学,温老爹确实认识字,但温楚的字不是同他学的。现下宋喻生这样问,她也只能这样应下。
宋喻生躺在椅上,半阖着眼,这个方向,他只能瞥见温楚的脑袋,还有一点侧脸。许是最近的天气有些热了,阳光之下,她的耳垂被照得微微发红。
宋喻生移开了视线。
小又破的院子之中,青年少女此副样子恍置身于画卷之中一般,光是看着都十分美好。
他方想要开口说话,却见得自不远处跑来一人。这人他有些许印象,是那天来温楚家烧饭的大娘的女儿。
温楚听到了动静,抬起头来,见得赵雯雯已经跑进了院子里头,没一会就已经到了跟前。
“出了什么事情不成?急成这样。”温楚合上了书,抬头看向了赵雯雯,见她跑得累了,起身让她坐到了凳子上休息。
赵雯雯喘着粗气说道:“姐......你之前是不是给赵大夫家的婶子算过命,说她能怀上?”
温楚点头,问道:“怀上了不成?”
果不其然,赵雯雯使劲点头,“姐,你太神了!从前村子里头的人都说她怀不上了,没想到竟真的怀上了。你这是怎么算出来的啊?!”
温楚笑了笑,只是说道:“是婶子有福气,不过怀上了就好,否则到时候得我说诓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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