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黛细长的手指无趣地卷下绣帕,不满意地质问:“你怎么不说话!”
魏钦头疼,忍不住摁了摁眉心,不想接她的话茬:“什么时候回去。”
“再歇歇。”明黛不乐意回去,回去家里只有她一个人,身边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不过他也不好玩!
明黛侧身推窗,望着窗外的景色。
楼下街道行人背着行李急匆匆地赶着路,好像大家都有事情做,明黛支着下巴,手指无意识的在窗框上滑动。
这条街十分繁华,望江阁对面就是一家只卖宝石的铺子,明黛从前也光顾过这家呢!
她买过一颗绿宝石,再找人制成的戒指,十分耀眼,她很喜欢的!她抬起手,看看如今荡荡的手指,幽幽地叹气,手指微微张开,透过指缝恰能看见宝石铺子的二楼,顿时她整个人僵住。
她用力攥住窗框,蓦地站起来,脚尖莽撞地磕到桌腿,食桌嵌着大理石,分量不轻,都被她撞得摇晃了两下,可她仿佛没有知觉。
魏钦抬眸看她。
却见她背脊紧绷,看起来很紧张,甚至还充斥着戒备,眼睛的直勾勾地盯着对面。
嘴巴喃喃自语:“为什么就是躲不开呢。”
魏钦感到了一丝惊讶,她看起来似乎快哭了。
他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明黛抢在他前面将窗户用力合上,回过头,小脸苍白。
魏钦不知道她究竟看见了什么,若有所思,谨慎的没有开口。
明黛望着他,没由来地问:“你有没有嫉妒过一个人?”
第七章
明黛自己都觉得她问题很可笑,魏钦怎么会嫉妒别人呢!”
她从前也不知道嫉妒是何等滋味。
明黛幼时甄家盐号还不曾像今天这般扬名两淮,甄父甄母虽忙于扩张和稳固甄家在扬州盐业中的地位而常年在外经营应酬,但待家中子女是极好的,名贵的吃食,精美的衣服,华贵的头面,应有尽有,就连月例银子都放得宽松。
明黛又是家中最小的,兄长姐姐们让着,仆妇侍女们捧着,惯得她性情骄纵任性,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而她容貌出众,又爱漂亮,穿衣打扮一向深受周围同龄小姐们的追捧,不管在哪儿,她总是最耀眼的那一个。
明黛也认为她是天底下最幸福的姑娘。
她以为她未来会像姐姐们或是闺中好友们一样,嫁一位门当户对的如意郎君,安稳且富有地渡过这一生。
直到十四岁那年,甄明珠出现在她面前。
那一刻,明黛就知道所有的一切都变了。
原来她生活了十四年的地方不是她的家,她也不是阿爹阿娘的亲生孩子,明黛永远都忘不了得知真相那一刻的万念俱灰,当时的她还没有学会隐藏自己的情绪,她整日惶惶不安,无数次崩溃大哭。
阿爹阿娘向她保证,仍然把她当作他们的女儿对待。
她应该欣喜若狂,她应该感恩戴德,继续从前的生活。
她做不到,她受不了旁人怜悯或是幸灾乐祸的目光,她无法冷静的面对甄明珠,只是她忘了她才是最没有资格哭闹的人,是她占了甄明珠的身份,是她享受了本该甄明珠享受的富贵。
后来她终于在阿娘失望的眼神中明白了一切,再不敢叫人知道她的害怕惶恐,因为所有人都在为甄明珠的回来而开心,她不能无理取闹,扫了大家的兴。
明黛按照父母的期许,恢复平静,将甄府五姑娘的名号还给甄明珠,他们说的对,能继续快快乐乐的做六姑娘已经很好了。
她不用想太多,她只需要和从前一样,每日操心着戴什么首饰,穿什么衣裳就好了。
可明黛不是甄家亲生女儿的事情早就在外面传开了,自那以后无论她走到哪里都会承受别人异样的目光,所有人都拿她和甄明珠作对比,时时刻刻提醒着她,她不能和甄明珠争宠,不能惹她生气,她要事事以她为先。
甄明珠是一个和她是完完全全不一样的姑娘,她知书达理,温柔和煦,一回府就赢得了所有人的喜欢,大家都怜她爱她。
甄明珠也从不与人计较,哪怕对待明黛这个抢了自己身份的人,她也是友善包容的。
就算明黛无法喜欢甄明珠也要承认她很好,她所有阴暗的心思只会显得她很滑稽。
明黛想不明白要怎么和甄明珠相处,只能尽量逃避。
她告诉自己没关系的,甄家已经在为她挑选夫婿,只要她嫁人离开甄家,一切都会好的。
恰在此时扬州名门邵伯裴氏为二公子向明黛提了亲,裴二郎年长明黛两岁,面如玉冠,温文尔雅,是个极好的郎君,两家商议等三年之后,出了明黛亲生父母的孝期再商定婚事。
只是三年过后,裴家提亲的对象换成了甄明珠。
阿娘说这本该就是甄明珠的亲事,她不能和她抢。
甄明珠无辜,她亏欠甄明珠,可甄明珠在明家,在她亲生父母膝下承欢的十四年,又该怎么算呢?
明黛进去过甄明珠在明家的闺房,自是比不得甄府奢华,但相比明远夫妇卧房的素净,西厢房里处处可见的精致讲究,能看出屋主的用心,也能看到其父母对她的疼爱。
明珠是明家父母的掌上明珠,甄明珠是甄家父母需要补偿,费劲心思为谋划好姻缘的心头肉,那她呢?
她就该嫁那个粗苯无比的应家表哥吗?
明黛嫉妒得快要死掉了,她真的太糟糕了,她小心眼,任性,不知感恩。
所以后来大家都不喜欢她,是正常的。
明黛肯定是得不到魏钦回答的。
魏钦沉默着看她凄惨的面容,伸手将自己身侧的一扇窗户打开。
他打开的一瞬间,明黛立马慌张起来,手足无措不知道往哪里躲。
“没人会看到你。”魏钦无奈地提醒她。
明黛动作一僵,哦!
她这边的窗户已经被她关上了。
“太太,小姐好走,东西过会儿就派伙计送到甄府。”
魏钦垂眸恰好看到对面宝石铺子送甄家的太太应晴芝和甄明珠出来。
他认出甄明珠,他上一次见她,还是五年前,她十二岁的时候。
魏钦斜睨明黛一眼,大抵是猜到她为何莫名其妙问他问题了。
凉风一吹,明黛也稍稍清醒了,张张嘴,想解释什么,又觉得没有必要,只当她刚刚说胡话了,扶着圈椅扶手坐下,肩颈一松,泄了气,方才感知到脚趾的疼痛,倒抽一口气。
魏钦问她:“就为了这个把自己搞成这般模样?”
明黛听着他的风凉话,抿了唇,很是不悦,想反驳,又不知道说什么。
魏钦道:“既然已经离开,就不要再想。”
是啊!
再纠结也没有任何意义了,明黛面露惆怅。
却嘴硬道:“你知道甄家是什么样的人家吗,光是吃食每年都估计有千两的花销,姑娘们的头面是内造的,衣裳甚至鞋面都是绢绸!”
“我只是觉得可惜,我以后可都没有这些东西了!”
魏钦听她小嘴叭叭,好似方才要哭出声的人不是她一样,他无奈道:“你现在穿的是宝衣阁的衣裳。”
“以后呢!等天气热了,宝衣阁银条纱裙可穿不到了!”
明黛说着说着,真觉得心痛了。
她眼睛忽而一亮:“除非……”
魏钦知道她又要开始说些不着调的话了,不想理她:“快下雨了,回去吧!”
不过半刻钟,天色蒙上一层灰雾,阴沉沉的一片,热闹的街道已经不见多少路人,街侧的小贩也正收拾着货箱挑着扁担疾步离开。
他们出门可不曾带伞!
两人刚走出望江阁,一股湿气扑面而来,片刻之间就落了雨,雨雾飘散润湿了明黛的面颊。
这个时节的雨绵长,想必一时半会儿不会停。
明黛忙往后退回望江阁大堂躲雨:“我不想淋雨!”
魏钦转身看她,明黛眼巴巴地望着他。
他沉默了一瞬,摸着一粒碎钱,招呼伙计过来,让伙计给他拿两把伞。
今儿出门是个好天,伙计没有带伞:“不过我昨日倒是买了件蓑衣忘了带回家。”
魏钦颔首,让他去拿。
伙计收了钱,欢快地跑回后堂,回来时怀里抱了两个斗笠,两件蓑衣:“我有厨房里帮厨的哥哥也有一件,您要是不嫌弃,也拿去用。”
这位爷出手大方,给他的钱便是买三件四件蓑衣都绰绰有余,伙计想着他们兄妹两个人,又去找了一件。
屋檐挂着细雨绵绵,若是不穿雨具估计刚出门就会被淋湿,魏钦把新的那件递给明黛。
明黛还不曾穿过蓑衣呢!
从前下雨,甄府有婆妇抬轿,丫鬟撑伞。
她戴好斗笠,新奇地披上蓑衣,白生生的一张小脸裹在灰扑扑的蓑衣中显得格外的稚嫩可爱:“你瞧,我要去钓鱼了。”
魏钦结着斗笠系带,漫不经心地扬眉,她可耐住不住性子钓鱼。
见他不曾好,明黛先跑去雨中玩。
魏钦也快速地穿好蓑衣,喊她回去。
魏钦走快了几步,见明黛还不跟上来,转身隔着雨帘找她。
她仗着淋不到雨,走在街上东看西逛的,魏钦唇角抽了抽,叫她,她也不应答。
他只得回头去找她。
明黛无辜地看着他:“你怎么不走了?”
魏钦:“……”
问她还记不记得回家的路。
明黛点点头,她记忆力很好的!
不过,“你要去哪里?”
外面下着雨呢,他还要办事情吗?
魏钦只是不想同她一道,她到处闲逛,不知道要玩到什么时候。
明黛看出他的不满,气呼呼地说:“那你先走吧!不要管我了!”
从前她和她的那些闺中好友们出门不管是踏青赏花,还是看戏听书,都是一起走的。
魏钦点头,正抬脚,瞥见她脖子红了一圈,她肤色过分白皙,因而十分显眼。
明黛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她扯了扯蓑衣,伸手挠了挠脖子,仰头给魏钦看,皱眉不解的说:“有些痒。”
被她挠过的地方留下一道道抓痕,皮肤更加红了,甚至起了一片疹子。
可能是这蓑衣的问题,伙计们买的自然是最普通的蓑草编成的蓑衣,许是打理得不干净,魏钦看她可怜巴巴的模样,越发感到头疼了。
他抬首看了看周围,伸手拉住她,转拐右拐,走进入一道巷子。
明黛也不知道他要带她去哪里,他个子高,腿长步子迈得又快,明黛小跑着跟着他,斗笠歪歪斜斜的,脸都被雨打湿了。
“你慢点呀!”
“鞋子要湿掉了!”
“我自己会走路!”
她只是说的好听,魏钦不用想都知道他一松手,她估摸着就会被旁的东西吸引了注意。
魏钦把她拉进一间挂满衣服的铺子。
“拿一套琥珀衫,她穿。”
魏钦指了指明黛。
“好嘞,七两银子。”
“我家琥珀衫用的可是上等丝绸,走在雨中色亮飘光。”伙计介绍道。
琥珀衫便是用桐油浸了绸缎绢缎制成的雨衣,价格昂贵,但料子精柔,穿起来十分舒适。
明黛正不开心着,站在门口捏着绣帕擦脸,闻言突然从魏钦身后冒出脑袋,惊喜道:“给我买新衣服了吗?”
第八章
雨势越发急切。
明黛走在铺着青石板的巷子里,发出哒哒哒的响声。
魏钦不仅给她买了雨衣,还给她买了雨鞋。
换上琥珀衫,明黛脖颈果然舒服了。
“谢谢你,你真是世上心肠最好的最好人的人,”明黛笑容灿烂,好话不停从嘴里冒出来,“也是最最慷慨的人。”
她从雨具铺子里出来就一直在说话,魏钦被她叽叽喳喳的吵得头疼:“行了,好好走路。”
明黛乖乖地闭嘴,让他先走,随后跟在他身侧。
“雨鞋鞋底还刻着莲花呢!”明黛踩一个水印,扯扯魏钦的蓑衣。
没等到魏钦应声,莲花水印便被雨水冲洗干净。
明黛又用力“哒哒”好几下,留住莲花印,献宝似的给魏钦看。
魏钦垂眸看着,扯了扯唇角。
扯了下唇角也算笑,明黛满意了。
前面一座青砖拱桥,桥下丛丛蜀葵盛开,明黛想起魏钦家里那个荒废了的花园,好奇地问:“你府上花园会打理干净栽上花草吗?”
魏钦没有回答,只拉着明黛的胳膊,将她从花前拉起来,往前走了两步,空出街道。
“让一让,让一让,快躲开。”
一个穿着短衫的老伯正赶着一辆发了狂的牛车横冲直撞地朝他们奔来,老伯大声疾呼街上的人让开,好在在离魏钦他们尚有一小段距离。
明黛还正惊慌的四处张望,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魏钦有些诧异,提醒她:“看西边。”
他们正好走到两条巷子的交叉路口,沿着南北方向往北行走,牛车自西侧而来,望着牛从自己身前窜过去,雨影重重,明黛手指攥了攥衣摆,她抿唇:“我看见了。”
好在那位老伯在不远处及时控制住了牛车,未撞到人,沿街商铺里有人撑着伞出来围到老伯身边看是什么情况。
明黛似乎兴致缺缺,没有过去瞧热闹,踏上拱桥,继续往双柿巷的方向走。
河岸柳色萧萧,船家撑着扁舟穿过桥洞,激起万层浪。
下了桥,明黛走到魏钦右边。
魏钦不言语,只脚步微缓,沉默着从明黛身后绕过,让她走在里侧。
明黛仰起头看了他眼,又绕过去,认真地说:“我喜欢靠着外面走。”
魏钦不过是见下着雨,地面积水湿滑,过路人撑伞或是戴斗笠可能遮挡视线看不清路,驮着货物的车马掌下更容易打滑不受控,而她反应似乎比旁人慢一些。
魏钦皱了眉:“万一碰着了,别怪我。”
明黛心情郁闷,她当然会小心!方才只是一次意外而已!她走路时会很认真地观察周遭街况的。
“谢谢你的提醒!”
魏钦冷呵一声,这才回她的问题:“浦真会找人打理园子。”
明黛点点头,好奇地问他会弄成什么样子:“四周刷粉墙,放一座假山,最好引凿池引上活水养上荷花和金鱼,栽种的花木要仔细挑一挑能四时皆有花开最好了,这样每个季节都能观赏到美景。”
很可惜,魏钦不喜欢任何花,他淡淡地说:“青草。”
“啊?”明黛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哪有人园子里只有青草的,“这多可惜啊!”
魏钦并不觉得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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