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他们却常常走在迁徙的路上。
好不容易安定在了吴郡, 他却因事务繁忙,思虑过多,一个老妇人,也帮不上他什么忙,为此便深居屋中, 只有孙尚香相陪。
吴夫人曾语重心长地对他说:要对周瑜以兄事之。
同时又问他:何时娶步练师为妻?
有些人经常在他耳边吹风,在猜测周瑜到底是不是真心为臣,是否有朝一日会行反叛之事。即便如此, 孙权依旧当作耳旁风, 明日便将人贬了下去。
尽管他们现在是君臣,但周瑜依旧是他的兄长。那个从总角之时, 便与他孙氏结交,一起相伴多年经历许许多多事情的兄长,若非要挑一个人是否会反叛的话,那么孙权会挑他自己。
他反的,是汉室。
那么……采薇呢?
他和她未曾互表过心意,然而他们之间的心意早就似可相通,只是一吻,就已足够。孙权也曾认真思考过那个问题无数次,书里有说过缘分二字,缘分?他和她之间的缘分,又怎是什么浅薄之物?
乱世未平,不该拘于情爱。然而孙权心里清楚,这是他与她离得最近的一次了。
孙权抬头看了眼头顶的桃花,花开正盛,桃花的香,怎么也闻不腻。只是为何花开时节,就会有分别?
他复又想到自己的兄长孙策,孙策是江东的战神,从未有过败绩。他不及孙策,派人攻荆州都得小心翼翼,如今好不容易平定了江东山越,报了父仇,将黄祖的人头祭奠了父亲,却又传来母亲的噩耗。
怎么,他是命里带煞?
罢了。
孙权倚着桃树干,拾起身边将空的酒壶,又一口饮尽。
父母兄长都离开了,他却还活着。
忽见岸边的飞鸟因一支有气无力的箭四散惊起,眼前的景象便更显仓皇。
他听见脚步声,却头也不回地问:“采薇你说,我就这么惹老天厌烦,它要一个个带走我的亲人?”
孙采薇站在树下,看着孙权的背影,单薄得仿佛纸人。
她眼中蓦地一酸,便觉自己所做的所改变的,都有了意义可循。
她将灵宝弓放至一旁,踱步走至孙权的身旁,慢慢坐下,岸边的花草沾了水珠,映在孙采薇眼中,就像一个人哭过的泪滴。
然而孙权又怎会让自己流泪。
“不会的,老天爷一定助我江东,你是江东之主,它又怎会让所有人离你而去。”孙采薇说着,想尽了所有能安慰的词,“吴夫人寿终正寝,是好事。以及你看,你的身边还有那么多人。”
“你还有我。”她接着脱口而出。
你还有我。
孙采薇在心中重复地说了一遍。
有些感情,纵然开始之时逃避至极,却也始终比不过那重复多次,深埋于心中的最为炙热的情感。
“采薇……”孙权苦涩地笑笑,随即情不自禁地搂住她,看着在他们面前奔流而过的江水,犹如飞逝的时间,似乎就要透过这条江,看到以后,乃至千百年后的光景,“幸好,我还有你。”
“采薇,你自何处而来……”他醉酒了,酒力终于还是影响到了他,令他说的话也不再清楚,“怎么每一次,都让我深陷其中……”
孙采薇紧贴着他,听着孙权鼓动的心跳,低声道:“我自何处而来,那是个匪夷所思的答案,它将永远不会被史官记录在册。”
“不过,我想你一定早就猜到了。”她笑了笑,身前江水滚滚滔滔,头顶桃花盛开,身后又有许多人在等着他们。
多美好的尘世。
她站起身来,回过头去,笑看着众人。
“回府吧!”
众人也笑,果然,还得是主公的心上人出手。
甘宁和凌统虽然站在一起,但依旧是谁也不服谁,虽然面上两人没什么表情,脚下却是互相干了起来,一人一脚非要火拼到底,掀得一地尘土飞扬。
直到孙采薇开口说了话,两人才老实了许多,不过嘴上依旧不饶人。
“祖宗,安静点!”
“死鸟人,滚开。”
一道目光忽然落了过来,两人随即心中一惊,双双闭了嘴。悄然抬眼去看,却见只是周瑜的马萌萌在哼哧哼哧地看着他俩,而周瑜只是骑在马上,漫不经心地擦着那把桃花剑。
“……”虚惊一场。
蒋钦和周泰好笑地看了两个心虚的人一眼,便连忙过去扶过孙权,转身打道回府。
“回家了!”
不知是谁朝着天穹喊了一声。
浩浩汤汤的人群,一路朝着吴侯府而去。
吴郡街道上,许多姑娘闻声而来,接二连三地抛出花枝。
“那是周郎啊!”
“都别和我抢,我要扔给甘宁将军!”
“当真是好俊的一群少年郎!”
“哎呀,听说西边和北边全是些五大三粗的奇怪男人,实在养眼不得,还是我们江郡好。”
“就是啊就是。”
围观的人群窃窃私语,望着江东的少年将士远去,心中的艳羡,终于放在了当中唯一的女子身上。
孙权讨伐黄祖,得胜归来,凯旋这日,风风光光。大概这次胜利之后,又会平静些许日子吧。
隔日,孙权觉得鼻间有些酸,脑子也昏昏沉沉的,窗外鸟儿还不知趣的叽叽喳喳个不停。孙权皱了皱眉,躺在榻上摸索着,终于在床沿摸到了箭袋。
他有气无力地从中摸出一支箭,用尽力气从那大开的窗扔了出去。
路过的侍女被这一支箭吓得不由惊声尖叫,树上的飞鸟齐刷刷地扑棱着双翅飞离这刺耳的府院,决定下次不准备来了。
“有人行刺——”
话音刚落,顾裕到了,“有人行刺?!”
接着,甘宁爬树翻墙来了;凌统自院门飞奔而来;陈武手持双刀自屋顶跃下;吕蒙带兵火速包围整个院子;陆议赶来,准备点火。
侍女:“没见过那么大的世面。”
倒是孙采薇,慢悠悠地晃过来,一见这满院子的人,问:“都什么阵仗。”
“有人行刺。”凌统道。
“谁说的?”孙采薇问。
凌统指向顾裕,“听他说的。”
顾裕啊了一声,“我只是表示一下我很震惊好吧。”
“所以到底有没有人行刺?”孙采薇好笑道。
一群人面面相觑,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最后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弱小可怜又无助的侍女。
甘宁不耐烦地操着一口巴蜀口音道:“老子数到三,刺客呢?”
侍女咽了咽口水,被甘宁凶神恶煞地模样吓得语无伦次,随即却见一杆枪向甘宁挥去,甘宁避也没避,枪杆正中胸口,“祖宗!”
“……可能……可能……是我看错了。”侍女犹犹豫豫道。
孙采薇便道:“我就说,我里里外外布防了三四层,谁敢在吴侯府行刺,脑袋先让他开花。”
“……耍老子玩呢!”
“练师妹妹,早说你布了兵,我还用得着守在这里一天一夜啊!”蒋钦道。
“老子在树上跟猴一样趴了一晚上!”
孙采薇调皮一笑,“我又没让你们守,这可是你们自愿的,怎就怪上我了?”
说得,好像倒也是这么个理。
第115章 团服
同周瑜和孙采薇一同处理了吴夫人的丧事之后, 孙权更觉脑袋昏沉,几乎要站立不住,也不知是否是前几日在江边, 吹了凉风的缘故。
周瑜曾与他的兄长孙策升堂拜母,吴夫人也同样算是他的母亲,在这样的事上, 几乎是周瑜接手, 全权处理了。他似乎早就习惯了这丧幡高悬的府宅,从父亲周异到无辜的族人,再到总角孙策,又到吴夫人。
习以为常, 真是个可怕而又不可避免的词。
他们拜了又拜, 走出了灵堂。
天光云影之下, 清风徐徐, 桃花错落, 远处的树下、墙上、角落里, 或站或坐着许多年轻的将领。
不论发生什么,他们始终都在不远处等待着。
甚至无需抬头,就已知道他们在不知疲惫地等待。
孙权轻舒了一口气,放松地笑了笑,“不必担心。”
此刻并不是悲伤的时候, 他还有许多的事未去做,江东还有大敌虎视眈眈,他必须得提起精神。
但为何, 眼中的众将领会出现了重影?
着凉了?
他这么胡乱地想着, 当即又听得身旁的孙采薇叹了口气,“还真着凉了。”
孙权听了, 便努力地反驳道:“我只是吹了吹江风,怎就着凉了?”
“你还知道你只是吹了吹江风,不知道还以为你跳进江里头泡了个冷水澡。”孙采薇好笑又好气道,“算了,后厨里还备有山草药,跟我走。”
孙权愣愣地点了点头,随即又乖巧地伸出两只手去抓住孙采薇递过来的手,亦步亦趋地跟着孙采薇的步伐。
好热的手,孙采薇暗叹。
她又回过头去,望向周瑜,“公瑾兄,这几日便麻烦你了。”
周瑜点点头。
他站在桃树下,衣袂随风翻飞起落,像是隐入尘世的神仙,有些不可近人的锋锐,却又莫名的满是温和。
江东的定心丸。只要有周瑜在,没有人可以轻视孙权,刘备不可以,曹操也依然不可以。
可是,已经建安十三年了。
周瑜却依旧年轻,年轻到,上天带不走他的任何东西。能带走的,只有他的名声,江东的名声。
孙采薇深深地看了众人一眼,最后才头也不回地带着孙权离去。
蒋钦看着两人远去之后,这才跳出来问:“中护军,主公怎么了,要不要紧?”
“无碍,受凉,休息几日便好。”周瑜道。
蒋钦点点头,“主公近来心力憔悴,是该好好休息。”
“喂,周……!”瑜字还未说出口,甘宁又是被凌统当头一棒砸了下来,他倒吸了口凉气,咬牙低骂道:“祖宗老子惹了你吗?”
凌统抱枪冷哼了一声,“中护军的名讳也是你个鸟人能叫的?”
甘宁嘟囔道:“穷讲究,老子话都没说完,你怎么知道老子不喊中护军喊周瑜啊!况且也没见周瑜计较,你个小崽子计较个什么劲……”
话虽这样说,但甘宁还是在凌统的威慑下改了口问道:“不知周中护军,接下来的安排是什么?”
周瑜抬眸看了他一眼,又抬手拂掉掉落在袖间的桃花,才缓缓道:“练兵。”
“如今曹操统一北方不过时日问题,他日兵指江东,须得水师相抗。”周瑜淡淡地陈述着,袖间的桃花也在此刻飘落在地,只是,不管怎么说,身边还是少了一个人。
“这几年来,中护军一直命我等训练水军,难道还不够?”
周瑜漫不经心道:“若诸将能胜过瑜鄱阳湖的那批水师,便可不再练。”
“……”此话一出,众人一一沉默。
鄱阳湖那批水师,可是经由周瑜的手亲自训出,他们哪能比得过周瑜啊。
众人齐齐摇头,“练练练!这便去练!”
“子明留步。”在众人作鸟兽散时,周瑜又出声喊道。
吕蒙离去的脚步一顿,转过身来定定地看着周瑜,有些结巴地问:“中护军……找属下何事?”
周瑜看着他的反应,好笑道:“紧张什么,我会吃了你不成?”
吕蒙摇了摇头,“并、并非……如此……”
“那是如何?”周瑜问。
吕蒙脑子卡壳了一瞬 ,“只是第一次,与中护军距离这么近。”
“属下还未得主公赏识之时,便已在军中听闻过中护军与讨逆将军的许多事迹,皆是令属下赞叹不已,但那时,属下只能远远地看着,此刻,倒是像梦了。”他说着说着,不由觉得自己有些好笑,但具体好笑在哪儿,吕蒙却说不出来。
“讨逆啊……”周瑜笑了笑,似是陷入了久远的回忆中,不过半刻,他却又回复常态,只道:“我需要子明助子敬,或者说,是助我做一件事。”
吕蒙立刻抱拳作礼,恭敬道:“中护军请说,属下一定竭力去做。”
周瑜道:“我已与子敬说过了,你去他府上便能明白是何事。”
吕蒙当即起身离开,行动迅速。
周瑜笑道:“子敬,我已经找人陪你了,可不能让我失望。”
远在府中的鲁肃捏着画着复杂草图的图纸一下子打了个寒颤,不由嘀咕道:“周公瑾,又准备给我搞什么事……”
此刻,后厨。
孙采薇屏退了侍人,正忙前忙后地煮草药,孙权倒好,抓着孙采薇就不愿撒手,嘴里一直断断续续地说着些不连贯的话。
诸如什么“好臭的药。”“采薇为何不让我将侍女换成男的,你怎么就这么放心。以及我决定,给采薇安排精通武力的侍女……”“公瑾哥的衣裳旧了,采薇的衣裳也旧了,大家的衣裳都旧了……”“阿香都到了成婚的年纪了……”“不喝药了吧采薇。”
孙采薇不由惊道:“不是吧孙仲谋,你生着病还在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我不吃醋你倒是吃起侍人的醋了。”孙采薇简直被气笑了,“看不出来,堂堂吴主背地里居然是这副模样,说出去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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