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逢月来不及多想,跟着那唤她“阿姐”的小娘子从寺庙后门一隐蔽的狗洞钻了出去,跟她回了家。
一日之中,她钻了两次狗洞,心中暗哂,来日安定下来好好养只狗,在后墙多挖几个隐蔽的狗洞,跑也能跑得快些。
“阿姐,晚食做好了,快来用些。”
跑了一日,东躲西藏,人困马乏,饥肠辘辘,崔逢月端起一碗汤饼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
“玉玉厨艺精进了!”
这位唤她“阿姐”的小娘子正是王蓁蓁的妹妹——王玉玉。她把崔逢月错认成了王蓁蓁。
王玉玉有些面红,嗫嚅道:“阿姐你打趣我罢了!今日那些人为何要抓捕阿姐?”
吃饱喝足的崔逢月叹了一口气,放下陶土碗,说道:“先不着急说阿姐的事情,我倒想问问你,阿姐叫人去寻你,只寻得了那支簪子,说你已投井自尽了,到底怎么回事。”
“老鸨逼我接客,我自然誓死不从,走到后院准备投井,发现一娘子在后院树杈上已经悬梁自尽。她昨日被人玷污,事后正巧是我伺候。她告诉我她家住咸阳县,老鸨一直没有找到她的手实,才出了下策叫人先玷污她,逼良为娼。我与她样貌身量相似,当机立断,与她互换衣裳之后,将她投入井中,趁乱跑了出去。人投入井中泡了几日后,容貌就不易分辨了。阿姐,自小你就知道,我力气大,那日派上用场了。之后我就到了这里,平日里打柴为生,都是从后门给寺庙送柴火,常见一些流浪的猫狗从树丛的狗洞钻出来。”
王玉玉说得波澜不惊,崔逢月心里一阵泛酸。才十五,敢从死人身上扒下衣服,多勇敢坚毅的一小娘子。
王玉玉看着崔逢月神色凝重,关切地问道:“阿姐您是遇到什么难事了?”
崔逢月回过神来,有些无奈地笑道:“阿姐也是从妓馆逃了出来,惹了不能惹的大贵人,摊上大事了。那些人正是要来拿阿姐的。我在玉玉这住两日就走,不能把你连累了。”
刚才还笑着说险象环生往事的王玉玉,此时眼中泛起了泪花,毫无征兆,一把抱住崔逢月,哇哇大哭了起来:“阿姐,父母早亡,如今你我好不容易团聚,定是要在一起的!说什么连累,有了阿姐,才有家!”
崔逢月心中一阵抽痛。她生在鼎食之家,富贵荣华享之不尽,如今却有家不能回也不想回。王玉玉自幼与王蓁蓁相依为命,洁身自好,却双双落入卖入妓馆的下场,想必过往的多年,她们定是吃了数不清的苦头。
她与王玉玉也算同是天涯沦落人。崔逢月当机立断,带着王玉玉一起逃。
她轻轻拍拍王玉玉的肩安抚道:“玉玉,你听着,往后有阿姐就有家,过两日我想个法子,咱们逃出去,但一路上要吃不少苦,也怕是不太平。”
王玉玉抬起头来破涕为笑:“能与阿姐一道,什么都不怕!再说了,阿姐比我娇柔,不会比我更能吃苦。”又借着烛火,多看了崔逢月几眼。
崔逢月有些心虚地低下头,乘势虚遮着半边脸,装作不经意问道:“玉玉这是瞧什么呢?”
王玉玉挠了挠头,犹豫再三还是开了口:“我瞧阿姐有些不同了!”
“哪里不同?”
“原来阿姐说话可不像现在这么爽朗,也没有这样果决。旁的倒是没有。”
她真正的阿姐如今是舒王的外室。崔逢月曾经想助王蓁蓁逃出京城,但她却对舒王沉迷,不愿离开。若是把这样的消息告诉王玉玉,以这小娘子的爽利,定是要往京城去一探究竟。
京城局势复杂,宫中更是波诡云谲,她这样无权无势身份不明的娘子万万去不得,舒王能将她们的兄嫂赶尽杀绝,定不会对王玉玉手下留情。
月总有阴晴圆缺。日后姐妹俩知晓各自安好,也弥补了别离的缺憾。
拿定主意,崔逢月坦然一笑:“阿姐在京中一载有余,经历了许多人和事,有些改变是自然的。不说这些,领着阿姐瞧瞧你的小院。”
说是小院,怕就是一间瓦屋加外头一个巴掌大的天井罢了。
王玉玉拉起崔逢月的手要往院里走,起身的崔逢月一阵头晕目眩,忽忽悠悠地跌坐在了地上。
“阿姐,您这是怎么了!”王玉玉急急扶她起来,额间出了薄汗。
忙手忙脚地给她递来一盏茶,崔逢月伸手要去拿,不料又一阵眩晕袭来,顿时觉得天旋地转。勉强喝了一口,却哇哇吐了出来。
王玉玉忙给她抚胸揉背,好一顿揉搓,崔逢月缓了过来。
看着王玉玉焦急得很,崔逢月连声安慰道:“阿姐无事,想来是今日跑马急了,舟车劳顿,累着了。要不放心,阿姐明天去集市找一游医瞧瞧。”
“嗯,明日我去法讲寺送柴火,阿姐去集市看看,也好安心,只是要小心些,不要被坏人给拿住了。阿姐今日也累了,早些歇着。”
崔逢月点点头。
“阿姐,热水不多了,您简单擦洗下,好在天气不热,我就不洗了。”王玉玉把井口大的木棚和一条有些破旧但十分干净的巾帕放在屋里,转身关门在院子里待着。
崔逢月有些泪目,王玉玉的日子过得如此清贫,还想着把好的都留给自家阿姐。
崔逢月生在皇家望族,不缺锦衣玉食,不缺珠宝玉器,不缺宫殿大宅,缺的就是毫无芥蒂不带算计的亲情。不知道明珠在她变为崔家罪人之时,是否能待她如初。但她知道,有一人会永远待她好——裴远愈。想起他,她心里暖暖的。
崔逢月带着这点暖意与王玉玉挤的木板床上,仅能容纳两人的床显得分外逼仄。王玉玉把家中唯一的薄被仔细盖到了崔逢月身上,自己将就着和衣而眠,说是她自幼体壮,不碍事。
不多久,王玉玉呼吸渐重,沉沉睡去。身侧的崔逢月难以入眠。她盘算着把王玉玉装扮成她的贴身奴婢,那明日往集市买辆马车。说到集市,她想起今日无端头晕目眩,正好找一游医好好看看,别半路病倒,就误了大事。
清晨,崔逢月与王玉玉话别后,独自往集市去了。
咸阳县自然不如京中繁华,一早的集市,人不多。她害怕舒王来个瓮中捉鳖,她穿着王玉玉的粗布衣裳,戴好帷帽,一路小心翼翼,在一僻静处找到了一游医。
“先付诊金一百文。”
崔逢月递给他二百文钱,也不说话,直接就把手递到他。游医行走江湖,什么样的病患都见过,并不多言,直接给崔逢月号脉。
“烦劳娘子将左手让老夫号号。”
宫中尚医局奉御及沈暖烟照料她身体时,也不见如此慎重,只号单脉即可,怎么一江湖游医,还有要号她双脉,莫不是她得了什么不治之症?
“老先生,我到底怎么了?”左手伸到了游医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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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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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子近日可有眩晕泛酸?”
“前几日开始,倒是偶有眩晕,昨日跑马急了,泛酸有些厉害,怕是着急赶路的缘故!”
游医突然压低声量:“娘子,上次月事是什么时候?”
以往都是弄棋给她备好月事带,她记得上月月事约莫是四十日前了,这些日子烦心事接踵而至,疲于应对的她哪里还顾得上月事!
“嗯,老先生,这些日子颠沛流离的,月事约莫迟了十日。不要紧吧!”
游医一脸正色:“要紧要紧,怎么不要紧,仗着年轻,不知保养,有了身孕还骑马东奔西跑,就应该在家好好养着,来日生产时才能顺顺利利!”
崔逢月脑子突然“嗡”地一下,仿佛炸开了:“您说什么!身孕!?怕是您号错脉了!”
游医有些不悦:“娘子,虽说我这游医医术不如郎中金贵,与京中名医相较甚远,但若喜脉都号不准,行走江湖怕早被人用臭鸡蛋砸死了!小娘子,好生养着就是了。”
他左手拿着幌子,右手拿起虎撑(1),看着架势,像是准备摇晃着走街串巷去,崔逢月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急急问道:“老先生,我夫家就是嫌弃我成亲几年未能生养,合计着要把我休了,我这才偷跑出来,如今要是真是……真是……,那可是喜从天降,菩萨开眼了!您可帮我看准了!”
游医停下脚步,心领神会地点点头,原本以为这小娘子还未成亲私下弄出的人命,原来是多年求子不得备受夫家嫌弃,也是个苦命的人。
“娘子安心,绝对不可能出错。回家去吧,你夫家这次定会把你当成香饽饽供着了!”
“那我在这可是谢过老先生了。”又往他手里塞了一百文钱:“老先生,离家时所带银钱不多,这算是谢礼。老先生这是要往哪里去,烦劳留下住址,待我归家叫我家郎主登门重谢才好!”
游医指了指远处的城门:“也不知道咸阳县有何变故,这几日以来官兵四处搜寻,街上行人稀少,哪里有什么生意!老夫马上就要出城了,游医居无定所的,娘子今日已经给了三倍酬劳,重谢就不必了。”
崔逢月心下大定,福了福身:“那就此谢过!”
“阿姐将马车买到了?太好了!我和寺庙饭头僧说了,明日便不送柴火了!以后咱们在一起都是好日子啦!”
王玉玉兴奋无比,边说边将午食端了上来,只有几个胡饼和一小碟咸齑(2)。
崔逢月冲她招招手,让她坐下,勉强笑笑说:“玉玉,阿姐和你商量件事。”
迎着王玉玉期盼憧憬的目光,崔逢月还是狠狠心道:“阿姐这次怕是走不成了,你先走,等阿姐处理好京中之事,定与你相会。”
这话如同晴天霹雳,回过神来的王玉玉头摇的跟拨浪鼓似的:“阿姐,咱昨夜不是说好了么,生死都在一处,今早你还说叫我扮成你的婢女,一路也不惹人在意。怎么就突生变故了呢!是阿姐嫌弃我了么!什么事都可以商量,唯独这一件不行!”
崔逢月攥着她的手:“玉玉,你听我说,阿姐在京中出了大事,怕你忧心就不多说。今早我到集市上买了马车,被他们远远瞧了个影,好不容易脱身回来,他们很快就寻上门来。”
“那咱们快逃吧!逃走就没事了!”王玉玉拉起崔逢月的手就要走。
逃,豪门望族的她为了心中挚爱逃过,坠入青楼的王蓁蓁和王玉玉为了清白也逃过。她们都在和命运抗争,但,终将逃不出权力的牢笼。
皇后说过,高家的儿女,无需他人施舍与怜惜。崔家和高家或是情非得已,都不想或不能护住她。如此,她要回去牢笼之中,在牢笼中撕开第一道裂缝。牢笼看似坚固,内里实则脆弱,仿佛坚硬的水晶球一般。只要有了一道缝,就会顺势全面裂开,直至粉碎。
初闻有孕,她也不知如何是好,抗旨逃跑,舒王又步步紧逼,来日她身怀六甲,如何颠沛流离!
转念一想,这是天大的喜事,这是菩萨保佑裴家,要给裴家留后!生,怎么能不生,拼死了也要生!
要生孩子,缺一个夫婿,而夫婿就在眼前,不用跑了。舒王不是求而不得吗?那便叫他求而多得。
这个夫婿,就是她撕开的牢笼的第一道口。
崔逢月把王玉玉按在条凳上:“玉玉,你莫急,静静地听阿姐说完。这些年,咱们逃了多少次,你还记得么?哪次能够逃得了,兄嫂抓了咱们多少次,你还记得么?阿姐在京中犯了大事,惹了不该惹的人,逃是逃不了了,须得先回京中,把事情做个彻底了解,来日才能过安稳的日子。若是让这些坏人发现你,他们定会以此要挟阿姐,到时候阿姐更没法脱身。所以,你先走,来日阿姐定去寻你。”
王玉玉已经急得哭了出来:“阿姐,不是说好生死相依么!我不走!”
“玉玉,阿姐原来糊涂,也差点死过一回,你也糊涂,为保清白,宁可投井而死。死太容易了,现时两根绳子就能把咱俩了结了。可人死如灯灭,什么盼头都没有了。若是你我都死了,今日哪里还能相见。听我说,玉玉,活着,不管多艰难,都要活着。什么都不要紧,要紧的就是活着。活下去,看人间百态,若是不能享世间繁华,那也好好地经历人生八苦,不枉你我来这世间走一遭。”
王玉玉有些震惊地盯着崔逢月。自幼,被兄嫂打骂是家常便饭,王蓁蓁性格软弱,向来逆来顺受。可如今这番话大有见地,真的是到京中见了大世面,不似从前了。
担忧冲淡了震惊疑惑:“阿姐,那你可有性命之忧?”
崔逢月轻轻抚摸这她的脸说道:“玉玉安心,只要你不被他们发现,阿姐定无性命之忧。现在好好记住阿姐的话。今日我便跟着要拿我的人回去,你明日就到里长那登记,拿到过所,就说去扬州探亲。到了扬州,买个不打眼的小院住下,平日里就以女红为生,深居简出。由现在开始,任何人问你,都是张红玉。明白了么?”
眼泪顺着王玉玉的脸顺流而下:“我明白的。”
“安心,不出两载,只要你人在扬州,阿姐定能寻得你。切记切记,莫要给我写信,莫要来京城。这是五黄金和两贯铜钱,你留着路上用。这一百两黄金的飞钱你可拿好了,今后阿姐可指着你救济呢!”
王玉玉瞠目结舌。京城一品官员一年的俸禄,算上禄米、职田和月俸等收入,满打满算,也就约莫三百贯。这一百两黄金就是六百贯,怪不得这些人拼了命的要把阿姐拿回去。
王玉玉连连摆手:“阿姐,你是不是偷……拿了钱才惹上那些人的,你快把钱还给他们,让他们放过你!咱贫苦些不要紧!要紧的是咱们能在一处!”
原本还有些忧伤崔逢月噗嗤一下乐了:“玉玉安心,这些钱清清白白。若是能用钱叫他们放过阿姐,阿姐就一道与你浪迹天涯了。好了,我要走了,不然他们寻上门了就糟糕了。”
崔逢月起身整了整衣裳,大步往门外走去。走到院中,回过身来,一字一顿地说道:“玉玉,等着阿姐。”
已经搜索了一天一夜,竟然未发现崔逢月的踪迹。咸阳县百姓也感到形势不对,几乎闭门不出,街面上人烟稀少。
舒王骑在马上,勒着缰绳,正面色阴沉地看着出入城门寥寥无几的行人,一言不发。
这时,远处传来了“哒哒哒”马车的声响,打破了窒闷。寻声望去,那辆马车竟然直愣愣地冲着舒王而来。金革之声从两边的夹道向马车包抄而来,将它在逼停于离舒王还有两丈远之处,几把刀干脆利落地架在了赶马车夫的脖子上,吓得他魂飞魄散,口齿不清哆哆嗦嗦地说道:“官爷……小人……娘子……”
“把人放了。”慵懒沉静的声音从马车中传出,声音不大,却让舒王听了个明白。
他抬了抬手,架在车夫脖子上的刀立刻入鞘,马车夫连滚带爬地跑开了。城门的百姓片刻的惊惶在半炷香时间内尽数消弭,只听得马的喘息。
舒王翻身下马,信步走向马车,骤然将车帘掀起,一张虽略显疲惫但却气定神闲的脸映入了他的眼帘,嘴角含着笑,如水的眸光好整以暇地对上他的眼。
她从京中一路狂奔,他调集所有王府亲信出了京城以后大肆搜寻,末了竟然是她自投罗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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