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程振元知道也就这些,多说无益。
裴远愈站起身来,缓缓道:“您在宫中四十年,走到今日,也算得上光宗耀祖了,如今便是去了,也该无憾!裴某记得您昔日教导,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无根之人,更是得下得了狠手,这些你都没忘吧!上路罢,我好与圣人交差。”
程振元知道大限已到,面目也狰狞起来,面部的肌肉不住地痉挛:“那我再教导你一句!咱们都是圣人的家奴,如今干爹老了,圣人腻味了,但你别忘了,你也有老的一日!”
裴远愈原要离开,听了他的话后回过身来,脸上牵出一丝嘲讽:“你今日种种,叫裴某看清楚一个道理,这些腌臜之事靠不住的,靠得住的,只有自己。你若下辈子投胎还是太监,可千万记住这个教训。”
程振元听后近乎疯狂:“裴远愈,你别以为你藏着的心思我不晓得!咱家知晓你不信神佛,不信诅咒,但崔逢月未必!咱家今日若死在你手中,我便下在十八层地狱诅咒崔逢月今世不得安生!”
话音刚落,只听裴远愈吩咐:“先将他的舌头割下来喂狗,再将他千刀万剐让他魂飞魄散!我让你到了十八层地狱拿什么诅咒!”说罢,再不管身后程远振的呜呜悲愤之声,迈出了门槛。
回宫复命的路上,裴远愈一直阴沉着脸,张继跟着,一句话也不敢多少,生怕触了他的霉头。
程振元死前那句话一直在他心头萦绕:人都是送给你了,到底是谁,你不明白么?
他中了助情花,虽是头昏脑胀,飘飘然,但不至于区分不出到底是崔逢月还是别的女子,即便再像,他也不可能出错。那天的女子一定是崔逢月,一定是她。
但舒王决计不可能将崔逢月送给他,崔逢月到底是怎么入的掖庭?
“大元帅,快勒马!”张继一声大叫,裴远愈才发现竟然已经驰马到了永兴宫望仙门。宵禁后,他得出示金鱼符才能入宫。
裴远愈翻身下马,将张继拉到一旁,悄声问道:“我被关入掖庭时,崔逢月到底都做了什么?你一五一十地说与我。”
“助大元帅逃离之事您清楚,后来您入掖庭,崔家娘子瞧着舒王不对劲,叫属下暗中,说舒王要给您送女人,后来属下调查到他的外室行踪,以及外室妹妹的行踪,最后崔家娘子还闹绝食不愿嫁给舒王,可不知后来……”
张继后来说了什么他都听不进去了。崔逢月早就知道舒王的计划,以她的性格,不可能叫他与别的女子发生关系,那日的人一定是崔逢月!儿子是他的!定是他的!否则那天地藏奴的那句“阿耶”不至于叫她贴身婢女弄棋惶恐至此!崔逢月这是移花接木!这娘子,简直胆大妄为!将自己置于如此险境!
他有儿子了!那两个出生时就打了一巴掌,后来长大又抢他东西的人是他儿子!
惊诧过后,裴远愈又眉目俱柔,嘴角上翘,脚底生风地往前走,眼见要撞到跪在地上的来福,小东子忙道:“干爹,跟前有人……”
裴远愈猛地止住脚步,回头对小东子一脸不悦地道:“日后让内侍都叫大元帅,你也一样。”
我自有人叫爹,用你瞎叫什么?裴远愈心中暗道。
转身问来福:“何事?”
来福如同见到救星一般:“大元帅,皇后娘娘叫您快去救舒王妃!”
(1)饱饫烹宰,饥咽糟糠,出自《红楼梦》。饱腹时鱼肉等美食也吃不下,饥饿时糟糠等粗食也很满足。
第56章
灭顶
清思殿内,皇帝肃然坐于上首,皇后、太后、舒王、宁贵妃、崔逢月坐在了下头,唯有沈暖烟和崔明珠跪在了地上。
“宁贵妃,说说吧!这么晚还教朕从华妃宫中出来,还惊动了太后娘娘,到底为了什么?”
宁贵妃福了福身说道:“圣人,今儿臣妾午后小憩,刚醒来不久,崔家二娘子便来臣妾宫中,犹豫再三,说这些年来日日良心难安,如今再不说出来,怕是有愧皇家对崔家的圣恩。”
皇后冷眼看着宁贵妃,面上依旧是雍容华贵的笑意:“如此说来,崔家到底做了什么,有负皇家圣恩?明珠,你自己说。”
对上皇后,崔明珠有些胆怯,但想到自己过往所受,再想想她日思夜想的将来,她用尽全身的力气,一字一顿地说道:“沈医女在舒王妃大婚前购得西域迷魂散,妾疑心此药乃交给舒王妃所用,以此混淆皇室血脉!”
她话音未落,众人皆在疑惑震惊之中,舒王大怒,一掌劈到她的脸上:“不要命了,在圣人跟前胡说八道!”
崔逢月目光幽冷地逼视崔明珠,她从未想到,自己妹妹会背叛自己。胸腔瞬间被什么堵上,呼吸困难。沈暖烟也抬起头来,冷冷地看着崔明珠,目光如同千年寒潭的冰水。
宁贵妃示意舒王坐下:“圣人,卖药的胡医已经招供了,确实是沈医女从他那里购得迷魂散。”
皇帝点了点头,幽幽开口:“崔二娘子说舒王妃混淆皇家血脉,那奸夫是谁?”
所有的目光都聚在了崔明珠身上。被舒王打了一巴掌后,她前所未有地镇定,抬起头,红肿的脸上含着成竹在胸的笑意看着崔逢月,从嘴里吐出了三个字:“裴远愈!”
这三个字让崔逢月有些眩晕,窒闷呼吸之后,她的五脏六腑仿佛在身体中移了位,骤然剧烈疼痛,攥紧了拳头才不叫人看出她手指抖动。余光看见沈暖烟,她倒是一脸坦然。
不能慌!不能慌!
定了心神,崔逢月慢条斯理地开口:“明珠这是失心疯了么,勾结胡医,构陷沈医女,还如此污蔑圣人的股肱之臣和自家阿姐。”
皇后嗤笑一声,看了一眼孙傅姆。孙傅姆会意,走到崔明珠身边,恭恭敬敬给皇帝行了礼后,转向崔明珠,冷冷道:“崔二娘子真是失心疯了。崔大娘子嫁给舒王前,贵妃娘娘派了女官教导舒王妃规矩,定是验过身了。大婚之夜,舒王与王妃情深缱绻,喜帕等物王府符公公呈递给奴婢瞧过。王妃有孕,圣人派奉御亲自给舒王妃把脉,府医及沈医女皆为见证。王妃早产奉御也说,双生子的定是要比单胎要早些了,且李侍妾给王妃下药,王妃因双生子险些丧命,人人皆知。如今崔二娘子起了这个念头,就该拔舌剜心。”
崔明珠脸色逐渐发白,但仍旧心有不甘:“崔逢月与裴远愈之前情投意合,大魏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怕是不想侍寝才叫沈暖烟给她迷魂药,那谁知道这两个孩子的到底是谁的……”
话还没说完,“啪”的一声,一卷书卷重重地砸到了崔明珠身上。原来是太后。
太后顿时大怒:“贱人如此攀扯,不怕哀家立时将你处置了么!裴远愈一直囚禁掖庭,直到舒王大婚那一日才与崔逢月见面!他如今为内侍,哪里来的孩子!”
被书卷击中左肩的崔明珠痛得蜷成一团,但仍旧忍痛挣扎道:“即便如此,那沈暖烟为何要购得西域迷魂药,叫她说说到底用于何处了?”
皇帝看着崔明珠越说越不像话,略加思索,淡淡道:“沈医女,药用于何处?”
沈暖烟咬着唇,恭恭敬敬地跪着,一言不发。殿中的空气如同凝滞了一般。半炷香,她抬起头,声音不大但却异常坚定:“臣女不能说。”
这是明晃晃的忤逆皇帝,是抗旨不遵。
皇帝看向她,眉头轻皱:“既如此,金吾卫,送她去掖庭,叫章德云问出药到底是给了谁。”
起身的沈暖烟坦然看了崔逢月一眼,瞧见她依旧端然坐着,纹丝不动。沈暖烟欣慰地笑笑被金吾卫带了下了去。
崔逢月心急如焚,怎奈此刻她却不能轻举妄动,如今只有裴远愈,才能将沈暖烟救出掖庭。要找人将消息递给他。
她抬起头,云淡风轻地看了皇后一眼,皇后拿起一盏茶,几不可查地点点头。
一直狐疑看着崔逢月的舒王森然道:“圣人,还是请裴大元帅来听听。”
皇帝点点头。
章德云原是程振元的心腹,程振元能从掖庭跑出去少不了他出力。事情经过金吾卫已经和他讲得很清楚,他眼前有个了这个机会,能将裴远愈拉下马,自然不遗余力。
沈暖烟掠过掖庭里的各种刑具,心怦怦乱跳,眼前闪过崔逢月明眸善睐的眼和爽朗的笑,她顿时安静下来。
章德云一脸阴骘地挥挥手,立刻有内侍将她的手脚用镣铐束缚住,腕间踝间生疼,似乎连带呼吸都有些不顺畅。但沈暖烟明白,这是痛的开始。
“劝沈医女还是如实地说,免得日后咱家见了沈太保尬尴。”
沈暖烟轻轻摇了摇头。
章德云一脸平静,挥手将刑房内的小太监都遣走,才低声对她说:“咱家知道沈医女有情有义,不如咱打个商量,你只要招供药是裴……裴大元帅叫你取的,咱家保证不牵连舒王妃。”
沈暖烟眉眼一挑,说道:“章公公真是以为我吓傻了么,诬陷大元帅,与诬陷舒王妃有何区别!”
心思被人道破,章德云恼羞成怒,高声叫道:“来人,上夹棍,用拶刑!”
立刻有几个内侍上前,把沈暖烟攥紧成拳的手掰开,将她的手指一根根掰直放入夹棍之中,还没等沈暖烟挣扎,两旁行刑的内侍用力一拉夹棍两侧的铁索,疼痛骤然由流血的十指直击心脏,沈暖烟不由自主地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声。
章德云满意地挥了挥手,刑具一松,沈暖烟无力地扑倒在地,可十指依旧不自觉地因疼痛而抖动。
“你招不招?”
沈暖烟脸色惨白,唇边也毫无血色,睁大眼睛,面上尽是嘲弄和鄙视地看着章德云:“章公公,你不怕沈家秋后算账,只管下死手。”
“咱家奉了圣旨,还怕你沈家不成!”章德云有些心虚,但也骑虎难下:“上棍刑!咱家倒是要看看,她能嘴硬到什么时候!”
沈暖烟被绑在了刑凳上,板子旋即一下一下重重落在了她的背上,闷闷作响,剧痛如同闪电般直刺心扉,痛得如同被钉住的蛇一般,全身都在抽搐,她只得死死咬住嘴中的塞布。随着时间的推移,腥甜的液体从嘴角顺流而下,撕心裂肺的痛让她神志开始模糊。
三十棍之后,章德云将塞布从她嘴里取出:“说,到底将迷魂散给了何人!是不是给了裴大元帅!”
停下行刑让沈暖烟有了丝丝喘息,意识似乎又回来了,浅浅地但带着一丝轻狂肆意地笑:“好,我招……章公公先给我一碗水。”
清思殿内,崔明珠早就被金吾卫带领下去单独看守。
舒王一直闷不做声。他回想起那日大婚,依旧觉得恍惚,直视崔逢月半炷香,轻轻道:“沈暖烟的迷魂散到底……”他终究没有问出口。
即便如此,也招来了崔逢月的冷嘲热讽:“王爷若是不顾多年情分,愣是往自个身上戴绿帽,我也无话可说。”
放眼大魏,只有一人,崔逢月才会守身如玉——裴远愈。可那时的裴远愈已经下了掖庭,成了内侍,断断不可能叫崔逢月有孕。
“圣人,臣妾有话要说!”一清冷的女声婉转响起,众人齐齐看向来人,原来是华妃裴书怡。
裴书怡跪在地上行礼,皇帝情意绵绵地道:“更深露重,华妃怎么来了?快起来坐着。”
她抬起头来看向皇帝,仍旧不肯起身。
执拗地说道:“圣人,臣妾有话要单独与您说。”
太后疑惑不解:“书怡,有什么话哀家都听不得了?”
宁贵妃也冷笑一声道:“圣人才从妹妹的麟德殿过来不久,妹妹就如此牵挂,叫人好生羡慕。”
裴书怡不理会宁贵妃的冷嘲热讽,跪在地上一字一顿地说道:“圣人,此事臣妾只能与您一人说。”
少见裴书怡如此坚持,皇帝开口道:“如此,还劳烦太后娘娘领着众人先到偏殿。”
须臾,殿门关闭,只有皇帝和裴书怡。
出了清思殿的崔逢月碍于太后和皇后都在跟前动弹不得,心急如焚地走向偏殿,没料想在偏殿门外看见了裴远愈的心腹小东子。
他跪下给为首的太后禀报:“太后娘娘,大元帅已经回宫,听闻掖庭出了事情,已经过去看了,叫奴婢先来给太后报信。”
小东子说罢,目光还在崔逢月面上不经意扫过。
崔逢月顿时安心,只要有他在,沈暖烟定能安好。
章德云听闻沈暖烟要招供,喜不自胜,忙道:“快,扶沈医女坐起来,给她来一碗温水。”
小内侍忙不迭地递上一碗水,暂时得了自由的沈暖烟下了狠心控制着抖动受伤的五指,悄悄从袖袋拿出了粒药丸攥在手中。待从内侍手中喝了一口水后,迅速将药丸塞到了嘴里。
行刑内侍大叫道:“快快快,快撬开她的嘴!”
药早就被沈暖烟咽下,撬开嘴也为时已晚,无济于事。
第57章
守护
章德云气急败坏道:“快说,是不是将迷魂散给了裴远愈!”
沈暖烟一脸镇静,睨视着他:“章公公省些力气吧!”
“莫非你服了毒药,一心求死!”
沈暖烟喘着粗气,一字一顿道:“若是我今日不死,倒是想看看公公是怎么死的!”
章德云恶狠狠道:“打,接着打!给我狠狠地打!我看她嘴硬到什么时候!”
沈暖烟吞下的不是毒药,是麻沸散。她怕,怕疼痛将她的理智吞噬,怕失去理智后护不住她想护着的人。
被麻沸散麻痹了神经,痛感顿减,但伤势却加重。在她失去意识的那一刻,“咣”地一声,刑房的门被人踢开。
金吾卫簇拥下的裴远愈一袭素白锦衣,长眉凤目之间尽管染上些长途奔袭的疲惫,但却是说不出的风流倜傥。他威凛逼人的眸光往章德云身上一扫而过,立刻有金吾卫将他拿住。
章德云脸上满是痛苦和惊惧,猥琐卑微地恳求:“大元帅,饶……!”身边的金吾卫并没有给他说完话的机会,嘴就被堵上了。
裴远愈似乎什么都没有听见,波澜不惊地走向了沈暖烟后,脸上才露出一丝焦急和关切:“奉御,快给沈医女看看。”
只见奉御赶忙给沈暖烟灌下护住心脉的汤药,却怎么也灌不进去。只得施针将她心脉勉强护住。
“大元帅,卑职才疏学浅,怕是救不得了。”
裴远愈拳头攥紧,片刻嘱咐侍卫道:“拿我令牌,快去裴府将朔方送过来的军医带入宫中救治沈医女。”
已经有内侍用春凳小心翼翼地将沈暖烟抬了下去。
这时,裴远愈这才走到章德云跟前,早有内侍端了圈椅伺候他坐下。
裴远愈清冷地道:“你刚才不是想叫沈医女招认是将迷魂散给了本元帅么?证供若是拿到了怎么不到圣人跟前邀功,反倒在这里聒噪。”
“大元帅,大元帅,奴婢该死,奴婢该死,求您放过奴婢!”章德云也顾不得金吾卫禁锢着他,“咣咣咣”地不住磕头,额门冒出了血。
裴远愈懒得看他,嘬了一口茶后,将茶杯直接砸到他的脑袋上,血顺着脸颊流了下来,裴远愈还是不抬眼皮,用清凉淡漠的语气说道:“确实该死,如你所愿。金吾卫,送他上路。”起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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