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听得面上顿时被惊愕吞没,一时僵在了那里。待明白过来,这简直比要杀他还难受。瞬间两只眼睛暴起,似乎要将裴书怡吞噬:“你们如此恶毒,竟然要混淆皇家血脉!”
裴书怡起头来,有意无意地拨弄着发髻上的步摇珠穗,含着畅意的笑,冷毒地看向皇帝:“恶毒!比起皇帝这几十年来的算计狠戾,我裴家甘拜下风。不过你也安心,你死后,元家一个一个定不会有好下场,你的儿子舒王很快就会去地下见你,只是在地府里,不知道你见到这个弑君弑父的逆子是不是仍旧恨得咬牙切齿!”
皇帝此时满脸青筋暴出,伸手想掐住裴书怡的脖子,裴书怡后退几步,皇帝毕竟是受了重伤用汤药吊着命的人,无法稳住身形,如同摧枯拉朽一般摔下了床去,但仍有不甘,企图伸手捉住裴书怡。
裴书怡一动不动静静地看着他,不到一炷香,伸出的手猝然垂下,双眼睁得如同铜铃般大,再无鼻息。
殿门被裴书怡缓缓打开,她用略微颤抖握住裴远愈的手:“裴郎,皇帝驾崩!去做你想做的事情吧!”
说罢,抹去眼角的一滴泪,将这许多年的仇恨与快意,留在自己的身后,披着清冷如霜的月光,踩着凉薄如水的轻雾,渐行渐远。
“太后娘娘,为何一而再再而三地要了崔逢月的命?”入了紫云殿的裴远愈有些清冷,眸光疏离。
太后冷冷看向裴远愈,斥道:“怎么,如今贵为大元帅,便指责起哀家来了!老祖宗说过,你心重手不狠,碰上崔逢月,你更是丢盔弃甲!你一而再再而三地要救她,哀家还未和你算账!一个女人,何至如此!老祖宗原是怎么教导你的!”
说到徐远山,太后眼角似乎含了泪,别过脸去,不愿叫裴远愈看见。
太后要除的并非崔逢月,而是她孩子,太后以为是舒王血脉,高家的希冀。她执掌朝政多年,以上位者的筹谋而言,她无错。
裴远愈长吁一声,上前执起她的手,悄悄在她耳边道:“太后娘娘,逢月怀的孩子是我的。她从未与舒王有过肌肤之亲,半月前崔明珠所说乃真事,阿姐知晓实情后出手相救。”
太后身形一滞,继而又用审视的目光看向裴远愈:“你不会为了救崔家娘子而不惜喜当爹了吧!你与崔逢月何时有个过……接触,竟然瞒得如此密不透风!”
裴远愈嘴角上钩,含着笑意道:“太后娘娘,喜当爹的是舒王!太后娘娘可知舒王外室王蓁蓁与逢月长得别无二致,舒王当年将他外室在臣宫刑前送入掖庭,而逢月移花接木,入掖庭的是她。”
原来如此!是崔家娘子能做出的事情。
太后脸上的讪色一闪而过:“那远愈如今想如何?”
“立舒王为帝,地藏奴为太子,舒王为帝之日便遣人往幽州,稳住柳之琛,至多十五日,太子继位。”
“那幽州终将还是会反。”太后有些担忧。
裴远愈道:“外藩吐蕃有些难以控制,但只能如此,若是叫舒王在位太久,局势难以控制。臣已经将朔方、陇右、剑南及禁军掌控,高家的天雄军若是知晓逢月的儿子为帝,定会按兵不动。”
“那便如此吧!只是哀家问你,崔逢月你打算如何处置!”
裴远愈郑重其事地跪了下来:“太后娘娘,远愈一生所愿,便是能娶逢月为妻,她这些年受尽委屈,日后我便是把命给她,都不为过。”
他这是要以命护住崔逢月,裴家一个个男儿,都如此深情。
“罢了,哀家也老了,国丧之后便回东都,叫东都金吾卫给你守京城。虽哀家不喜崔逢月,但这娘子坚毅又与你一心,你自己看着办吧!只是你家中还有一夫人,她将为深宫之中的太后,不要弄得朝野上下议论纷纷!”分割几年的有情人,若是在一起,必定干柴烈火的。
“太后娘娘安心,臣如今为内侍……”
不等裴远愈说完,太后没好气地“哼”了一声:“若是让崔家娘子知晓你非内侍,又娶妻逛平康坊的,哀家看你的日子怕是不好过!皇帝驾崩,快去将朝政之事处置了吧!还有,裴家一直子嗣单薄,虽说她给你生了两个儿子,但看着架势定不能认祖归宗,时局定下之后,哀家择几名良家女子,悄悄给你再生几个孩子。”
听得裴远愈错愕不已。
芜湖!书怡支楞起来了!
第61章
冰消
皇帝驾崩,天下举哀。宫中的白纱刚挂上三日,便换成了新帝御极时的玄色锦幔。舒王在裴远愈的拥立下一步步走向了金碧辉煌的巨大龙椅。
大魏开平五年十月,明景帝驾崩,其第二子舒王继位,册立清河崔氏尚书右丞相崔怀亮长女崔逢月为皇后,其长子元佑册为太子。裴远愈为禁军大元帅,行军大司马,并为太子太师,亲自教导太子。今后六部有事论奏,先告于部门长官,由各长官禀呈大元帅后,再奏报圣人。
其实,即便没有这旨意,朝政军权早就被裴远愈一手掌控,崔怀亮的右丞早就被架空,左丞乃裴远愈心腹,权力层层交织着,如同有看不见的丝线无形牵引着,最后汇到了裴远愈手中。
这些日子,他无须忧心朝政,但白日事忙到他确实无法分身,只有夜深人静之时,才能到往他心之所向之处。
床上的崔逢月依旧高热不退,本就纤细的身量在好几日无法进食后瘦到形销骨立,全身疼得仿佛要炸裂开,一丝动弹的力气也没有。
混沌中几番清醒,几番昏睡。
混沌之际,隐约感觉有人给她喂药匀面,又似乎觉得有人拨弄着她沉重如灌了铅的眼皮,一个调皮但却饱含忧心的声音入耳:“阿娘,阿娘,你睡好几天了!太懒了!起来陪着观音奴。”
清醒之时,似乎听到裴远愈低沉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皇后娘娘若是救不回来,承香殿和尚药局统统陪葬。”
“已经三天了,怎么毫无起色!”偏殿内,裴远愈一脸郁色地问。
“大元帅安心,如今高热退了,就是好的迹象!”太医战战兢兢道。
曾泌忙道:“大元帅,太医所言不虚,娘娘还需静养些时日,定能清醒过来。”
裴远愈不耐地挥挥手,叫他们都退下。
“大元帅,您三日未怎么合眼,该好好歇着。”小东子有些担忧。
“嘎吱”一声门被推开,小东子刚想斥责没有规矩,回头看见却是地藏奴端着漆盘走了过来,人小腿短,手上还有些不稳。
“阿耶,用食。”早就嘱咐他要管自己叫亚父,可地藏奴是个执拗的孩子,私下里就只愿意叫他阿耶。
不忍拒绝他的期盼,拿过漆盘里的面片汤三下两下就用尽了。
边用巾帕擦拭嘴边问道:“你怎么不在殿内守着你阿娘?”
地藏奴眨了眨眼道:“殿中有观音奴那个聒噪的就够阿娘受的了,再说,阿耶定能将阿娘救回来。”
说得裴远愈会心一笑:“听着,地藏奴,当个好太子不易,你要好好学,你阿娘才会高兴。”
“儿知道,那我要是个好太子,阿耶高兴么?”
裴远愈一阵暖心,捏了捏他白胖的小脸道:“那是自然。”
崔逢月寝殿浓郁的药味在她病后半个月才渐渐消散,她终于不再整日昏睡。
“抚琴,我睡了几日了?”语音中还是有些虚弱。
抚琴难掩心中欢喜:“娘娘,您昏睡了十多日,整个承香殿和尚药局都如履薄冰,娘娘若是……”
“怎么又叫上娘娘了?”
弄棋一脸喜色道:“现下奴婢可真不敢叫您娘子了,你如今已经贵为皇后娘娘了。”
崔逢月有些惊诧:“我这睡了一觉,还睡出个皇后来了!?”
抚琴有些无奈道:“娘娘,您还觉得睡得不够呢?这些日子,夜间大元帅都要过来,奴婢们大气都不敢出,不明就里的朝臣、承香殿原有的宫人婢女都以为大元帅过来瞧您……”“死”字是大不敬,抚琴不敢说下去。
崔逢月微微蹙眉问道:“瞧我什么?”
抚琴咬了咬唇:“欸,就是瞧娘娘死没……”
垂帘动,簌簌的珠玉声让抚琴闭了口,脚步声由远及近踏入寝殿。
“都出去,关闭殿门。”裴远愈语声淡定,但他放在平安扣上微微抖动的手,泄露了他的喜悦与急切。
外殿的内侍和粗使婢女早在裴远愈跨入寝殿时便头也不敢抬,安静利落地退出,内殿的抚琴和弄棋不明裴远愈来意犹豫了须臾,但对上裴远愈冷若冰霜的一瞥和崔逢月有气无力的挥手,抚琴给她掖了掖被角,放下九华帐,两人不情愿地退出并将殿门关闭。
集于院中的内侍婢女议论纷纷。
“大元帅这是要来报仇了!皇后娘娘今日怕是躲不过羞辱了!”
“可不嘛,听说早年皇后给了大元帅一耳光,娘娘今日清醒,定是要还回来的!”
“圣人与皇后娘娘早前就不睦,如今无人庇佑皇后,今日皇后娘娘定要受磋磨了!”
抚琴走进,压低声呵斥:“敢议论皇后娘娘和大元帅,都不要命了!”
承香殿寝殿弥漫着药香的静谧,裴远愈抬起手,轻轻抓住九华帐,迟疑了须臾,帷帐依旧没有掀起。
崔逢月屏住呼吸,生怕从呼吸中被他听出思念和急切。但心底风起云涌,不知如何应对。
半炷香后,这一室的寂静被“扑通”一声打破,裴远愈跪在了九华帐前:“逢月,我错了,这些年,错得离谱!今日,我不敢打开帷帐,便是无脸见你。这些年,我有负于你,但望着你肯给我弥补的机会!”
望着罗帐外期盼熟悉的身影,崔逢月心中感慨万千。这些年,他除了言语上对她冷淡,心中对她猜忌外,自己身处险境之时,哪一次不是他出手相救,化险为夷。这个男人,始终将她护在他的羽翼之下,即便是当年的阴差阳错,崔逢月仍盼着能与他共度一生。
裴远愈跪于地上良久,没等到崔逢月开口,幽幽站了起来,身形中难掩落寞,转身而去。
“裴远愈。”骤然开口,声音略带嘶哑,喘着粗气叫住他。
裴远愈身形一顿,惊喜回过头来:“逢月,你叫我?”随即大步赶过来,想掀开九华帐。
“别动。”崔逢月顺了口气接着道:“既然知错,那便跪到殿外,最好负荆请罪,让阖宫的人都瞧瞧裴大元帅是如何煞了威风的!”
“是!”裴远愈坚定转身外殿外走去。
崔逢月顿时恼了,提气道:“裴远愈,你回来!真要跪到殿外,宫中定要议论纷纷,看你如何收场!”
裴远愈转身嘴角一弯:“便知道娘娘不忍让臣受这委屈!好些了么,叫我瞧瞧你!”
手随着急切的语调便要打开帷帐。
“别动,我久病初愈,不想叫你瞧见我这个样子!”
裴远愈笑意像墨滴入水中慢慢散开:“娘娘这是效仿李夫人,妇人貌不修饰,不见君父,妾不敢以燕媠见帝(1)么?但逢月在我心中,无论何时,都是九天的仙女!”
“拿一妾室揶揄本宫!可不,家中夫人如今还执掌中馈,大元帅如今也盼着妻妾成群!”
裴远愈语顿笑意渐收,一时间杵在了原地。
“滚滚滚,回去好好想想这些年错在哪里了,这些糟心的事情,我不愿多想,一月之内你自个儿处理干净了后再来见我,若是还拖泥带水的,咱俩就此生不复相见了。”
新帝即位,京中议论纷纷。原以为是华妃裴书怡的儿子继位,不料想裴远愈扶持了舒王,太后竟然也未加阻拦。
是裴远愈对崔逢月旧情未了?还是另有筹谋?一时间朝臣们也看不清风向。
京城依旧花团锦簇。但暴风雨总是藏匿于风平浪静之下。杀伐悄悄来临,快得令人猝不及防,简直是于无声处听惊雷。
新帝继位后十五日后望日早朝,御座上空无一人,依照给事中宣读的圣旨,是新帝因新伤导致旧疾复发,龙体欠安,不耐京中严寒,已往骊山行宫养疾,朝政军务一律交予裴远愈。
正当朝臣还在愣神之际,金吾卫拿下了京兆尹王光庭、新帝心腹左右骁卫大将军等人,直接押往大理寺。就连右丞崔怀亮也称病赋闲于家中。
掖庭内,更是哭喊声诅咒声连成一片,但又在瞬间人声消弭,地上多了一具具的尸体,令人作呕的血腥气飘浮在掖庭上空,久久不能散去。
第二日,王光庭被判斩刑处决于市,临死前,他只说了一句:“九洲,我无颜见你!”
一直在永兴宫、太极宫、掖庭和皇城穿梭忙得无法分身的裴远愈竟然回了趟徐府。
许久不见裴远愈的刘鸾箫喜不自胜,讨好似的挽高袖子,将茶水倒入白玉小盏内,内室静谧,茶香萦绕在空气中,茶杯有些烫手,她将茶杯小心翼翼地递到他面前。
“大元帅多日未成回府,想必宫中事忙,但还须多顾着自己的……”
她话未说完,裴远愈低沉的冷笑划过静谧的寝殿,没有任何预警,狠辣的力道将整杯茶水悉数泼到了她娇嫩的手背,热辣辣的灼痛感让她颤抖了一下,“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满眼是泪。
“妾不知做了何错事,叫大元帅如此不喜!”
裴远愈也不看向她,把一东西抬手递给小东子,示意拿给刘鸾箫。刘鸾箫颤颤巍巍的打开,一下便瘫坐在了地下。
(1)“妇人貌不修饰,不见君父,妾不敢以燕媠见帝”节选自汉·班固《汉书·李夫人传》,说的李夫人自己病中没有打扮的漂亮,不肯见汉武帝。
第62章
醋意横生
是休书,裴远愈以七出之一——口舌休了她。
刘鸾箫抽泣道:“虽说妾尊先帝圣意嫁给您,但入府以来,妾一直守礼,从未给宫中透露任何于大元帅不利的消息,口舌一说从何而来!”
裴远愈幽幽道:“坏事做久了自己都忘了吧!两年前,你给本元帅的信是崔逢月写的么?”
刘鸾箫顿时颓坐于地。
裴远愈起身靠近她:“仗着自己是楷书手便陷害自己的手帕交,本元帅若不是看在你多年从未行差踏错的份上,杀了你也不为过。这些年你执掌中馈所得皆可以带走。”
看着他的背影渐行渐远,刘鸾箫怆然喊道:“远愈,远愈,我深爱着你,一点都不比崔逢月少!”
裴远愈转过身来,语调如同寒冰,缓缓吐出三个字:“你也配!”
裴远愈赶到骊山时已是傍晚。骊山行宫此时只有点点灯火,看上去有些压抑寂寥。
一行人驰马入了行宫,马蹄声在夜空中格外响彻,所经之处,行宫的内侍宫女纷纷转身面墙,不敢看清楚来人是谁,生怕知道了不该知道的而人头落地。半月前掖庭的血雨腥风仍叫所有人不寒而栗。
随行的内侍和金吾卫都留在了蓬山殿外,裴远愈推门而入,迎上来的是朔方节度使周尹。
“大元帅,人就在里头。”
右侧暖阁内的圈椅上,坐着五花大绑的男子,正是新帝元天枢。昨夜,他被迷药麻晕,送到了骊山行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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